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端详内敛沉稳的年轻男子,我淡淡一笑。可茈尧焱显是恨乌及屋,不甚待见两位繇州而来的能吏,静默良久,方才冷唤:“两位卿家平身。”
两人叩首谢恩,淡淡起身。似若讥诮,少隽唇角微扬,听闻帝王冠冕堂皇,淡说前些日子闻其遇险,甚是牵念,笑容渐深:“蒙皇上关切,微臣不胜感激。”
比起我显于外的恨意,少隽敛于其内,目蕴冷光,却是恭恭敬敬,淡定自若。应对帝王刁难,亦是不急不徐,从善如流,全然不若往日所见那般大而化之。我暗慨在心,兴许这便是官吏的面孔,直待此刻,适才有感近前的女子确是见过风浪的封疆大吏,不怒自威,宠辱不惊,将来若要成就帝业,须如她这般在人前游刃有余……
“微臣谨遵圣谕,定助两位御史大人追查元凶。”
听少隽提起已然分赴西北两地的监察御史,我下意识皱眉。如不能在莞菁启程前,查清刺客底细,只怕和亲一路,平起波折。许亦猜想有人意图借此生事,嫁祸九皋,挑起无端战祸,少隽亦是神色凝重,直待次日清晨,三品以上的官员在崇辉门外列迎远道而来的伽罗国和亲使,她与西北诸州的州牧虽是谈笑风声,眉间仍是淡淡隐忧,待见气宇轩昂的年轻王孙端坐马鞍,率领声势浩大的使团雍容而来,方敛沉重,列班侯迎。
“亚米尔罕见过德藼亲王。”
彼此仿若陌路之人,我与亚米尔罕客套寒暄,继而引他入殿,拜谒羲和天子。淡扫伽罗王孙献呈的十余箱奇珍异宝,极是破坏天朝大国形象的皇帝陛下斜倚御座,慵懒轻笑:“多谢古尔丹盛情。”
俨然兄妹情深,既而道是皇考膝下只有两位皇女,此番莞菁远嫁,望伽罗国君对之多有怜宠。我冷笑,垂首侧望淡定从容的年轻王孙。许是感知,便见他唇角微勾,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之后,淡问羲和君主:“素闻天朝公主远嫁,皆有宗室送行,不知此番哪位宗亲殿下送德蓉公主赴我伽罗完婚。”
不曾关切和亲之事,茈尧焱一时怔忡。如依前朝旧制,公主远嫁,王爷送亲。除我以外的茈家直系诸王已在四阀之乱身故。许有预感,凌厉眼神蓦扫而来,我淡笑,徐步走至殿中,拜下身去:“臣妹愿往送亲。”
抬眸望去,帝王神情淡漠,未见愠意。然则两眸冰封千里,搁在龙首的右手紧攥成拳。若是龙颜大怒,拍案而起,便是怠慢远道而来的异国王公。若是顺势其下,听之任之,便是将他处心积虑束在身边的禁脔放归天地。我和亚米尔罕联手将他推入两难境地,不愿准允,只有漠声推委,借口皇妹身娇体弱,不胜远行,定当另行择选旁系宗室,风光送嫁。我暗嗤,毫未领情:“和亲兹事体大,臣妹亲往,方显我羲和结盟诚意。也望皇兄成全,令承乾与皇姐多聚一段时日,即使将来远隔山水,不至留憾。”
和亲不但攸关两国军政。因是伽罗乃商业大国,极是富庶。如能借此与伽罗的王公贵族攀交,许可从中谋取巨大的经济利益。故而近月来关于送亲人选,客、归两党一直争执不休。前者极力举荐澹亲王世子茈尧祎,只因其母澹亲王妃乃客平次女。至于归氏一党,我这个半吊子亲王自是不二人选,可路途遥远,且恐而今唯一有资格即储的外孙女有所闪失,前功尽弃。归仲元起初不允,属意我的另位堂兄、怡亲王世子。可前日朝贺后,我借口将他召去永徽宫,道陈个中之利,百般苦求,方才勉强答应。如果茈尧焱执意不允,归氏一党便会推波助澜。可未待愈渐阴沉的君王发难,位列左首的权相毫无征兆,出列跪身:“微臣以为德藼殿下所言极是。结盟关乎两国社稷苍生,如若德藼殿下亲往,于制亦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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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平这番盛赞,自是敬谢不敏,亦不知他一反平日针锋相对,替我敲边鼓,究竟意欲何为,我心生戒意。他亦然抬眼,隔着亚米尔罕,似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笑意讳深。我蹙眉,不管他有何图谋,至少歪打正着,成我助力,回望归仲元,正是冷睨老奸巨滑的对头,目露警色,可事已至此,不动声色,走到我背后跪身上言:“王孙殿下前来迎亲,我朝亦当礼尚往来。恳请陛下准允德藼殿下一片挚诚,送德蓉公主和亲。”
借送亲之机,出外产子。莞菁之策虽可瞒天过海,避过宫中耳目,可我两度离宫,在外多留几日,茈尧焱便已不耐至极,毋庸远赴伽罗,当要数月之久,变数诸多。便见御座上的男子蹙深眉头,隐现怒意。可素来不和的两相同时谏言,群臣纷纷附和,即使有心阻挠,亦不能当众开罪这两个位高权重的世家宗主,因而眼神渐冷,死死凝住我的眸,隐蕴佞色,仿是告警我若不收回适才请缨,即要重蹈覆辙,累及身边之人。可覆水难收,我孤注一掷,垂眸叩首:“请皇兄成全。”
箭已在弦,一触即发,乾元殿里鸦雀无声。额头抵在青石地,我恍若未觉彻骨冰冷,闭紧眼,足有半晌,方听御座之上的男子语气幽冷:“既然皇妹执意要往,望你不负朕之期许,玉成此事。”
暗里松了口气,我淡谢:“承乾定不负皇兄所托,将皇姐平安送至伽罗。”
依他睚眦必报的性情,放飞笼中之鸟,绝是心有不甘。起身迎向阴冷的眼瞳,片刻对视,我敛漠色,扬唇柔笑。往日怒颜以对,冷嘲热讽,他早已习以为常。见我一反常态,猝然不及,神情僵凝,目不转睛,似惘惑,似迷离,狂怒渐隐,良久,眼神渐柔:“朕这皇妹打小爱使性子,时不时便会闯出一些祸事。若有得罪之处,望王孙殿下多担待。”
一朝天子这般迂尊降贵,如话家常,亚米尔罕亦是一怔,低首淡言:“皇帝陛下言重。亲王殿下愿往送亲,是我伽罗莫大荣幸。”
风波止于未然,笼罩乾元殿的凝重气氛渐然消弭。支起乏力的膝,我淡然起身,待散朝时,与归仲元并肩走出乾元殿。
“殿下脸色欠佳,可要老臣遣人去请太医给您诊视?”
已施脂粉,仍是难掩眉眼憔色。见我摇首推谢,归仲元淡嘱即要长途跋涉,回宫后定要请太医好生调理身子。我柔笑应许:“外祖的话,梅儿定会铭记于心。”
说话间,不经意对上两道灼热目光,怔了一怔,五味杂陈。我和茈承乾分别结下的孽缘已然剪不断,理还乱,如若将来位极九五,魏嬷嬷将洛儿送来与我团圆,许能斩断他的一相情思,令他不再执拗实则已然故世的茈承乾,另觅良缘。微一苦笑,朝归崇和淡淡点头,流转视线,见客晟默立众人之后,便请归仲元与其门生先行离去。待众人走远,我近前低声:“本宫对客大人有个不情之请。”
此去伽罗,旻夕在宫中形同失怙,即使适才稳住茈尧焱的情绪,未令他当面发作,可那男人现在恐是耿耿于怀,免不了迁怒我身边之人,而首当其冲的许便是我最疼爱的旻夕。虽是不知我为何执意亲往,可未多言,他微躬下身:“微臣明白。只要皇上准允,微臣立时接郡主过府小住。”
今非昔比,小娃儿已从茈姓,是为御封的皇家郡主,若要迁去一个外姓臣子的府邸,于礼不合。想了想,我沉声道是近日便会给他答复,亦然心知肚明,许会重蹈彼时接旻夕进宫时的覆辙。自嘲浅笑,回眸看向那张御座:“果要站在高位,方不至事事身不由己。”
客晟闻言微愕,即又凝住我言不由衷的笑容,若有所思,直待近旁传来熟悉的爽朗高唤,淡睇了眼来人,他躬身告退。
“那人是苍大爷的小舅子吧。”
许是客家姐弟长相肖似,见我点头,少隽深望渐然远去的冷漠背影,不无感慨:“他姐姐可比他讨喜多了。”
诚然,比起温柔的家姐,这位我行我素的客家弟弟确是特立独行。我莞尔,近前轻挽:“到我宫里坐坐。”
想了想,少隽极是正经:“外臣不得传召,擅入后宫,可是会掉脑袋的。”
“得了吧你。”
比起狂肆的师弟,眼前的爽利女子有过之而不及。笑嗔她对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还要端架子,仿是回到当年在兰沧侯府时无所顾忌地嬉笑怒骂,彼此相挽,并肩走下阶去。可未走多远,便听身后一声恭唤:“殿下留步。”
驻足回眸,路公公疾步而来,知是茈尧焱寻我去紫宸宫算帐,冷笑了笑,未待他开口,我淡说:“劳路公公回去转告皇上,他有何夙愿,本宫今晚成全他。”
言毕,犹自转身,挽起少隽朝前走在空旷的天街。
“看来外间传闻并非捕风捉影。”
我和茈尧焱暧昧不清,无甚瓜葛的朝臣宫人如何看待,我并不在意。可身边女子与我相知多年,且与苍秋情同姐弟,蓦生忐忑,转首却见少隽眸中隐忧,稍许释怀,我苦笑:“你会瞧不起我吗?”
无所迟疑,她云淡风轻:“是苍大爷没用,撇下你独自受苦。”
如若只是茈尧焱,我尚且抬得起头。可世人道我水性扬花,并非空|穴来风,抬手让她给我把脉,虽是不甚精通,可即刻便知我已有身孕,不由惊诧:“皇上知道吗?”
我自嘲:“确曾失身,可在四个月前。”
未想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她怔愕,待我道出另个名字,即便恍然:“防得了生前,防不了身后。”不无意外,她慨笑摇首,“只怪苍大爷不争气,没法守你一辈子。”
“我这样负他,你不怪我?”
少隽失笑,抬指轻戳我额角:“你自己都说负的人是苍大爷,又不是负我。再说……”似是想到什么,她顿了一顿,意味深长,“你可知道苍大爷以前怎么对我说皇上还有即大人?”
他说他的妻子不是循规蹈矩的安分丫头,所以一心将她幽禁深宫的兄长不足为患。可他的夕儿也是吃软不吃硬的倔丫头,即莫寻数度为她出生入死,若无动容,恐是自欺欺人。人道烈女怕郎缠,即使那个男人不曾插足其间,可若不提防,哪怕只有一天时间,他的夕儿亦有可能爱上待她痴诚的男子。所以他千方百计,将她束在身边,令她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他苍秋一人。可许是老天看他这般蛮横自私,而今隔下阴阳,令他从此可望而不可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生时严防死守的男人步步走近自己心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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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有朝一日,我许会动情。”
若是其他男人,我定可对苍秋至死不渝。可确如登徒子所说,即莫寻是无法掌控的变数,若要对这情比金坚的男子视而不见,确难。
苦笑了笑,俨然平静,道起肚里孩儿的由来。听后她深蹙起眉,静默良久,似在沉思孰是孰非,直待崇辉门近在眼前,云淡风轻:“恰好相反。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有心逃避,最后只会适得其反。”
孩子确是羁绊,可不足以消弭他趁人之危的事实。我执拗摇首:“秋才是你的师弟,不要尽帮着那人说话。”
深望我一眼,她神色复杂:“苍大爷就像我的亲弟弟,我自是希冀你替他守节,一生一世,只记着这个为你丢了性命的男人。”
即使对我,她亦是不留情面,字字珠玑,重叩心扉。可即又敛去眸中凝重,取而代之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可是过来人,自要比你清楚对个为他生过孩子的男人恨之入骨,不过自欺欺人。”
虽是分道扬镳,天各一方,那个慧黠的男子紧拴羁绊另头,令她刻意淡忘,却难遗忘。摇首自嘲,少隽抬手轻拍我的肩,语重心长:“你怕的不过是苍大爷过世不到一年,你就变心,对他不起。可即大人对你同样情深意重,往后你若想通了,不用顾念别人怎么看你,和他还有这孩子一起,安生过你们的日子。”
即使我愿冰释前嫌,接纳即莫寻,依我现在的身份,想要布衣荆钗,与他做对寻常夫妻,已是痴人说梦。更毋说我不能,亦不愿离弃孤身上路的丈夫。见我缄默不语,断不松口,少隽深深叹气:“夕丫头,你过去如何善待别人,当是如何善待你自己。”
我愧然笑笑,仍是不语。如若只是失身,我尚能将他搁在心里。失了心,一生凄苦的丈夫便无容身之地。若见他飘零,我更不能宽宥自己两度出轨。再者……
“我寻不到刀子,把心剖成两半。”
朝微愕的英气女子淡淡一笑,我相偕走出崇辉门,走向远候的宫轿。
“回宫。”
已然久侯的吉卓恍若未闻,神色微僵,直到我蹙眉唤他,方才回神,躬身掀起轿帘。
“他是你宫里的人?”
坐进轿后,少隽若有所思。见我点头,不无惋惜:“这孩子颇有风范,如非宫人,许可成大器。”
少隽看人素来精准,若是悉心栽培,吉卓许能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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