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我要怎么着,就决不听别人的劝告!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不是我说往东,你不敢说往西吗?”
“这件事可不能!”
“不能又怎么样呢?”
瑞丰答不出话来。想了半天,他想起来:“即使我答应了,家里还有别人哪!”
“当初咱们结婚,你并没跟他们商议呀!他们管不着咱们的事!”
“你容我两天,教我细想想,怎样?”
“你永远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东阳有势力,你不敢惹他!惹恼了他,他会教日本人惩治你!”
瑞丰的怒气冲上来,可是不敢发作。他的确不敢惹东阳,更不敢惹日本人。日本人给了他作科长的机会,现在日本人使他丢了老婆。他不敢细想此中的来龙去脉,因为那么一来,他就得恨恶日本人,而恨恶日本人是自取灭亡的事。一个不敢抗敌的人,只好白白的丢了老婆。他含着泪走出来。“你不签字呀?”胖菊子追着问。
“永远不!”瑞丰大着胆子回答。
“好!我跟他明天就结婚,看你怎样!”
瑞丰箭头似的跑回家来。进了门,他一头撞进祖父屋中去,喘着气说:“完啦!完啦!”然后用双手捧住小干脸,坐在炕沿上。
“怎么啦?老二!”祁老人问。
“完啦!她要离婚!”
“什么?”
“离婚!”
“离——”离婚这一名词虽然已风行了好多年,可是在祁老人口中还很生硬,说不惯。“她提出来的?新新!自古以来,有休妻,没有休丈夫的!这简直是胡闹!”老人,在日本人打进城来,也没感觉到这么惊异与难堪。“你对她说了什么呢?”“我?”瑞丰把脸上的手拿下来。“我说什么,她都不听!好的歹的都说了,她不听!”
“你就不会把她扯回来,让我教训教训她吗?你也是胡涂鬼!”老人越说,气越大,声音也越高。“当初,我就不喜欢你们的婚姻,既没看看八字儿,批一批婚,又没请老人们相看相看;这可好,闹出毛病来没有?不听老人言,祸患在眼前!这简直把祁家的脸丢透了!”
老人这一顿吵嚷,把天佑太太与韵梅都招了来。两个妇人没开口问,心中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天佑太太心中极难过:说话吧,没的可说;不说吧,又解决不了问题。责备老二吧,不忍;安慰他吧,又不甘心。教儿子去打架吧,不好;教他忍气吞声,答应离婚,又不大合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心中愁成了一个疙疸。同时,在老公公面前,她还不敢愁眉苦眼的;她得设法用笑脸掩盖起心中的难过。
韵梅呢,心中另有一番难过。她怕离婚这两个字。祁老人也不喜欢听这两个字,可是在他心里,这两个字之所以可怕到底是渺茫的,抽象的,正如同他常常慨叹“人心不古”那么不着边际。他的怕“离婚”,正象他怕火车一样,虽然他永没有被火车碰倒的危险。韵梅的怕“离婚”,却更具体一些。自从她被娶到祁家来,她就忧虑着也许有那么一天,瑞宣会跑出去,不再回来,而一来二去,她的命运便结束在“离婚”上。她并不十分同情老二,而且讨厌胖菊子。若单单的就事论事说,她会很爽快的告诉大家:“好说好散,教胖菊子干她的去吧!”可是,她不敢这么说。假若她赞成老二离婚,那么,万一瑞宣也来这么一手呢?她想了半天,最好是一言不发。
两位妇人既都不开口,祁老人自然乐得的顺口开河的乱叨唠。老人的叨唠就等于年轻人歌唱,都是快意的事体。一会儿,他主张“教她滚!”一会儿,他又非把她找回来,好好圈她两个月不可!他是独力成家的人,见事向来不迷头。现在,他可是老了,所遇到的事是他一辈子没有处理过的,所以他没了一定的主意。说来说去呢,他还是不肯轻易答应离婚,因为那样一来,他的四世同堂的柱子就拆去一大根。
瑞丰的心中也很乱,打不定主意。他只用小眼向大家乞怜,他觉得自己是受了委屈的好人,所以大家理应同情他,怜爱他。他一会儿要落泪,一会儿又要笑出来,象个小三花脸。
晚间,瑞宣回来,一进门便被全家给包围住。他,身子虽在家里,心可是在重庆。在使馆里,他得到许多外面不晓得的情报。他知道战事正在哪里打得正激烈,知道敌机又在哪里肆虐,知道敌军在海南岛登陆,和兰州的空战我们击落了九架敌机,知道英国借给我们五百万镑,知道……知道的越多,他的心里就越七上八下的不安。得到一个好消息,他就自己发笑,同时厌恶那些以为中国已经亡了,而死心蹋地想在北平鬼混的人们。得到个坏消息,他便由厌恶别人而改为厌恶自己,他自己为什么不去为国效力呢。在他的心中,中国不仅没有亡,而且还正拚命的挣扎奋斗;中国不单是活着,而且是表现着活的力量与决心。这样下去,中国必不会死亡,而世界各国也决不会永远袖手旁观。象诗人会梦见柳暗花明又一村似的,因为他关心国家,也就看见了国家的光明。因此,对于家中那些小小的鸡毛蒜皮的事,他都不大注意。他的耳朵并没有聋,可是近来往往听不见家人说的话。他好象正思索着一道算术上的难题那样的心不在焉。即使他想到家中的事,那些事也不会单独的解决了,而须等国事有了办法,才能有合理的处置。比如说:小顺儿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可是他能教孩子去受奴化的教育吗?不入学吧,他自己又没工夫教孩子读书识字。这便是个无可解决的问题,除非北平能很快的光复了。在思索这些小问题的时候,他才更感到一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是何等的息息相关。人是鱼,国家是水;离开水,只有死亡。
对瑞丰的事,他实在没有精神去管。在厌烦之中,他想好一句很俏皮的话:“我不能替你去恋爱,也管不着你离婚!”可是,他不肯说出来。他是个没出息的国民,可得充作“全能”的大哥。他是中国人,每个中国人都须负起一些无可奈何的责任,即使那些责任等于无聊。他细心的听大家说,而后很和悦的发表了意见,虽然他准知道他的意见若被采纳了,以后他便是“祸首”,谁都可以责备他。
“我看哪,老二,好不好冷静一会儿,再慢慢的看有什么发展呢?她也许是一时的冲动,而东阳也不见得真要她。暂时冷静一点,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圈。”
“不!大哥!”老二把大哥叫得极亲热。“你不懂得她,她要干什么就一定往牛犄角里钻,决不回头!”
“要是那样呢?”瑞宣还婆婆妈妈的说,“就不如干脆一刀两断,省得将来再出麻烦。你今天允许她离异,是你的大仁大义;等将来她再和东阳散了伙呢,你也就可以不必再管了!
在混乱里发生的事,结果必还是混乱,你看是不是?“”我不能这么便宜了蓝东阳!“
“那么,你要怎办呢?”
“我没主意!”
“老大!”祁老人发了话:“你说的对,一刀两断,干她的去!省得日后捣麻烦!”老人本来不赞成离婚,可是怕将来再捣乱,所以改变了心意。“可有一件,咱们不能听她怎么说就怎么办,咱们得给她休书;不是她要离婚,是咱们休了她!”老人的小眼睛里射出来智慧,觉得自己是个伟大的外交家似的。
“休她也罢,离婚也罢,总得老二拿主意!”瑞宣不敢太冒失,他知道老二丢了太太,会逼着哥哥替他再娶一房的。“休书,她未必肯接受。离婚呢,必须登报,我受不了!好吗,我正在找事情作,人家要知道我是活王八,谁还肯帮我的忙?”老二颇费了些脑子,想出这些顾虑来。他的时代,他的教育,都使他在正经事上,不会思索,而在无聊的问题上,颇肯费一番心思。他的时代,一会儿尊孔,一会儿打倒孔圣人;一会儿提倡自由结婚,一会儿又耻笑离婚;一会儿提倡白话文,一会又说白话诗不算诗;所以,他既没有学识,也就没有一定的意见,而只好东一杓子捞住孔孟,西一杓子又捞到恋爱自由,而最后这一杓子捞到了王八。他是个可怜的陀螺,被哪条时代的鞭子一抽,他都要转几转;等到转完了,他不过是一块小木头。
“那么,咱们再慢慢想十全十美的办法吧!”瑞宣把讨论暂时作个结束。
老二又和祖父去细细的究讨,一直谈到半夜,还是没有结果。
第二天,瑞丰又去找胖菊子。她不见。瑞丰跑到城外去,顺着护城河慢慢的遛。他想自杀。走几步,他立住,呆呆的看着一块坟地上的几株松树。四下无人,这是上吊的好地方。看着看着,他害了怕。松树是那么黑绿黑绿的,四下里是那么静寂,他觉得孤单单的吊死在这里,实在太没趣味。树上一只老鸦呱的叫了一声,他吓了一跳,匆匆的走开,头发根上冒了汗,怪痒痒的。
河上的冰差不多已快化开,在冰窟窿的四围已陷下许多,冒出清凉的水来。他在河坡上找了块干松有干草的地方,垫上手绢儿,坐下。他觉得往冰窟窿里一钻,也不失为好办法。可是,头上的太阳是那么晴暖,河坡上的草地是那么松软,小草在干草的下面已发出极嫩极绿的小针儿来,而且发着一点香气。他舍不得这个冬尽春来的世界。他也想起游艺场,饭馆,公园,和七姥姥八姨儿,心中就越发难过。泪成串的流下来,落在他的胸襟上。他没有结束自己性命的勇气,也没有和蓝东阳决一死战的骨头,他怕死。想来想去,他得到了中国人的最好的办法:好死不如癞活着。他的生命只有一条,不象小草似的,可以死而复生。他的生命极可宝贵。他是祖父的孙子,父母的儿子,大哥的弟弟,他不能抛弃了他们,使他们流泪哭嚎。是的,尽管他已不是胖菊子的丈夫,究竟还是祖父的孙子,和……他死不得!况且,他已经很勇敢的想到自杀,很冒险的来到坟墓与河坡上,这也就够了,何必跟自己太过不去呢!
泪流干了,他还坐在那里,怕万一遇见人,看见他的红眼圈。约摸着大概眼睛已复原了,他才立起来,还顺着河边走。在离他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平平正正的放着一顶帽子,他心中一动。既没有自杀,而又拾一顶帽子,莫非否极泰来,要转好运么?他凑近了几步,细看看,那还是一顶八成新的帽子,的确值得拾起来。往四外看了一看,没有一个人。他极快的跑过去,把帽子抓到手中。下边,是一颗人头!被日本人活埋了的。他的心跳到口中来,赶紧松了手。帽子没正扣在人头上。他跑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帽子只罩住人头的一半。象有鬼追着似的,他一气跑到城门。
擦了擦汗,他的心定下来。他没敢想日本人如何狠毒的问题,而只觉得能在这年月还活着,就算不错。他决不再想自杀。好吗,没被日本人活埋了,而自己自动的钻了冰窟窿,成什么话呢!他心中还看得见那个人头,黑黑的头发,一张怪秀气的脸,大概不过三十岁,因为嘴上无须。那张脸与那顶帽子,都象是读书人的。岁数,受过教育,体面,都和他自己差不多呀,他轻颤了一下。算了,算了,他不能再惹蓝东阳;惹翻了东阳,他也会被日本人活埋在城外的。
受了点寒,又受了点惊,到了家他就发起烧来,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在他害病的时候,菊子已经和东阳结了婚。
55
这是蓝东阳的时代。他丑,他脏,他无耻,他狠毒,他是人中的垃圾,而是日本人的宝贝。他已坐上了汽车。他忙着办新民会的事,忙着写作,忙着组织文艺协会及其他的会,忙着探听消息,忙着恋爱。他是北平最忙的人。
当他每天一进办公厅的时候,他就先已把眉眼扯成象天王脚下踩着的小鬼,狠狠的向每一个职员示威。坐下,他假装的看公文或报纸,而后忽然的跳起来,扑向一个职员去,看看职员正在干什么。假若那个职员是在写着一封私信,或看着一本书,马上不是记过,便是开除。他以前没作过官,现在他要把官威施展得象走欢了的火车头似的那么凶猛。有时候,他来得特别的早,把职员们的抽屉上的锁都拧开,看看他们私人的信件,或其他的东西。假若在私人信件里发现了可疑的字句,不久,就会有人下狱。有时候,他来的特别的迟,大家快要散班,或已经散了班。他必定要交下去许多公事,教他们必须马上办理,好教他们饿得发慌。他喜欢看他们饿得头上出凉汗。假若大家已经下了班,他会派工友找回他们来;他的时间才是时间,别人的时间不算数儿。特别是在星期天或休假的日子,他必定来办公。他来到,职员也必须上班;他进了门先点名。点完名,他还要问大家:“今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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