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得了。”
扶起她的肩,我淡笑轻拍肚子:“你这侄女金贵得很,若是闷坏了她,你哥哥定会找你算帐。”
她侧眸,不屑轻嘁了声,许是嗤她哥哥自己闯下弥天大祸,还有脸和她摆谱。可即便意识失态,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那天是我烧糊涂了,将他错认成夫君。”
我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那日的情形,令她无须太过自责。知是兄长错成苍秋的替身,萤姬神色复杂,相默半晌,半低下头:“当初咱们一起去南方的时候,我确是痴心妄想,盼殿下能放下苍世子,做我的嫂嫂。”
她本便藏不住心事,见我不语,幽声道:“哥哥是个拗性子的人,就算殿下心里没有他,仍是一意孤行……”抿了抿唇,眼神渐深,“记得那日昭人打晕了他,想要带他回云桑。可哥哥醒后,和昭人在船上打了一架,也不管身上有伤,跳进海里就往回游。昭人拿他没辙,只能送我们回羲和,临去前,他问哥哥何苦对个有夫之妇这样死心塌地,哥哥那时就说了一句话……”
我明知该是立时喝止,却是如哽在喉,别开眼,却因是萤姬的代陈,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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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我虽是娶不了她,可没人能阻我想她。”
从未发现那个男人这样可恶,有心避而远之,却令我如虫蚁噬身,不复愤恨,只余痛楚。未察异样,萤姬仍是深低着头,抑声哽咽:“知道殿下有了身子,哥哥本要自裁谢罪,被吴嬷嬷发现,拼了命阻他,才未成事。后来许御医执意不给药方,哥哥苦求不成,最后给他下跪,才要到落胎的方子。我虽恼他闯下这等大祸,可看到他煎药的样子,我知道他这辈子,算是完了……”
无须细言,也知亲手熬落胎药给怀了自己骨肉的女人,会是怎般凄凉的心境。我蓦闭了眼,可萤姬紧握住我的手,如乞怜的哀唤终是泄我心防:“哥哥确是罪不可恕,可看在这孩子的面上,求您不要把他撵走。”
确曾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未曾出口。不知她何出此言,我片刻迟疑,冷淡摇头:“他想走也不成,这孩子是他的骨肉,他有义务护我们母女周全。不过一事归一事,他休想要我原谅他。”
兴许在这件辨不清孰是孰非的事上,我确是待他不公,可失了身,不能连心都丢了。想起梦里苍秋怆凉的笑颜,即使不近人情,我冷声令萤姬一字不拉地代转兄长。她沉黯颌首:“确是哥哥咎由自取。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从此当会断了非分之想。”
想要挤出一抹讽笑,可映在萤姬眸里的尽是苦涩的笑意,只得阖眸,眼不见为净。
“替我备好明天的朝服。”
无意深续,我淡嘱。明日各地官员进宫朝拜天子,这等举足轻重的开春盛事,推托不得。忖着可借明日之机,与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重逢,抑郁稍释。可听萤姬半晌没有做声,转眸便见她满眸踌色,许是忧切我这身子可能挨过繁琐冗长的朝贺。
“这孩子和你哥哥一样拗得很。不用担心她半道受不住疲累,在我肚里闹腾。”
对这突如其来的孩子谈不上欢喜,可在我身里相生相依,没有半分情感,亦是自欺欺人。听我渐柔语气,笑侃肚里藏了个倔娃娃,萤姬浅舒忧蹙的眉,淡淡一笑:“如果将来群臣不接纳这个孩子,殿下可允萤姬带她去云桑?”
若论血统,云桑皇太子与羲和亲王的孩子无人能出其左右。可攸关大统,朝臣许难接纳。且这孩子来历不正,即使当面不至落井下石,可她的出身定会遭人诟病。若随姑姑东渡云桑,身为冷泉皇太子的后嗣,境遇许是天壤之别。侧眸权衡利弊,深思良久,我摇首:“得你庇荫,她许能过上最好的生活,可将来你和鹤卷少主成亲,有了孩子,她立身的境地就会变得尴尬。”
身是皇家人,即使两情相悦,难逃利益纠葛。川津藩转战各地,为他们兄妹夺回半壁江山,就算鹤卷昭人无谓回报,他的族人和出生入死的川津藩士兵定有不甘。如若将来萤姬和鹤卷昭人有了自己的儿女,前皇太子的女儿便会被推至争储的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虽非置疑鹤卷昭人对他们兄妹的忠心,可为人父母有所私心,亦是在情在理。我淡说:“莫要横生枝节,让你们的感情凭生间隙。”
几历生离死别,难得有对可以终成眷属的有情人,自不希望因为我肚里的孩儿,令萤姬和鹤卷昭人之间有所摩擦。赶在不以为然的即家妹妹反驳前,我劝她珍惜得之不易的真心,且道与其深养宫闱,我宁可将孩子寄养民间,从此隐姓埋名亦无妨。不求大富大贵,不至我少时那般飘零,得以衣食无虞,无甚忧虑便好。
“到时皇姐自有安排,绝不会薄待你的侄女。”
比起我这不温不火的亲娘,莞菁待这孩子反要上心得多,乃至跨过她视若无睹的高槛,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替我腹中的孩儿铺平前路。比起多方奔走的姨母,身作亲姑姑,却是无能为力,萤姬愧然,凝望覆住我小腹的锦被,目露憾色:“愿殿下早日即位。这样萤姬还有机会见一眼亲侄女儿。”
她与鹤卷昭人立有五年之约,不论我如愿与否,到时她皆须信守承诺,回云桑成家。想了想,我拉过她的手,搁在小腹:“你们姑侄说私房话的时候,可不许在背地里道我是非。”
萤姬失笑,偏首伏在床沿,半晌没有动静,我侧身去看,见她复又垂泪,不禁慨叹:“从没看出你这般多愁善感。”
她不甚服气,嚅声轻驳:“近墨者黑,跟着殿下学坏罢了。”
我莞尔。翌日朝贺是为体力活,若不蓄养精神,令肚里已然受惊的小娃娃不甚爽利,适才的保证许会枉作空口白话。为争口气,不失面子,闭眼小憩,可似梦非梦间,一阵爆竹轰鸣,将我惊醒,深深叹气,睁眸看向蝶影窗,华璨剪影稍纵即逝,知是已至年关,坐起身,唤萤姬过去支起窗子。
火树银花,刹那芳华,锐声拂耳,惟感寂寥。
凝望此起彼伏盈漫天际的梅朵,我轻嗤。早知他爱我,却不知已臻如此。可纵是惮尽竭虑,当着诸多亲贵与全枺吵前傩盏拿妫闼咧猿Γ彩峭鞣研幕N颐侵渚退忝挥泻嶝ㄑI畛穑艺昭换岚>退闼炔郧锔纫徊饺鲜段遥抑崔种耍┯斜凰葡禄迫氖肿恪?br /> 置若罔闻,我淡说:“起风了,把窗放下来吧。”
躺下身去,侧身向里,拥紧锦被,仍感寒瑟,直待一身红袄的小娃儿由姨母牵着,风风火火地进殿给母亲拜年,半凉心扉稍渐暖融。
“明儿个再回去摸你的压岁钱。”
许是看出我强颜欢笑,莞菁亲给旻夕脱了鞋袜,将她安置在我身侧,柔笑了笑,唤萤姬一道离去。半倚床头,拥住小小的身子,我望着面露惘色的旻夕,淡淡怅笑:“几年前,妈妈也是这样抱着一个小姐姐,独坐守岁。”
彼时怀里的小娃儿尚未出世。我和乖巧伶俐的思月相依相偎,默听喧嚣,五味杂陈。人前虽可淡定自若,可人后亦曾暗妒另个女子成为丈夫的枕边人。现下易地而处,已可体味客柔彼时的心境。未见其面,却要生养这个男人的孩子,与我咎由自取、为了已是避无可避的男人孕育骨肉,实则异曲同工。
“不要怪妈妈薄情,待你义父不公。”
心不过方寸地,同时接纳两个男人,我许会厚此薄彼。而且苍秋为我而死,如果夺了他最后的栖身之地,于他不公。即使为求自己心安理得,也得推开另个男子,方不至半途而废,失了走完漫长荆棘路的执着。
“痛痛……”
许是我失了轻重,怀里的小娃儿不适地扭起身子。我苦笑,放轻力道,拥着她躺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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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许要离开段日子。”
轻抚圆润的小脸蛋,我纵有不舍,亦只能柔声叮咛:“妈妈不在的时候,定要乖乖听两位姑姑的话,不能在别人、尤其是你皇伯伯面前提起妈妈肚里的妹妹,否则不单是妹妹,连你义父、萤姬姑姑,还有你喜欢的小吉子都会因此获罪,丢了性命。”
初时见我郑重其事,小娃儿惘然眨眼,可听到已成她梦魇的皇伯伯,迅疾瘪了小嘴,呜声应许。对个不满两岁的孩子来说,这般道陈利害,直言生死,未免冷酷。可纵是置身在我庇荫,身在宫廷,想要不见阴暗,无忧一生,实是自欺欺人。望着攥紧我身前衣襟、动也不动的旻夕,我抿了抿唇,此起彼伏的烟花声中,给身里身外的两个女儿轻哼起歌,繁绪万千……
玖章 · 朝贺
新年伊始,百官自各地奔赴枺常靥熳印D钭偶匆焦嗜耍允┲郏谑尾园足旧V皇亲硗裰焓掷锏陌子翊挥煽辶常骸罢庋粒惶跚岜阈┑摹!?br /> 若在现代,满身金银首饰,许会遭人笑话,可古代王公贵族趋之若骛,皱了皱眉,即使为了肚里孩儿着想,也不愿头顶东珠朝冠,足裹金丝绣鞋,再行负赘。令萤姬取来一条成色相宜的腰带,系了个松结,理妥衣襟,走出殿去。只是刚出永徽宫便见佞人,不由暗嗔晦气:“清早便有未大人登门拜年,本宫真是天大的面子。”
知我口是心非,未央漠然一笑。我睨向当是皇后乘坐的凤辇,冷嗤一声,一如客太后生辰那日,故技重施,卯上未央的爱马。
“齐侍卫。”
忽听我唤他,即莫寻微怔,上前四目相接,五味杂陈。即使已生芥蒂,他仍是苍秋之外最懂我的人,淡道卑职僭越,将我轻抱上马。
“回头劝你家主子早日将这辇车派给延禧宫的客家娘娘。如此一来,客相才不至阳奉阴违,尽心助他成就千秋帝业。”
虽然我才是他迟迟未有立后的缘由,却是明知故说。未央隐怒,却是无奈。他家主上对我的执念有增无减,用情每深一分,便离万劫不复近一步,那个男人正在我期许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身作亲随,看在眼里,却是苦劝不得,自然愈发恨我。睥睨面色阴沉的男子,我嫣然一笑,撇下滞在永徽宫前的大队仪仗,兀自走远。待不复见那个面目可憎的佞人,我渐敛笑意,漠睇纁红墙瓦。不过一刻脚程,却是如年漫长,远远望见人潮,令牵缰在前的男子扶我下马,理了理浅红流彩云锦宫装,正要独步向前,忽听他道:“诸事小心。”
不过习以为常的关切,我却冷笑,偏首漠睨:“我自会顾念你的宝贝女儿,小心行事。”
墨瞳骤黯,无言以对。一时的沉沦贪欢,并非他一人之过,我对他冷嘲热讽,不过求己心安。皱了皱眉,几是逃离地疾步向前,直待因我的出现,崇辉门前的喧嚣遽尔沉寂,我抬眸淡扫周遭迥然各异的视线,放缓步子,敛容徐行。可至半途,余光瞥见一张含笑秀颜,眼神相触的刹那,在彼此眼里见到物是人非的惆怅,相视一笑,朝她阖了阖眼,当是照面,即便举步行至右首。
依照旧制,朝贺前百官集结崇辉门,待卯时钟响,列队过金水桥,进乾元殿向天子敬贺新春。定了定神,我淡睇近旁御史循回往来,纠察百官仪态,不经意对上位列左首的老者的视线,不知可是烦躁使然,忽觉客平一如往昔的冷淡眼神隐有深意。对望良久,听得城楼钟鸣,各自移眼,我轻蹙起眉,边忖个中缘故,边朝乾元殿而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声贺鸣,排山倒海,随百官跪身行礼,殿里殿外洪声震天。微微抬首,御座上的慵懒男子略带几分志得意满的笑意,我淡扬起唇,即使无谓皇位,他仍未跳脱凡尘,沉沦这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冷笑了笑,灼灼视线扫来前刻,深低下头,起身默立右首,淡望各地要员一一出列,向天子贺春。
“繇州州牧滕少隽叩见皇上。”
掷地有声,不卑不亢,见跪地叩首的女子一如在平凉街头初邂逅时那般英气果敢,我追忆往事,慨笑了笑,看向她身后继任繇州州尹的年轻男子。
彼时得闻起变,匆忙赶回繇州后,苍秋为求朝夕相伴,每日带我出入繇州州府,与这名唤岑恪的六品县吏曾有数面之缘。虽是一介布衣,出身寒微,却是学识渊博,当年机缘巧合,在边城锦云邂逅苍秋,两人一见如故,后得兰沧侯保荐,挤身皇亲显贵居多的国试,虽因出身缘故,最后不过二甲传胪,可依他的学识,当中状元,留任京官,而非埋没边城,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县吏。而今擢升州尹,虽是不乏苍秋提拔之故,可于这才干卓著的能吏,乃是迟来的功名,名至实归。
端详内敛沉稳的年轻男子,我淡淡一笑。可茈尧焱显是恨乌及屋,不甚待见两位繇州而来的能吏,静默良久,方才冷唤:“两位卿家平身。”
两人叩首谢恩,淡淡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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