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罗





  虽是个傻瓜,可待自己离经叛道的妻子甚是高明,知她时常任性妄为,囚她的心,放任自由身,即使去到天涯海角,最后归去的地方,只有他的身边。他震慑,怔默良久,说:“往后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待倦了,就回朕这里来成吗?”
  即使一朝天子这般低声下气,淡望他眼中的渴盼,我摇首苦笑:“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你不是秋,我也忘不了当初你是怎样生生逼死他和孩子。”
  有些事已成定数,强求不过彼此折磨。几要捏碎一般,紧攥我的肩,他凝住我的眸,眼里激绪百转,已臻癫狂,直待我眼角盈光映入他幽邃的眼波,怔睇半晌,他无措轻吻自我眼眶渐然漫涌而出的泪水:“别哭……”
  恍若未闻,耳畔惟是往日苍秋说过的话。他确是个猜不透的男人,眼高于顶,骄傲自负。可有时又像个孩子,定要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送给自己喜欢的女人。闭起眼,疲惫汹涌:“尧焱,我真的累了。”
  孰是孰非,已然难辩。我已然看不见前因后果,无力深究,只知道我和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永无可能。许已窥得隐在倦殆之后的耸天高墙,他轻抚我的发,深望良久,终是淡淡苦笑:“歇息吧,朕陪着你。”
  他轻拥住我,温柔呢喃,他会一直这样伴我左右。
  永远。
  永远……
  拾壹章 · 间奏
  “朕给你梳妆。”
  前夜倾诉衷肠,似乎不过我南柯一梦。次日起身,他若无其事,命前来伺候梳洗的萤姬取来妆奁,淡扫蛾眉,轻施朱粉,颇是满意地打量许久,漾开柔笑:“皇妹生时,朕从未觉她生得这么美。”
  “皇兄怎得大清早就说些教人听不懂的胡话。”
  我不为所动,漠然一笑:“臣妹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一瞬黯然,即又如常慵笑,他淡淡颌首:“梅儿说的是,确是朕糊涂了。”
  牵起柔荑,轻搂柳腰,俨然一对洞房花烛夜后浓情蜜意的新婚燕尔,刻意放慢脚步,徐缓而出。淡扫庭院中神色各异的二人,他遽尔紧攥我的手,面带恬笑,目烁冷芒:“既是梅儿的别苑,毋须诸多顾忌,未卿和即卿也一同用膳吧。”
  伴君如伴虎,瞥了眼近旁不复柔情的男子,我淡漠一笑,转眸却是不经意对上日益沉黯的墨瞳,一时繁绪百转,偏首任身畔的男子牵手走向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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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贺那天见到司星博士,朕才想起附在你身上的不祥之物。”
  挥退近旁伺候的吴嬷嬷,他亲舀了碗糯米粥,取勺子轻搅片刻,待不烫口,方才搁在我近前的瓷碟,“这等秽物,早除早好。”
  冷言冷语,莫名隐嫉。我微愕,如不是他提起,早已忘记身里另有一个灵魂,且是男性。恍然帝王为何不快,我扯了扯嘴,啼笑皆非:“多谢皇兄提点。”
  当年月昭容为复仇,联手皇后客氏,将通晓异术的女巫司召进宫中,对茈承乾施术,降下月佑王的灵魄,刺杀皇帝。我初来这世界不久,就是被带去解这匪夷所思的异术,可惜不知内情的登徒子半路杀出,之后诸多变故,也便淡忘这久远前尘。回想当年情境,实在不愿再受烈火灼身之苦。可吃醋本事尤胜亲弟一筹的帝王坚持己见,断然不允我与另个早已往生的男人共用一身。翻了翻眼,姑且敷衍,令即莫寻回宫后去请那位与季神父很是相像的钦天监司星博士往永徽宫一叙。
  “微臣叩见德藼殿下千岁。”
  听说当年因是「逆风」,重伤昏迷,三年不曾醒转。乍见白衣乌帽的温儒男子,我心中愧疚,忙是抬手:“孔大人不必多礼,赐座。”
  面对极似故人的清俊脸庞,已然心如静水。我淡笑,寒暄片刻,提起令皇帝陛下极其不快的另道灵魄,他语气淡泊,却蕴玄机:“如若只须顾念殿下一人,微臣即刻便可布阵施术。”
  话中有话,我心中微惊,冷睨近旁男子,他微一摇首,当是不曾告之我有孕在身。轻蹙起眉,我惘然回望,孔鵃微笑,如水淡润:“不瞒殿下,我们孔氏一族确如世人所说,生来具有异能,可见灵魄之气。微臣自殿下身上见得三道灵魄,其中一道尚弱,若不得法,许会随之湮灭。”
  晦涩难解,只知定会殃及我肚中孩儿的性命。心惊之下,更是迟疑:“不怕孔大人笑话。这孩儿源自一段孽缘,旁人知道不打紧,如果皇兄察觉此事,不但这孩子性命不保,本宫身边的人皆难幸免。”
  既已识破,惟有请他守口如瓶,借故推托。即使等到我送亲归来,再行施术也无妨。可帝王似对我身里的另道灵魄妒意甚深,已下死命。他亦有十成把握,保我肚中孩儿无恙,但须给他三天时间另行布阵。骑虎难下,我只得苦笑颌首:“本宫听说孔氏一族为报知遇之恩,世代效忠羲和君主一人。现在强人所难,令孔大人替本宫隐瞒此事,实在对不住……”
  不但有违祖训,且是欺君罔上。可他笑笑,不以为意:“微臣当年遭「式」反噬,虽是度此祸劫,可醒后观天,帝星隐没,惑星当道,乃非真龙临世,吾族无须尊之。”
  神神叨叨,不明就里。我扯了扯嘴,苦笑请托:“不论如何,本宫和孩子的性命,就交给孔大人了。”
  清雅一笑,他起身施礼。我颌了下首,唤吉卓进里,令他送孔鵃回宫。乍见少年,孔鵃似是惊愕,眼神骤深,可未发一言,且若想起什么,取出两道黄符:“净之,方可除之。安置前,请殿下将这两道符搁在枕下。”
  虽是不知何物,可这位高深莫测的司星博士断无害我之心,我淡笑应承。待这高蹈出尘的男子随吉卓离去,许是我先前忧念他的骨肉,便听近旁的即莫寻道谢。我扬眉,极是冷漠:“她是本宫一个人的女儿。”
  似是无奈,似是自嘲,他声如止水:“微臣明白。”
  柔笑依然,却是满目黯色。我当是未见,起身走向书案,埋首积压两日的奏折,直待月上中天,支起身子,轻捶了捶酸沉的腰,却见默立数个时辰的男子半埋夜色,怔望残烛,时而蹙眉,时而苦笑,许是感知我冷漠的目光,目光相触,一抹狼狈自他眼底稍纵即逝,垂眸敛容,如映地月影,寂冷怆凉。我微眯起眸,想了想,淡问:“令堂有否闺名?”
  他疑惑抬首,我轻描淡写:“听人说女如父,儿如母,本宫想这孩子的样貌许会像她的祖母,也懒得费神想名,索性借你母亲名字一用。”
  目掠一道异色,他良久不语。想是古代夫权观念极重,女子多为有姓无名,我刚想作罢,便听他用母语道出一个名字。
  “百合。”
  亦如遗世独立的高洁之花,随夫殉葬的云桑皇后人如其名,极是美丽。低首看向小腹,我淡淡一笑:“茈百合……还算顺口,就这名儿吧。”
  给孩子取了名字,心中沉郁渐消。起身回殿安歇,隔着数步之遥,他将我送至寝殿外,凝望我手里的黄符,似有话说,可见萤姬从里而来,终是作罢,背身离去。望着清冷背影渐远渐远,萤姬皱了皱眉,轻嗔:“呆子。”
  诚然,确是个呆子。分明是我引诱在先,却不据理力争,宁是一人独尝恶果。柔抚小腹,我对肚里的百合说:“姑娘家要有自己的主见。长大了可别像你爸爸一样,做个只会吃黄连的哑巴。”
  许以为自己无心失言,萤姬微怔,颇是无措。我摇首苦笑:“你哥哥确是对不起我,可比起他的一时糊涂,我欠他更多。”
  我和他之间本便是笔算不清的糊涂帐,原打算得过且过,混沌一生,老天却并不乐见我这般忽悠,降下孽果,令我无路可退,是取是舍,定要给个交代。
  “萤姬……”
  看向身侧神色黯然的女子,我说:“这辈子我只想爱我死去的丈夫。”
  萤姬良久不语,终是点头,笑中含泪:“哥哥比萤姬更明白殿下心里只有苍世子。”
  “那就好。”
  当须铭记在心的只有往昔死生相许的那段深情。真心如何,已然无谓。
  我淡淡笑着,心中隐痛,转身走进殿去。见我将书有咒文的黄符搁在枕下,萤姬费解,我耸耸肩,避重就轻:“孔大人给的,许是安神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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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萤姬狐疑点头:“宫里最忌巫蛊,白天让萤姬代为保管可好?”
  虽是过分谨慎,可不无道理。若这古怪符咒被有心之人窥了去,莞菁的母妃便是前车之鉴。我浅笑颌首,面朝里躺倒。不知过了多久,似有风声拂耳,许已入梦,只因睁眼便见巍峨高山,云漾绚彩,瑰丽如幻。许是睡姿欠佳的缘故,往日时常做噩梦,这等隽丽梦境,还是初回见识,我慨笑了笑,余光瞥见一个身穿异族服饰的男子卓立山崖,片刻迟疑,举步而去。
  雾霭萦身,俊美面容一如眼前诗画景致,清朗俊逸。恍若未闻有人走近,兀自眺望彼方,眉眼轻漾愁绪,直待不速之客攀上另方磐石,比肩而立,眼神骤厉,飞扫而来。
  “是你?!”
  眼锋相触,显是熟知来人,男子怔愕,良久,摇首失笑:“不知该称你茈家公主?苍夫人?还是……”勾深唇角,眼神渐柔:“悠然小姐。”
  男子装束颇似我那时代的纳西族,已然对他的身份猜得一二。我阖了阖眼,对这亦算仇家的男子平静一笑:“悉听尊便,月佑国君。”
  因是似有若无的敌意,他苦笑:“悠然小姐来此,定是那个通晓异术的术士所为?”
  我淡淡点头,他复又看向前方苍茫云海,“如果那回没有半途而废,悠然小姐许已成为羲和的君主,孤也已归去黄泉。”
  如果不是苍秋那一箭,许有可能如此。只是造化弄人,得失参半。良久怔默,我淡说:“你有你的苦处,你对不起的人也不是我。等到孔大人布妥阵法,下去和你妹妹团圆吧。”
  他微怔,即又摇首:“孤做了太多的错事,赫舍定会降下重惩。即使归去,也是九重地狱,再难见着琳琅。”
  「赫舍」乃月佑人信奉的神明。当年为了雪恨,无辜牺牲归氏母女与几十个宫人,已然罪不可恕。因他之故,我这新宿主历经磨难,对我更是愧疚:“孤虽是不能支配这个身体,但可透过小姐的眼,知晓外边的情形,也知小姐这些年过得极苦。”
  言下之意,这些年来,他如我半身,不但悲欢离合,偶尔的坏心思,乃至私秘之事,他皆一清二楚。我倒抽了口气,怔愕良久,扯嘴啼笑皆非。许是我此刻神情极是诡凝,恨不能赶紧挖个地洞钻下去,他失笑,若有若无,眸蕴一抹如水柔情:“孤便如你身边的那个朱雀守。可比起孤,即莫寻许要痛苦得多。”
  不若他已是彼岸之人,注定只有可望而不可及。咫尺天涯,默然相思,他看着那个执拗的男子不离不弃守在我近旁,妒羡,却亦同病相怜。
  “世间痴情至此的男子,凤毛麟角。”
  生前他是天之骄子,若非孽缘使然,与我相生相依,定是流连群芳,而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微一苦笑,他走下磐石,朝我递手:“即要归去,悠然小姐送孤一程可好?”
  自然敬谢不敏,我浅笑摇首,婉却他近前来扶,可冷不防被他搂住腰抱下地去。
  “你有孕在身。”
  听他理直气壮,将我未出世的女儿当作占便宜的借口,我冲天翻眼,可这月佑王得寸进尺,未待我回神,已然牵起柔荑,坦然朝前走去:“我们月佑国的男人对中意的女人,便是这般直接了当。”
  定是赖在我身里,间接和苍秋久处,潜移默化登徒子的陋习。我不甚友好,睨了他一眼,他莞尔:“孤若在生,定是不惜一切,迎小姐做孤的王后。”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月佑人世居彩云之南,近邻苍穹,果是心比天高。可他摇首,说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原本睥睨高原底下芸芸众生,可许久之前,一支商队误入如诗画幻境的偏远国度,令与世隔绝的月佑人初回见识中原文明,便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
  “孤少时曾去昆州的一间学馆拜师求学。”
  虽是生性高傲,可也非自视甚高,顽固不化。少时因是机缘,结识一位中原茶商,那人本为没落书香门第之后,满腹经纶,成为知交后,极是向往博大精深的羲和文化,化名前往南六州最繁荣的昆州州都嵘城求学,希冀习得中原人的治国之道,兴盛月佑。可即位后,他开放边境,与羲和国通商贸易,虽然国力见长,可由此埋下祸根。
  “长久以来,南域各国之间战祸不断,我月佑有普映峡为屏,未曾卷入纷争。”
  可世无桃花源。觊觎这个富庶的高原小国,素不安分的碧翡人蠢蠢欲动,先帝亦遣国使招安。虽是婉拒,可他以礼相待,断未派人截杀国使。
  “孤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