娑罗





  顺他视线,我方察周景陌生,想起太后生辰宴的那日与他邂逅,便是这般迷失在偌大的皇城,重蹈覆辙,不免赧然,讪讪一笑:“有劳客大人。”
  他颌了下首,抿起的唇渐漾淡笑,须臾间,仿是看到他那位温婉娴静的姐姐,我一怔,即又黯然,上马一路默然,直待出皇城的明阳门近在眼前,我方想起另有要事,忙是唤住即要离去的男子:“旻夕近来可好?”
  提起姐姐的遗孤,清冷的俊容方现柔色:“已能扶着东西走几步。起居如常,一切安好。”
  “是吗……”
  我慨笑了笑,“记得离开澜翎前,我让她爹扶着也站不稳,转眼都会走路了。”
  想起去年半哄半迫,令那个看亲骨肉不甚顺眼的别扭父亲教女儿站立,一对父女好似仇人相见,大眼瞪小眼,最后旻夕败下阵来,嚎啕大哭的情境,我虽是含笑,痛郁惆怅。听我提起他素未谋面的姐夫,客晟神色冷淡,只静静望我,良久,平声静气:“常听杏儿说,旻夕与殿下情同母女,殿下可有意愿将旻夕接进宫中,承欢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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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闻言,片刻怔愕,既惊且喜。
  失去长子,幼子下落不明,而今牵念之人,确是只有苍家的遗珠。只是客晟与祖父决裂后,旻夕便是他唯一的亲人,不由迟疑。而见我喜愧参半,欲言又止,客晟淡说:“微臣事务缠身,平日独留杏儿一人在府里照顾旻夕。可她年纪尚小,无甚心得,难免疏失。如若殿下有此意愿,微臣回去后便命杏儿打点一切,不日送旻夕进宫。”
  我大喜过望,可抱养子女,怎生须得这个皇城的主人准允。旻夕虽然非我所出,可恨屋及乌,只怕茈尧焱对她并不待见。低眸忖了片刻,惟有一途,可令帝王松口,且保旻夕进宫后安危无虞。我微一苦笑,淡然摇首:“不必。”
  乍闻拒绝,客晟微愕。我不动声色,淡柔一笑:“旻夕是老天还给我的女儿,该由我这个母亲前去迎她才是。”
  上天已然夺去我太多的东西,失而复得,再不松手。待是送走客晟,我即刻赶去皇帝的寝宫,令人进里通传,不消半刻,紫宸宫的首领内监疾步出外,跪身叩首:“奴才路谨给德藼殿下请安。”
  听说这位老公公曾是先帝身边的宫人,安然至今,当是懂得韬光养晦之人。端详目光矍铄的老人家,我笑了一笑,唤他起身。
  “皇上令老奴迎您进殿小坐。”
  可想而知皇帝陛下此刻阴晴不定的神情。向来是他不请自来,现在我反而主动找上门去,怎生稀奇。不着痕迹,我冷笑了笑,婉言谢绝:“本宫在此不便久留。劳公公转告皇兄,本宫有求于他,今夜会撤了两道屏障,随时候迎。”
  路公公惘惑。我晦涩笑笑:“公公只要将本宫的原话带到便可。皇兄听了,自会明白。”
  御前侍奉多年,老公公一眼便知我有难言之隐,不形于色,躬身轻诺。
  “有劳公公。”
  颌了下首,我策马回宫。本与朱雀守约好半个时辰便回永徽宫,可惜冤家路窄,一路连遇几位往日甚得圣宠的嫔妃,许是高度近视,将一头短发的我错看成男人。许是在这皇城,敢穿此等奇装异服的只有「永徽宫里的那个女人」,不费吹灰之力,认出骑马之人正是后宫诸妃的公敌。不论有心无意,马蹄子未到近前,皇妃娘娘们便已花容失色,凄声尖叫。
  如若只是惊了我的坐骑,无端引来今日当值的几队白虎营的兵士倒也无妨,我权当骑快马有碍皇城公共秩序,自认倒霉,代替狼来了唤得起劲的好皇嫂向皇城警察赔不是。可惜那位弱柳扶风的毓嫔娘娘估摸患有现代女人多发的低血糖,两眼一翻,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闹得在场之人不得安生,最后更是惊来正要交班的白虎守,以及那个我最不想见到的男人。
  “微臣贝辰翾参见殿下。”
  仿又回到听闻苍秋身故的那天。乍听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我后背一僵,握缰的手紧攥成拳,徐缓偏首,冷睨凶手。许是知我不会给他好脸色,贝辰翾深低下头,我蹙紧眉峰,可余光瞥见半跪在他身旁的男子沉静相望,窒了一窒,渐敛冷怒:“你是白虎营的宗荻大人?”
  无端被我迁怒,未曾照面的白虎守仍露和善笑意,低眸行礼:“微臣白虎营御守宗荻,参见德藼殿下千岁。”
  谦恭温顺,似是甚好相与之人。我淡淡点头,可亦无暇寒暄,当务之急是将毓嫔送回她的寝宫,冷望了眼贝辰翾,唤他们二人起身,即便看向被手忙脚乱的宫女围在其间的女子。只是俨然昏沉,纤睫频翕。我挑眉,淡望装死本事尚不高明的娇美女子,清浅一笑:“当请皇兄多召些戏班子入宫,好让毓嫔娘娘跟着名角儿,好生磨练磨练。”
  乍听我明嘲暗讽,在场之人俱是一怔。我不以为然,掠过贝辰翾,望向白虎守:“方才冲撞娘娘,实在对不住,按说当是本宫亲自送娘娘回去才是。不过本宫尚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劳两位大人将本宫的好皇嫂送回宫去好生歇息。”
  言毕,众人或惊或愕的目送下,我悠然自若,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不消一个时辰,我见死不救的恶名便会传遍整个后宫。不过茈承乾在诸人眼中本便是娇纵之辈,就是亲自送毓嫔回宫,也只会被人道是做贼心虚,假仁假义。既然里外不是人,我无须逢场作戏,更何况确有要紧之事。疾驰半刻,勒了勒缰,策马徐行,忖着今夜如何斡旋,直待耳畔传来熟悉的焦唤,我方恍神,蓦察已到永徽宫外。
  “殿下!”
  远远望见婉朱神色焦灼地候在宫门,见我慢慢悠悠,一反常态,亟亟下阶来迎:“都过了午时,您怎现在才回来?”
  往昔在茈承乾面前,她诚惶诚恐。而今虽若脱胎换骨,沉稳持重。可我初进宫的那段时日,她仍是下意识小心翼翼,拘谨异常。只是我对亲近之人向来端不起架子,见「失忆」后的亲王殿下与过去判若两人,乃至犯了宫规,虚心接受即家兄妹的训话,然后屡教不改。久而久之,她亦被恨铁不成钢的两兄妹潜移默化了去,不至劈头盖脸地痛陈,可端着温润笑容,苦口婆心,反令吃软不吃硬的我敬谢不敏,此刻亦然,递手扶我下马,先是从头到脚对我细细打量一番,见我衣衫完好,没有哪里磕着碰着,方才宽心,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地轻念几句。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只是适才情境一言难尽,寻了个借口忽悠:“在宫里迷了路,兜了个大圈子,这才找到回来的路。”
  知亲王殿下对往昔的宫廷生活已无印象,婉朱适才释然,低声知会:“见殿下迟迟未归,即大人本要出外寻您,刚被奴婢和即女官劝进梅蕊小筑,现在……”
  见她欲言又止,我咂了咂舌:“他很生气?”
  内敛之人素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脑海浮现那回险些坠崖,以为我轻生的朱雀守暴怒的模样,下意识绷起一张苦瓜脸。婉朱见状,无奈轻叹,即又温笑安抚:“殿下进宫,客氏一族定然揣揣不安。即大人恐您遭人暗算,难免牵念。”
  除了茈尧焱和他的爪牙,只有婉朱知道即家兄妹的身份。然非我们主动告之,而是当初将之召回宫中的皇帝陛下暗里令之做其眼线,方才知晓我带进宫中的侍卫原是失踪已久的紫麾军朱雀营御守。可纵然皇命当前,婉朱阳奉阴违,只因永徽宫的原主人对她恩重如山。
  「娘娘故世后,殿下就是婉朱唯一的主子。」
  初进宫时,婉朱原在另位宫妃身边当差。可许是无宠之故,那位昭媛娘娘时常打骂手下的宫人出气,更有甚者,因是一桩无关痛痒的过失,命人将她拉去慎刑司受刑。当奄奄一息的婉朱被人抬回宫的时候,几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一时不慎,冲撞归女御的辇车。按宫规,本是罪加一等,可那性情温婉的女子见小太监们抬着的宫女与自己的女儿年纪相仿,心生恻隐,并未责罚,反令人将她抬上辇车,带回永徽宫,召来御医悉心诊治,待伤愈后,婉朱被留在梅蕊小筑,侍奉德藼亲王,直至归女御生辰当天,她素来任性的少主子闯下那桩弥天大祸。
  「那日奴婢没将殿下带回宫去,掌事姑姑本要责罚,可其他宫人抽不开身,便令奴婢同她一起去各个宫所还礼。可回到永徽宫,便见戒严,姑姑上前打听,适巧未大人出宫,什么都没说,就将我们关进了天牢。过了很久,一队紫麾军将奴婢带去祗园,道是娘娘突染重疾,令奴婢代殿下出家,为娘娘颂经祈福。后来贝大人被先帝调来守园,奴婢才知道娘娘遭了不幸,殿下被人掳了去,下落不明。幸而娘娘在天有灵,庇佑殿下屡过险关,安然回宫。」


  记得那日推心置腹,对谈前尘,婉朱如释重负,我黯然怅笑。如非茈尧焱咄咄逼人,兴许终此一生,我便在澜翎相夫教子,平淡度日。可即使我和苍秋无缘厮守,至少曾经刻骨铭心,不若婉朱,无故为茈承乾所累,在寂寥祗园虚耗韶华。
  「在祗园的四年,是奴婢这一生最平静的四年。」
  问她可有遗憾,她只一笑,云淡风轻。青灯相伴,与世无争,比起尔虞我诈的深宫内院,祗园实乃世外桃源。可为报归女御当年救命之恩,她心甘情愿回到是非之地,重侍旧主。
  「殿下只是娇惯了些,其实和娘娘一样,错为皇家人。」
  刀子嘴,豆腐心。因是风华绝代的母亲单纯善良,不谙设防,当年的茈承乾时而任情娇纵,咄咄逼人,不乏借以悍象,保护自己的母妃。可她到底只是一个被人宠坏的孩子,尚不能在宫闱倾轧游刃有余,心心念念的母亲最后却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老天对这位原宿主,亦然不公。不过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亦是枉然。故而婉朱虽是惆怅往日众星拱月的少主在外颠沛流离,磨难重重,可亦慨叹现在的德藼亲王已然无须旁人操心。且临末了,深望我一眼,颇煞风景地道是——
  「殿下若能改改脾气,即大人兴许可以少长两根白头发。」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不复天真,却是愈渐惊世骇俗。婉朱对此不无忧念。而自我进宫,不守规矩,时惹是非,确是不争的事实,像适才那般冲撞毓嫔之类的倒霉事更是层出不穷。乃至昨日萤姬特意去找兄长,拔了根新长的白头发到我面前献宝,令我哭笑不得,只得保证今天定会安分守己。可惜老天爷素喜和我作对,趁对毓嫔见死不救的恶劣事迹尚未传到即家兄妹的耳里,在婉朱同情却亦爱莫能助的目送之下,我一路小跑,冲去幽静的梅蕊小筑。
  “我要吃饭。”
  未待蓄势待发的即家妹妹开口,我压低脑袋,挥手撂下一句愚蠢至极的招呼,冲到红木桌旁抓起筷子。
  “茶碗蒸?”
  扫了眼一桌清淡雅致的云桑菜,我捧过颇似茶碗蒸的蛋料理尝了一口,愈加低深了头,暗慨我这个常年独居人士,手艺尤不及一个大男人。
  “听说宫卫的俸禄少得可怜。”
  转首赔笑,冲朱雀守竖起拇指:“要不我出本钱,你来掌勺,一起在枺晨浞构荩葑释饪烊绾危俊?br />   适才冲进梅蕊小筑,余光瞥见朱雀守一反清冷疏漠,脸色阴沉得可怕。现见我摆出一副利欲熏心的商人嘴脸,窒了一窒,凝重神情渐然化作无可奈何的苦笑。
  “殿下每次只和哥哥同气连枝。”
  又次被我晾在一边的萤姬撇了撇嘴,醋海微澜:“也不想想平日是谁挡在前面,替您摆平那些麻烦的娘娘。”
  我嘿嘿讪笑,起身搂过她的肩:“有钱自然一起赚。如果即小姐不嫌弃,屈尊做我店里的女掌柜如何?”
  “别说女掌柜,就是让我做跑堂的小二也成。”
  虽未解气,仍然板着一张晚娘面孔,可即家妹妹素来不擅掩饰,眸隐笑意:“只要殿下不成日盘算怎么将我们兄妹撵出宫去,咱们三人可以永远在一起,萤姬就别无所求了。”
  亦曾奢望与苍秋白头偕老,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一生不离不弃,谈何容易。强笑了笑,我淡说:“鹤卷少主可在云桑巴巴盼着你,你若弃了他,指不定他一不高兴,又带手下冲去东六州烧杀抢掠。”
  “他敢!”
  即家妹妹不由提声,即又觉失态,对我讪讪一笑:“若连区区几年都等不了,这种没耐性的男人,不要也罢。”
  鹤卷昭人对萤姬确是真心,助两兄妹潜返羲和前,已然向他的雅宫殿下坦明心迹。为了我放弃唾手可得的爱情,实在得不偿失。我正要开口,便听朱雀守清冷说道:“昭人并非见异思迁之人,你也年纪不小,早该成家了。就按我们之前所说,五年后,就算殿下尚未即位,有我在此,你可安心回云桑去,与昭人完婚。”
  只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