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不是真正的茈承乾,没必要做个坐以待毙的傻瓜,正奋力挣扎,忽听人焦灼低唤,立自梦魇醒转。身裹披风,先前将我带离客庄的男子此刻正搂我坐在怀里,马车一路疾驰,颠簸得厉害。不知现下是何状况,我怔愕良久,方才抬眼看向隐忧的男子。灿若星夜,清正澈明,方是我熟识的那双眼睛。我心中一松,重逢时骤生的违和顿消。可先前亲睹的惨境,难以释怀。似也察觉我下意识的戒备,他澹澹而笑,些微苍凉:“是我,夕儿。”刻意着重,似有深意在其中:“不论你看到了什么,我是你之前认识的那个苍秋。你莫要怕我。”
我惘然。可不论有何玄机,好歹知道登徒子的尊姓大名,不由失笑:“原来公子姓「苍」……”
豪门大户的仆人多是随主人的姓氏,早在得知他近从名字的时候,就该有所联想。自嘲一笑,可见俊颜憔悴,满颌青渣,与先前见到的白净面孔南辕北辙,我颇是困惑,这才知道那日服下荧颎花后,我昏睡了三天,以为有何差池,即使我已醒转,澈眸仍隐一抹惶色:“怕你就这样一睡不起。”
凝望他清瘦不少的脸,我柔笑摇首。他须臾失神,眼神骤深,渐低下头,隐知他要做什么,片刻迟疑,我终是闭起了眼,任他落下轻吻,如饮醇酿,渐有醺意,抬手反拥住他,悱恻缠绵。先前每至凶险,便会想起这个名副其实的登徒子。我笑了一笑,低喃他的名:“秋。”
可始料未及,他后背一僵,冷不防将我重推开了去,可见我猝不及防,后脑勺即要磕在车壁,又眼明手快,亟亟拽了我的胳膊,用力扯回怀里。因是他的反复无常,我晕头转向,只及望清几许柔情,转眼即逝。待是坐定,他仍将我轻推到一旁,目如夜色幽深,俨然对适才一时情动悔意深重:“对不起……”
见状,我心一沉,刚才无疑自取其辱,咬了下唇,怒极反笑。可见寒若凝霜的侧颜,几许化不开的阴翳,隐约苍凉。怔了一怔,怒火渐熄,我挪身远坐,掀帘临风远眺,顺道清醒头脑,暗嗔自己实在轻率。
“你身子尚虚,不能受凉,把帘子放下来。”
刚将我弃如敝屣,现又摆谱说教。我淡睨了他一眼,依然故我。他即刻倾身向前,覆上我的手,微微使力。我立时恼怒,偏与他犟着,断不松手。见我较上了劲儿,这莫名其妙的登徒子反是一笑,索性坐到我近旁,极有耐心,一根一根,从容掰起我的手指。
“呵!欺负我还有病在身是吧?!”
与武夫比蛮力,我自非对手,恼极,抓起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下去。可登徒子反是开怀朗笑,顺势揽过我的腰,任是咬出了血,他自巍然不动。待我一腔怒火宣泄殆尽,他抬起血淋淋的手背,啧啧有声:“确是个有趣的小女人。若嫁我苍某人为妻,心无余愿,此生足矣。”
虽是轻描淡写,目光却是恳切。我一窒,冷哼了声,换得他一声轻笑,轻按螓首压向胸膛:“可惜你是金枝玉叶。还是他看上的女人……”
我微愕。登徒子笑笑,终是坦白指使他劫走亲王的人竟然只是因为觊觎美色,得知德藼亲王逢难,趁势强取豪夺。怔了半天,我啼笑皆非,可看苍秋神色微凝,不若戏弄。更是大海捞针,像茈承乾这等清丽绝俗的美人,只有柳下惠在世,方会坐怀不乱。冷冷一嗤,我自嘲:“这下我更猜不到是谁指使的你。”
可若如此,也便意味掳劫我的人不会伤我性命。一时间,五味杂陈,可不论如何,我到底来自男女平等的现代,不是那些个靠男人过活、逆来顺受的小女人,绝不任人摆布:“你若见到那个人,代我告诉他,我可不是无名无姓,任人欺侮的主儿。想要娶我,就名正言顺地提亲。就算有苦衷,也不要像个孬种一样,假他人之手。如果他已经成家立室,那敢情好,我堂堂一国亲王,更不可能给人做妾。让他滚回去做梦,不要来招惹我!”
仰睨登徒子,我竖了下中指。不明其意,也可自我挑衅的表情窥知一二。似笑非笑,他将我圈在怀里,端详良久,好似调侃,目光灼灼,却若试探:“那人可不好说。若是夕儿不愿与人共事一夫,他指不定会休了家中妻妾,再行八抬大轿,迎你过门。倒是我至今尚未娶妻,可惜身份不够,实在高攀不上。”
原来这位脸皮比墙更厚的苍公子也会自惭形秽。我摇首浅笑:“世间人人平等。什么天子龙裔,出身高贵,不过是皇家人搞特权的借口罢了。就算我家爹爹,也不过一介凡人。我更是如此,除了一张脸颇有看头,世上比我出色的女子多不胜数……”
瞅见他面露异色,我挑眉,淡应他适才的试探:“你若想追我,就大大方方地追。不要拿这种无聊的借口来搪塞。如果我认定你是个不错的男人,就算你是贩夫走卒,我也嫁你为妻。”
“夕儿……”
登徒子神情震动,既惊且喜。我笑了一笑:“坦白说,我不讨厌你,往后如何,顺其自然。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如果将来我允你娶我,你就只能有我一个妻子。除非我死,你不可另娶他人。”
前世已然一错再错,今世若遇良缘,我定会珍惜。就算这人是个登徒子也无妨,看人先看眼,他是清正之人,除非有口难言的隐衷,对我坦诚相待,知无不言,此刻也是如此。交在身后的猿臂渐紧,澈眸柔润:“因为一些缘故,皇上断不会允你进我们苍家门。我也不愿做你们茈家的招赘女婿,就算……”俯首,蜻蜓点水,轻啄了下朱唇,“我对你很是喜欢……”
登徒子就是登徒子,告白也不拐弯抹角,效仿君子坦荡荡。我莞尔,虽然谈不上特别的喜欢,此间也无嫁人之心,可转念一想,顺水推舟:“你若无意做我家的招赘女婿,很简单,往后只要供我一个稳妥的住所,若能瞒过我家爹爹的耳目,我可以考虑和你交往看看。”
他不明就里,我只一笑。虽是对不住曾经救我于危难的朱雀守,可现在只想远离皇城的是是非非,乃至真相,也已无心深究。枉死的归女御和茈承乾,自会有人为她们讨回公道……
回想梦魇,寒意顿生。杀父弑母,茈承乾的前尘许是我不可承受之重,德藼亲王这个身份于我也不过枷锁,如果苍秋只是贩夫走卒,我反倒庆幸往后可以平淡度日。可他断非泛泛之辈,叹了一叹,任他紧搂入怀,默聆他沉声道出我们即往的是非之地。
繇州,澜翎。
玖章 · 兰沧
“过了那座小蓬山,就是繇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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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德藼亲王久未露面,惹人生疑。正如当日在松月楼遇见的梵家子弟所说,现在枺吵峭獾撵螅ㄗⅲ簔hi)园多了一位深居简出的娇客,至情至孝,晨暮颂经,为沉疴难起的母妃祈福。
可鲜有人知晓这只是皇帝的障眼法,世人称奇的永徽宫女御其实已经香消玉殒,德藼亲王的真身远在千里之外,因为早前负了内伤,风寒未愈,加上长途跋涉,病势反复,此刻只能恹恹枕着一个素喜毛手毛脚的登徒子的肩膀,瞥了眼掀起一角的厚帘外,层峦叠嶂,白雪皑皑,触景生瑟,微一哆嗦,拉高了棉被,钻入火热怀抱。
“娘子这般热情,为夫好生欢喜。”
比起厚脸厚皮的佳人,登徒子更胜一筹,趁势拥紧,顺道偷香。已经习以为常,我只翻了翻眼,懒得赏耳刮子,比起要之无用的矜持,善用这现成的火炉子挨过余程,也才实在。面朝里埋在温暖的胸膛,避他得寸进尺。只听登徒子装腔作势的唉声叹气,得意笑笑,心头渐暖。
德藼亲王遭人掳劫,自不可能张榜缉凶。一路走穷乡僻壤,无阻无拦,十日便抵繇州边境。只是前车之鉴,生怕那个防不胜防的刺客卷土重来,近来形影不离。也因为刺客二度来犯的那日,险象环生,至今心有余戚。每每提起,登徒子便会沉脸。太岁头上动土,他自然恨极那个刺客,可当日情形,他又含糊其词,只告诉我那日除了他的近从苍祈,别苑里还有一人,亲眼见到我越窗而出,翻墙逃逸。可追至墙头,却发现苑外林间埋伏了一队官兵,折回去通风报信,他和苍祈方才赶在朱雀守的亲兵闯苑搜捕前脱逃。后来他多方打听我的下落,知道我落脚那家客庄,乃至一清二楚那日我和朱雀、青龙两守微服在栎城游历时去过的几家店铺。可守卫森严,一直苦无机会。那个被我鄙视的幕后人也令他不可轻举妄动,直到定王前来栎城送荧颎花,借此设了一出调虎离山的局。
不免更是怀疑这个登徒子到底是何来历,竟知定王秘往栎城的消息。也曾旁敲侧击,问他可在紫麾军安有细作。可他仍不松口,反请我守口如瓶,因为他头一回将苍秋这个真名告诉外人,如果外泄,定会遭来灭门之祸,所以到了繇州,须得改唤他在人前的名字,云霄。
“喂……”
自我们熟稔后,从没有正经唤过他的大名,不是登徒子,就是花心萝卜,乃至淫贼。这位来头不小的大少爷倒也有些度量,每回都是嬉皮笑脸,洗耳恭听。现下亦然。我睨他,即使到最后定是似是而非,问不出个结果,仍是瞪圆了眼,阴恻恻地问:“就快到繇州,「本宫」总该知道苍大少爷你是何身份。”
他嘻嘻一笑:“到时你随便拉个路人打听云霄,便知你夫君我是何风流倜傥的大人物。”
大言不惭。我翻了翻眼,可也隐忧。这样安分守己地随去繇州,一则我久未病愈,身无分文。二则多少存了私心,繇州乃极北之地,远离京城,即使往后住在登徒子的府里,形同软禁,我若有心出逃,总比守卫森严的皇城来得容易。
可直待这两日,我渐知这繇州才是真正的是非之地。虽然东有倭患,南有碧翡,可羲和真正的心腹大患却是风林关外的虎狼之国。自八十年前,北方夜赫族崛起,征服草原上的各大部落,建立疆域辽广的九皋(注:gao)国,不断向外扩张,更是觊觎气候温润、适合农耕的中原大国,曾于雍熹七年兴兵南侵。时年繇州的兰沧侯率军抵御,以少胜多,大破九皋铁骑,取得风林关大捷,令之元气大伤。二十七年来,虽频有战事,可九皋国再未大举来犯,致力西进,陆续征灭阿鲁木河一带的大小国邦,逼近伽罗国境,在西北一带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因而近两年来,伽罗国时遣使臣前来羲和朝贺,有意结盟修好。
而作为北方门户,繇州一旦失守,九皋国便会长驱直入。可不比羲和东南西十八州,北方形势错综复杂。现在的北六州原是一个名为「兰沧」的国家,百年前,兰沧王去国号,自降为侯,向羲和称臣,歃血立誓世代效忠。故而手握重兵、威势尤在的兰沧侯府与中央朝廷的关系历来微妙。借之御敌,又恐其谋反,百年来朝廷对兰沧侯府采取怀柔政策,历代兰沧侯为表忠诚,也会将世子送往皇都为质。
然而今代兰沧侯膝下仅有一子,因为自幼体弱多病,世子六岁那年,兰沧侯代其为质,亲往皇都。而今侯府诸事,军政大权,悉数掌在御封「玉媛夫人」的侯爷夫人手中。许是因为这位玉媛夫人拥有皇室血统,若论辈分,茈承乾也要称她一声表姑母。故而当今圣上对兰沧侯府稍见宽待。加之今时不如往日,自从五年前九皋国的七王子夜赫龑(注:yan。拆字:龙天)即位,大刀阔斧,厉行改革。开放边境,通商贸易,九皋不仅国力大增,近两年渐现南侵之势。若起战事,繇州率先卷入战祸。皇帝自不能过分削弱侯府的势力。只是……
看了看登徒子,我疑心:“若是哪天九皋人真打来了,谁来指挥战事?玉媛夫人?还是那位成日卧病在床的世子爷?”
既有女皇帝,玉媛夫人就算是位领兵打仗不让须眉的花木兰,不足为奇。可听说那位兰沧侯世子今年已然二十有二,玉媛夫人仍须代儿操劳军政大事,实在辛苦。如果往后双亲故世,身作独生子,兰沧侯世子若是懦弱无能,许可能令中央朝廷有机可趁,削夺军权。只是苍秋微一笑,神情难喻:“玉媛夫人不问军务已久,现由她的义子和繇州牧滕少隽共治繇州军。”
“哦。”
我点头沉吟:“军权旁落,兰沧侯倒是舍得。”
如果这是皇帝釜底抽薪之计,趁兰沧侯世子久病不起,难堪重任,强令兰沧侯夫妇收养义子,身作皇亲的玉媛夫人许可能听命。可兰沧侯放任夫人收养义子,接掌三十万繇州军,实在匪夷所思。我困惑,苍秋摇头,语气澹泊:“玉媛夫人收义子代理军务,许是为了替病重的世子爷分忧,以免世子有所不测,兰沧侯府不致败落。”
不无道理。世子重病难愈,如果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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