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不,他还顾不得作诗,他得先去布置瑞丰的死!
到吃晚饭的时候,瑞丰还没有回来,大家并没怎么觉得奇怪。天黑了,他还没回来,祁老人开始叨唠:“已经教日本人圈过这么多日子,还不知好歹;乱撞什么去,天黑了还不回来!”
听到老人的叨唠,大家还没十分的搁心,都以为老二刚由狱里出来,必象出笼的鸟儿似的,尽量的散逛;待一会儿必会回来的。
又过了半天,祁老人又叨唠起来。口中叨唠,心中却难过,老人以为自己不该在瑞丰刚由狱里出来,就劈面骂他那么一大顿。假若瑞丰是为被责骂而挂了气,也象小三儿似的跑出北平去,老人觉得未免太对不起祁家的祖先;瑞丰是个不要强的子孙,可是即使如此,老人也不愿负对不起祖先的责任。这样一想,他开始忘了瑞丰一切的劣迹,而只觉他是祁家的人,千万不要再出点什么乱子。
到了快睡觉的时候,连天佑太太也沉不住气了。在往日,瑞丰时常回来的很迟,她并没这样耽过心。今天,她好象有一点什么预感,使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安不下去。
夜里,屋中还是很热。大家都假装的睡,可是谁也睡不着。一会儿,小妞子象炸了痱子似的哭喊两声;一会儿,祁老人长叹一口气;一会儿天佑太太低声的对小顺儿说两句话。黑的天,热的空气,不安的心情,使全家都感到一点什么可怕的事在暗中埋伏着。没有人喜欢瑞丰,真的;可是大家越知道他无聊无知,才越不放心他。
快到天亮,屋中的热气散尽,也有了点凉风,大家才昏昏的睡去。
韵梅起来的很早。可是,一出屋门,就看见祁老人在院中坐着呢。老人的白发,特别是头顶上那几根,在晓风里微微的颤动,颤动得很凄凉。他脸上的皱纹象比往日深了许多,也特别黑暗,老人的小褂子只系了一个扣子,露着一部分胸口,那里的肉皮也是皱起的,黑暗的,象已没有了血脉。“你老人家干吗起这么早?”韵梅低声的问。
好大半天老人也没答出话来。低着头,他的下巴象要顶进那瘦硬的胸口里去。好久,他长叹了一声,还低着头,说:“哼!都错了,我都算错了!我说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三个月?好几年了!我算计着,不论如何,咱们不至于挨饿;哼!看看小妞子,看看你婆婆!我算计着,咱们祁家就是受点苦,也不见得能伤了人口;可是,先是你的公公,现在,又轮到老二了!”
“老二不会出岔子,你老人家放心吧!”韵梅勉强的笑着说。
老人还低着头,可是语声提高了一点:“怎么不会出岔子?在这年月,谁敢拍拍胸口,说不出岔子?我不对!不该在老二刚回来,就那么骂他!”
“难道他不该骂?爷爷!”
老人翻眼看了韵梅一下,不再说什么。
凉风把夏晨吹醒。鸟儿用不同的腔调唱起歌来,牵牛花顶着露水展开各色的小喇叭,浑身带着花斑的飞虫由这儿飞到那儿,蜘蛛在屋角织起新的丝网。世界是美好的,似乎只有人们不大知趣;他们为自己的生活,使别人流血;为施展他们的威风,顷刻之间用炮火打碎一座城池。
瑞宣一睁眼,就皱上了眉头。美丽的夏晨,对他,是一种嘲弄。
出了屋门,他看见祖父,赶紧叫了声:“爷爷!”老人没哼声,还那么低头坐着。
瑞宣慢慢的往外院走。走到影壁前,他看见地上有个不大的纸包。他的心里马上一动。那是东洋纸,他认识。包儿上的细白绳也是东洋的。楞了一会儿,他猛的把纸包拾起来,把绳子揪开。里边,是瑞丰的一件大褂。搂着大褂,他的泪忽然落下来。他讨厌老二,可是他们到底是亲手足!轻轻的开了街门,他去找白巡长。
找到白巡长,瑞宣极简单的说:“我们老二昨天穿着这件大褂出去的,今儿个早晨有人从墙外把它扔进来,包得好好的。”
看了看瑞宣,看了看大褂,白巡长点了点头,“他们弄死人,总把一件衣裳送回来;老二大概——完啦!”
听白巡长说的和他自己想的正一样,瑞宣想不起再说什么。
白巡长叹了口气。“哼,老二虽然为人不大好,可是也没有死罪!”他打开了户口簿子。“祁先生,这件大褂就是通知书,以后别再给他领粮!”说着,他把“瑞丰”用笔抹上条黑杠儿。
“白巡长!”瑞宣的嘴唇颤动着说:“我把这件大褂留在这儿吧?万不能教我祖父看见!我的父亲……现在又是老二,祖父受不了!请你帮我点忙,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我懂得!一定帮忙!”白巡长把那件大褂又包起来。“祁先生,甭伤心!好人也罢,歹人也罢,不久都得死!”瑞宣急忙去找李四爷。简单的把事情说明,他嘱托老人:“发粮证的时候,千万别教我祖父知道少了一份粮!还有,过两天,您看机会,告诉我祖父,就说您看见瑞丰了!”“我得扯谎?”
“那有什么法子呢!只要您说看见老二,祖父必信您的话,放了心;要不然,他老人家得病一场!真要是他老人家现在有个好歹,可教我怎办?我已经穷到这样儿,还办得起丧事?”“好吧!你的话也对!”李老人点了头。
辞别了李四爷,瑞宣慢慢的往家中走。
走进了家门,他似乎不能再动了。他坐在了门洞里,一半有声的,一半无声的对自己说:“你知道老二的行为不对,为什么不早教训他呢?打他几个嘴巴子,也比教他死在日本人手里强呀!你为什么只顾大家表面上的和睦,而任着老二的性儿瞎胡闹呢?好,现在他死了,你去央求白巡长,李四爷,给遮掩着事实;倒好象老二根本是好人,总得活下去;即使他死了,也得设法弄得好象他还活着似的!这是什么办法呢?你讨厌他,而不肯教训他;他死了,你倒还希望他活着!你只会敷衍,掩饰,不会别的!你的父亲教敌人逼死,报仇了吗?没有!现在你的弟弟,不管他好坏,又教日本人杀了,你不单不想报仇,而且还不教别人声张,给日本人遮瞒着罪恶……你也算个人!!!”
这样骂过自己一阵,他无精打采的立了起来。
祁老人还在那儿坐着呢。
祖孙彼此看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
78
北平人到什么时候也不肯放弃了他们的幽默。明快理发馆门前贴出广告:“一毛钱,包办理发,刮脸,洗头!”对面的二祥理发馆立刻也贴出:“一毛钱,除了理发,刮脸,洗头,还敬送掏耳,捶背!”左边的桃园理发馆贴出:“八分钱,把你打扮成泰伦鲍华!”右边的兴隆理发馆赶紧贴出:“七分钱包管一切,而且不要泰伦鲍华的小账!”
饭已没得吃,人们顾不得什么剃头刮脸。不错,象胖菊子们,还照常烫头发,修指甲,可是她们都到那不减价的美容室去。至于一班人,他们得先设法撑满了肚子,头发与胡须的修整必须放在其次。于是,小理发馆不论怎么竞争减价,怎样幽默,还是没有生意。
孙七在往日,要从早到晚作七八个钟头,才能作完该作的活。现在,他只须作一两个钟头就完结了一天的事。铺户里都大批的裁人,他用不着再忙。而且,因为小理发馆都发狂的减价,有的铺户便干脆辞掉了他,而去照顾那花钱少而花样多的地方。他,孙七,非另想办法不可了!
他是爱脸面的人。虽然手艺不高,可是作惯了铺户的包活,他总以为自己应当有很高的地位,象什么技术专家似的。因此,他不能到街头和那群十三四岁的,刚出师的小孩子们挤在一处,去伺候洋车夫和小贩们。他也不肯挑起剃头挑子,沿街响着唤头,去兜生意。在平日,他打扮得相当的漂亮:短蓝布衫,浆洗得干净硬正,底襟仅将将过膝,显出规矩而利落。里面的小褂,很白,袖子很长,以便把白袖口挽出来,增加他的漂亮干净。他没拿着过那铮铮响的唤头,而只夹着一个雪白的布包,里面放着他的家伙。这样,每天早晨,夹起白布包,甩着长而白的袖口,去到铺户作活,他感到象一位艺术家去开展览会似的。他体面,规矩,自傲。他一定不肯沿街去兜揽生意,那损伤了他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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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可是非下街不可了!他的眼本来就有点近视,现在就更迷糊了,因为眼中有些泪。他爱瞎扯。他对什么都不十分了解,所以才敢信意的瞎扯;瞎扯使他由无知变为无所不知。现在,他闭上了他的嘴。他须和程长顺一个样子的去游街,弄得满身尘土,象个泥鬼。他伤心,也就不肯再瞎扯。每天早晨,他依旧到几家他作过多少年生意的铺户里去。作完这点活,天色还不到正午。下半天他干什么去呢?在家中坐着,棚顶上不会给他掉下钱来!没办法,他去买了个唤头。夹着白布包,打着唤头,他沿街去作零散的活计。听着唤头铮铮的响,他心里一阵阵的发酸。混了二三十年,混来混去会落到这步天地!他的尊严,地位,忽然的都丢掉。在前些日子,他还敢拒绝给冠晓荷刮脸,现在,谁向他点手,谁便是财神爷!
他不敢在家门附近响唤头,他必须远走,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他须在生疏的地方去丢脸,而仍在家门左近保持着尊严。转了一天,不管有无生意,他必在离家门还相当远的地点,把唤头掩藏起来,掸去鞋上与身上的灰土,走回家中。
在北平人的记忆里,有些位理发匠(在老年间被叫作剃头的)曾有过不甚光荣的历史。孙七还记得这个,所以他一向特别的要表示出尊严与正经,仿佛是为同行的争一口气。他最怕看见十几岁的小剃头的们,把特制的短小的挑子放在一处,彼此诟骂,开玩笑,或彼此抠抠摸摸的。现在,他既须去游街,就没法子不遇见这样的孩子们。不管他们的手艺多么不好,年岁多么小,他们到底是他的同行,都拜一个祖师。他的眼不得力,不能由远处就看见他们而及早绕道儿躲开。及至身临切近,看见他们的丑态,听到他们的脏话,他不由的就发了怒。尽管发怒,他可是没法干涉他们;他们不是他的徒弟,他没有管束他们的权利。搁在往日,他可以用前辈的资格去说他们几句;现在,他与他们全是下街讨饭吃的,谁也不高,谁也不低。他要申斥他们,只是自讨无趣!有时候,孩子们中间有认识他的,便高声的问他:“孙师傅,你也下街啦?”教他轰的一下,连头发根儿都红了起来。
为避免这种难堪,他开始选择小胡同去走。可是胡同越小,人们越穷,他找不到生意。他用力敲打唤头,一半是为招生意,一半是为掩遮他的咒骂,咒骂他自己,他的同行,与日本人。
天极热,小胡同里的房子靠得紧,又缺少树木,象一座座的烤炉。可是孙七必须在这些烤炉中走来走去。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墙壁,发着火气,灼炙着他的脸,他的身体。串过几条这样的胡同,他便闻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味。他的袜子,象两片湿泥巴,贴在他的脚心上。哪里都是烫的,他找不到个地方去坐一坐。他的肚子里只有些共和面和凉水,身上满是臭汗与灰土,心中蓄满了忧虑,愤恨,与耻辱。这样,走着走着,他便忘了敲打手中的唤头,忘了方向,只机械的往前缓缓的移动脚步。忽然一声犬吠或别的声音,才惊醒了他,赶紧再响动手中的唤头,铮铮的给自己更增加一些烦躁。
饥,暑,疲倦,忧虑,凑在了一处,首先弄坏了他的肠胃,他时常泻肚。走着走着,肚子一阵疼,他就急忙的坐下,用手揉着肚子。他的脸登时变成绿的,全身出着盗汗。他的肚子象要拧成一根绳,眼前飞动着金星。他张着嘴呼吸;一阵疼,身子要分为两截。他的耳中轻响,象有两个花蚊子围着他飞旋。随着这响声,他的心也旋转;越转越快,他渐渐失去知觉。那点响声走远了,他的眼前完全变成黑的;心中忽然舒服了一下,身子象在空中飘着。这么飘荡了许久,那点响声又飞了回来,他又觉出肚中疼痛;原来他已昏过去一会儿。睁开眼,他也许还在地上坐着呢,也许是躺着呢。他楞着,心与身都懒得动一动。肚子还疼,他不能不立起来。哼哼着,他很费力的立起来。他的手,天气虽然是那么热,变成煞白煞白的。他扶着那炙手的墙壁,去找茅房。
有过这么几次昏迷,他认识了死亡。无可如何的,他告诉自己:“死并不太难过!那点响声想必就是魂儿往外走呢!不,不太难过!为什么不就那么死了呢?”
他没钱去看医生,也不肯买点现成的药,只在疼得太厉害的时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入腹中,暂时麻醉了内部,使他舒服一会儿。可是,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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