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蓦闭起眸,指尖深嵌入掌,直待沁出血丝,仍是浑然不觉:“明知道我不可能杀了你,何必这般惺惺作态,跑来向我谢罪!”
  他垂眸不语。虽知是我咎由自取,可仍按捺不住渐起的怒火,起身疾步走向倚在东墙的藤木架,抄过一尊瓷器,使力扔向令我又次辜负苍秋的男子,他亦不闪躲,任亟飞而来的瓷器擦着耳际,在身后残碎。我仍不解恨,冲到他面前,发了疯似地又捶又打,他纹丝不动,紧闭着眼,终是摧垮刻意的木然,面露凄凉。
  不论这孩子缘何而来,我们皆心知肚明,要之不得。可现下她已长在我身里,如果茈尧焱发现这孩子的存在,迁怒之下,又有诸多无辜之人为我所累。狠命捶打面前的男人,宣泄不能为外人道的愤懑,直待虚脱,颓软倒坐在地,仍要直面这避无可避的祸事——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肉。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
  “这孩子不能留下。”
  身形未现,尚可瞒天过海,须得快刀斩乱麻,请老天收回这个尚未成形的孩子。便见近前的男子闻言一震,我侧眼冷漠说道:“如果许御医执意不开方子,麝香也好,红花也好,你都给我想了法子弄来。”
  静默许久,他方才抑声应许:“微臣领旨。”
  虽是无可奈何,可只要茈尧焱在位一天,我和苍秋的长子便是他亲骨肉的前车之鉴。墨瞳渐启,痛郁杂陈,许未自察,隐隐一抹渴盼。我微窒,即使恨意犹在,令他亲自去求扼杀骨肉的药方,确是残忍。抿白了唇,凝住徐缓起身的男子,极不争气地起了恻隐之心,终是探手攥住他的衣角:“听过孩子的声音再走。”
  我平躺下身,冷望惊愕的男子,直待良久,他回神苦笑,跪坐下身,附耳在我小腹,亦不知可是当真听得胎动,眸中的怆凉渐然化为淡柔的笑意,足有一刻光景,动也不动,直待我冷声催促,他方才抬首:“对不起。”
  这声抱歉不知对我,还是对我肚里的孩子。我闭眼冷说:“快去快回。”
  直待沉重的脚步渐远,佯装的冷漠终是一泄千里。抚上小腹,许只是心理作用,竟是摸得一阵微动。明了他缘何露出那等温柔的神情,我笑了笑,极是晦涩。不消多时,折回里屋的莞菁见我神色惨淡,亦是黯然:“我已打发未央回宫报信。”
  得莞菁授意,许御医惟道我操劳过度,加之德蓉公主发话,负责监视的佞人只有依命回宫。我暗松了口气,苦笑道谢:“劳姐姐费心。”
  原要带她游览枺趁ぃ词鞘鲁鲆馔猓挥衫⑷唬篙既嵝σ∈祝剩骸翱墒羌创笕耍俊?br />   即使他在人前向来不露声色。可莞菁心性通透,些微异样亦难逃其眼。我自嘲点头,她不语,平躺下身,一如前些时日,我们夜话前尘,轻拥彼此,相依相偎,汹涌心潮竟是渐然平息,枕在她怀里,我哑声道起始末。莞菁听后沉默许久,终是拥紧我,声如静水:“你们谁都没错,只怪造化弄人。”
  诚然,确是造化弄人。我设了铜墙铁壁防他,却是自毁长城,结下另段孽缘。我苦笑,因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乱如麻:“今后我该以何面目待他?”
  不论情愿与否,腹中已有他的骨肉,如果将他继续留在身边,等同时刻提点自己背叛了苍秋。可除了议事的朝堂,但凡有我的地方,便有即家兄妹的身影,他一旦离开,茈尧焱定感异样,抽丝剥茧,难保不会东窗事发。往日他们兄妹不离不弃,跟随于我,我自不希望他为茈尧焱所害,成为第二个苍秋。思前想后,进退维谷,见我愈渐焦躁,莞菁轻抚我的发,仍是柔声道了句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妨这样想,他同是你孩儿的父亲,对你用情不比苍世子少。你若可想通,自会待他公平。”
  即使心知肚明,他是苍秋之外待我最是挚真的人。可不论是何景况,我断不能背弃为我而死的丈夫。轻抚小腹,顾左右而言它:“如果生下来,许和旻夕一样,是个可爱的女孩。”
  莞菁微愕,笑问我缘何这般成竹在胸,我轻扬起唇,心下黯然:“洛儿托梦给我,说他会添个妹妹。”
  不知近侧的妹妹便是怪力乱神、偷天换日的孽果。莞菁一笑置之,拥紧彼此,漫漫冬夜,我们二人皆是一宿未有阖眼。凝望窗外月影,两手未曾挪离小腹,脑海间或浮现当初怀洛儿时的情境,或笑或怅,乃至试想若是苍秋的骨肉,我定会想方设法保下这个孩子。厚此薄彼,我对肚中的孩儿确是不公,些微动摇,淡淡不舍。直待拂晓,仍是百般矛盾。侧过身去,却听背后的莞菁道:“再好生想想。”
  我回首,她淡柔一笑,许是隐察我此刻心境,意味深长:“你若舍不得她,姐姐有个法子,可助你瞒过皇兄,平安生下孩儿。”
  未待我开口,她起身出外,留我一人静思。殊不知我不愿生这孩子,并不全然因为顾忌茈尧焱,怕是重蹈长子覆辙。苍秋故世不到一年,我却两度失身,乃至怀上他最看不顺眼的男人的骨肉,若他在天之灵,定会嗔我水性扬花,难以瞑目。耳畔响起梦里洛儿对我说的那些话,脑海勾勒他满身血污,怀抱我们的儿子,挣扎着朝南前行。轻蜷起身,可又下意识怕伤着腹中的孩子,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如若置身拉锯,隐痛渐然深切,直待有人叩门,如释重负:“进来。”
  支起身子,便见吉卓手捧托盘进里。瞥了眼盘中瓷碗,心中一沉,可未形于色,对少年淡淡颌首:“许御医开的方子?”
  即使我腹里的孩儿名不正言不顺,可到底是条活生生的人命,那位一视同仁的固执太医方才犟着,不愿依命行事。不知即莫寻如何说服那位宁可开罪我的许御医,可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执拗,苦笑了笑,抬手去接药碗,未有料想吉卓箍紧碗缘,不肯松手。我皱眉,冷凝沉静的眼瞳,彼此僵滞半晌,不怒反笑:“你可知道许御医给本宫开了什么药?”
  踌了一踌,他淡然颌首。
  “你也知道本宫怀了来历不明的孽种?”
  他不语,蹙深细眉,俨然躬身向后,却是不着痕迹,使力夺走药碗。不知他为何宁可犯上,亦不愿我喝下这碗落胎药,冷望少年良久,我漠扬起唇:“家丑不可外扬,本宫正想着可要杀你灭口。”
  柒章 · 秋洛 '二'
  闻言,他亦不露怯:“奴才这条命本便是殿下拣回来的。殿下现在就是收了去,奴才也无怨言。”
  我扬眉,他抬首相望,对视良久,不约而同,莞尔一笑。
  “你这孩子确是有趣,当初没有白收你在旁伺候。”
  我轻拍近旁的榻榻米,“坐吧。”


  见他迟疑,我故意漠声:“有了身子的人,可经不起折腾。你这样站着回话,本宫便要仰高脖子,实在累得慌。”
  这借口寻得不伦不类。他似笑非笑,可主子当前不敢造次,敛容称谢,方才盘坐下身,极是端正。淡睨他循规蹈矩的模样,便然想起此刻我避之不及的人,心绪复杂:“可有听说本宫和兰沧侯义子云霄的往事?”
  闻言微震,他抬眼,幽不见底。我微微一笑,轻描淡写:“本宫给你说个故事。”
  如述他人事,我淡淡告诉他,曾经有个女人不巧认识了一个登徒子,被迫随之流亡,却在颠沛之中,相知相守。虽是如愿结为夫妻,却是几度聚散,最后天人永隔。为报夫仇,这个女人处心积虑,在朝堂立稳脚跟,以待时机成熟,逼君逊位。可尚未成其事,却已失身仇人,然是无悔,只因寻回失而复得的明珠,得享久违的温情。可未料想祸事接踵而至,阴差阳错,且要自尝苦果,将我腹里无辜的孩儿送还给喜怒无常的老天爷。
  “与其来这尘世受苦,不如让她归去,重新投户平凡人家。”
  淡然望向落胎药,我心绪复杂,可见吉卓下意识挪身,挡去我的视线,不由失笑:“你说这样水性扬花的女人,该不该捉去浸猪笼?”
  片刻沉默,他沉声:“该浸猪笼的当是另两个男人。”
  即使打抱不平,仍是神情淡漠,语气平缓。我摇首,看向平坦的小腹:“不管怎样,丈夫过世不到一年,就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那个女人实在可耻。”
  何况她丈夫的兄长若是听到风声,定是平地惊雷。为了自己,也为身边之人,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自嘲一笑,我淡令少年:“端过来吧。”
  同苍秋的第一个孩子小产。双生子一个夭折,一个下落不明,也许此生我与自己亲出的孩子没有缘分。苦涩在心,冷声催促吉卓,磨蹭半晌,那碗汤药方才递到我手上,许是洛儿在梦里道我怀了女儿,眼前飞掠旻夕的身影,微一恍神,我捧高了碗……
  “你做什么?!”
  嘴唇刚沾绝苦的药汁,手里的碗便被近旁的少年蓦抄了去,狠摔在地。我剧震,抬眸怒瞠。许是一直候在门外,听得异响,即莫寻亟亟进里,乍触一地残片,滞步门前,即又望向与我僵滞的吉卓,墨瞳渐深。
  “滚出去!”
  明知我才是始作俑者,可乍见他的脸,起身去拾碎瓷,本要朝他狠掷过去,却不甚争气,想起他的一如既往,他的情深意重,右手生生滞在半道,渐攥起拳,碎瓷深嵌进掌心,又次割裂那道因他而得的旧伤,鲜血自指间渗落,木无知觉,只恨睇目光怆凉的男子,浑身激颤。
  “殿下息怒。”
  亦不知这般清瘦的身体何有如此之大的气力。吉卓硬掰开我的手,取走染血的碎瓷,撕下大片衣服,放轻了力道,替我止血包扎。因是少年蹙眉专注的模样似曾相识,我怔然相望,乃至忘却不堪祸事,激绪亦渐平复,惟余莫名的愀怆。半阖起眸,疲惫朝门前的男子挥了挥手:“再给我煎碗药。”
  恐有差池,我漠声叮咛:“你亲自给我送来。”
  见我待腹里的亲骨肉心狠至此,许是已然心凉,他抑声称是,背身决然而去。木笑了笑,我冷睨少年:“这回若再坏事,本宫定不饶你!”
  他垂眸不语,若有所思。良久,淡淡说道:“那女子的丈夫为她而死,当是以自己的性命,换她好生活在世上。如果见到他的妻子这样折磨自己,方才死不瞑目。”
  忆起临别前,苍秋亦曾令我不论是何景况,定要好生活着。我微窒,固执摇头:“这不是折磨。而是防患于未然。”
  亲生经历,深知古代女子生产确是小死一回。痛不欲生,苦尽甘来,瞧见自己的亲骨肉,便难硬下心肠,对之视若无睹。即使自欺欺人,趁未根深蒂固,斩断羁绊,亦免孩子出世后,因是苟且而得,受尽世人嘲讽……
  “本宫心意已决,莫再多言。”
  我冷然令止欲说还休的吉卓。似有若无,微一苦笑,极是自然,他扶我躺下:“药煎好前,殿下不妨歇息片刻。”
  诚然,小产伤身。眉峰浅舒,我依言闭眸小憩。
  已近开春,丝缕阳光深深浅浅,轻洒面庞,淡暖怡柔。拥着棉被,似梦非梦,恍惚间,腹间涌入一股暖意,欲要睁眼,却是力不从心,坠身一片白雾。即使几度来此,往昔亦未一日两入禁地的经历,望了眼彼岸灯火,我苦笑,沿河岸徐步良久,忖着可会再次见到我苦命的儿子,忽见前方雾霭隐现颀长身影,暗想许是来此渡河的游魂,也未在意,与那看不真切的黯影擦身而过,兀自朝前走去。
  “夕儿。”
  蓦驻脚步,未待回身,失了温度的双手已然从后环上腰际。我眼眶渐湿,张嘴欲言,良久,却只道出一句与思念相左的悖言:“你混帐!”
  他立时失笑,却是无比苦涩:“丢下娘子一人在尘世受苦,为夫确是混帐。”
  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亦是枉然。轻覆他冰寒的手,我欲要挣脱,却为他死死锢在身前,动弹不得。
  “别碰我,会脏了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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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儿既知多了一个妹妹,他定然亦知我珠胎暗结。我无颜以对,拼力挣扎,可他断不松手,反是桎梏愈紧,小腹不堪挤搡,未有意识,我已然闷哼出声。似是一窒,他渐柔力道,双臂移至胸前,埋首在我颈间:“你那样疼爱旻夕,缘何不能对自己亲出的孩儿仁慈?”
  善妒的醋坛子竟然这般大度,我啼笑皆非:“你对即莫寻素有芥蒂,现在怎得反过来替他说话?”
  乍闻占他妻室的男子,交在身前的双臂微是一颤:“我恨不能杀了这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轻描淡写,却是隐蕴杀机。可惜他已是彼岸之人,有心无力,自嘲冷笑,抬首轻吻我的鬓发,幽幽劝道:“事已至此,莫要拿你自己的身子赌气。”
  令我弃了落胎的念头,瞒天过海,生下这个来历不正的孩子。听他本末倒置,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