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了内部,使他舒服一会儿。可是,经过这刺激,他的肠胃就更衰弱,更容易闹病。
一来二去,孙七已经病得不象样子了。他的近视眼陷进去多深,脸上只剩了一些包着骨头的黑皮。在作活的时候,他的手常常颤动,好象已拿不住剃刀。他还想强打精神,有说有笑,省得主顾们怀疑他因手颤而也许有刮破耳朵的危险。可是,他说笑不上来。他须时时刻刻的警戒着——肚子稍微一疼,便赶紧把刀子收回来,以免万一掉在人家的脸上或身上。不到疼得要命的时候,他不肯停下来;他咬上牙,头上冒着虚汗,心里祷告着,勉强把活作完。这样作完一个活,他已筋疲力尽,赶紧走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或躺下。他顾不得与人们说笑,虽然说笑是维持生意关系的必须有的手段。他应当休息。可是,休息没人给钱。他必须去串胡同。他走得极慢,几乎不象走路,而是象一条快死的老狗,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好静静的死去。这样,即使有人要叫住他,看他一眼也就不叫了。他已不是个体面干净的理发匠,而是一个游魂!
在他的心里,他知道自己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可是,只要肚子舒服了一点,他便乐观的欺哄自己:“并没有多大的病,只要能休息休息,吃口儿好东西,我就会好起来的!”但是,好东西在哪儿呢?
快到“七七”纪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苏醒过来,不知怎的,他却是躺在一辆大卡车上。他觉得奇怪,可是没有精神去问这是怎回事。又闭上眼,他蜷起身子,渺渺茫茫的不出一声。车子动,他的身子便随着动,仿佛他已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块木头。
走了好久?他不晓得。他只觉出车子已停止摇动;然后,有人把他从车上拖下来。他还半闭着眼,肚子已经好些,可是他十分疲乏。迷迷糊糊的,他走进一间相当大的屋子。屋里除了横躺竖卧的几个人,没有任何东西。他找了个墙角坐下。他打不起精神去看什么,只感到一股子强烈的石炭酸水味儿。这个味道使他恶心,他干噎了几下,并没能吐出来,只噎出几点泪,迷住他的近视眼。
隔了好久,他听见有人叫他,语声怪熟。他挤了挤眼,用力的看。那个人又说了话:“我,冠晓荷!”
一听到“冠晓荷”三个字,孙七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拖到这里,和这里是什么所在,他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一听到“冠晓荷”,他立刻联想到危险,祸患,因为冠晓荷是,在他看,一切恶事的祸首;只要有冠晓荷,就不会有好事。他极快的想到:他是被冠晓荷给陷害了,正象钱默吟先生,小文夫妇,无缘无故的被姓冠的害了一样。他用力的看,原来冠晓荷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呢。
晓荷的上身穿着一件白小褂,颜色虽然不很白,可是扣子还系得十分整齐。下身,穿着一条旧蓝布裤子,磕膝那溜儿已破了,他时时用手去遮盖。他的脸很黑很瘦,那双俊美的眼,所以,显着特别的大。他还爱笑,可是因为骨棱儿太显明,所以笑得不甚妩媚。他的牙还是很白,可惜唇上与腮上有些稀稀的,相当长的胡子,减少了白牙的漂亮。他的脑门上有许多褶子,褶子中有些小小的白皮,象是被日光晒焦的;他时时用手去抠它们,而后用袖子擦擦脑门。
自从他在蓝宅吃过一顿饭以后,他就赤手空拳的到处蒙吃蒙喝,变成个骗子兼乞丐。他受尽了冷淡,污辱,与饥渴,可是他并不灰心丧气;他的心中时时刻刻的记着招弟。招弟,在他心中,仿佛是圣母,即使不能马上来给他吃,给他喝,也总会暗中保佑他。
孙七看了再看,把晓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涂了:晓荷在这儿干什么呢?看样子,晓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来的;为什么呢?他想:假若晓荷和他自己同样的被人家拖了来,晓荷就不至于陷害他;不过,晓荷总是晓荷,有晓荷的地方必不会有好事。他没有好气的问出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晓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脸忽然缩扁了许多,眉眼拧在一起。他蜷起腿来,双手抱住肚子。他已不再俊美,而象东狱庙中天王脚下踩着的扁脸小鬼。孙七向来没看见过这样不体面的冠晓荷。过了一会儿,晓荷伸开了腿,脸上的皱纹渐次松展开,吐了一口长气:“噗——肚子疼!”
孙七出了凉汗。肚子疼不算罪恶,他知道。可是,晓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这里,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骂了出来:“他妈的,我孙七要跟这小子死在一块儿才倒了血霉①!”
晓荷揉着肚子,忽略了孙七的咒骂,而如怨如诉的自述:“这不是一天了,时常啊,肚子里一拧,拧得我要叫妈!毛病都在我太贪油腻!天天哪,我总得弄什么四两清酱肉啊,什么半只熏鸡啊,下点酒!好东西敢情跟共和面调和不来,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仿佛是在惩戒他的扯谎!疼过一阵去,他继续着说:“自从我搬开小羊圈以后,好多朋友都给我介绍事作,我可是不高兴去。招弟,你知道她的地位?她既有了好事,我老头子何必再去多受累呢?所以呀,我就天天的约几个朋友,有时候也有日本朋友,坐坐野茶馆呀,钓钓鱼呀,图个清闲自在!日本朋友屡次对我说:冠先生——他们老称呼我先生——你总得出来帮帮我们的忙啊!我微微那么一笑,对他们说呀:”我老了,教我的女儿效劳吧,我得休息休息!‘“
孙七知道晓荷是在扯谎,知道顶好不答理他,可是他按不住他的怒气:“他妈的,饿成了这样,你还他妈的还念叨,你是什么玩艺呢!”
“说话顶好别带脏字儿,孙七!”
“我要再分有点力气,我掰下你的脑袋来!”
“呕,你也肚子痛?别着急,这是医院。待会儿,日本医生一来,给咱们点药儿,——日本药是好的,好的!——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孙七没入过医院,不晓得医院是否就应当象这个样子。“我才不吃日本药呢!他妈的,用共和面弄坏了我的肚子,又给我点药;打一巴掌揉三揉,缺他妈的德!”
“你要是老这么说话,我可就不理你啦!”晓荷挂了点气说。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最热的时节。院里毒花花的太阳烧焦了一层地皮。树木都把叶儿卷起去。什么地方都是烫的,没有一点凉风。连正忙着孵窝的麻雀都不敢动了,张着小嘴在树叶下蹲着。屋里相当的阴凉,可是人们仍然感到暑热与口渴。孙七不愿再听晓荷瞎扯乱吹,头倚墙角,昏昏的睡去。
门前来了个又象兵又象护士的日本人。晓荷象见了亲人似的赶紧立起来,把所有能拿出来的笑意都搬运到瘦脸上来。等日本人看明白他的笑脸,他才深深的鞠躬,口中吱吱的吸着气。鞠完了躬,他赶紧把孙七叫醒:“别睡了,医官来了。”日本人问晓荷:“你的?”
晓荷并齐两脚,挺了挺腰,笑纹在脸上画了个圆圈,恭敬的回答:“肚子疼!”恐怕日本人不明白,他又补充上:“闹肚子,拉稀,肠胃病,消化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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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逐一的问屋里的人,大家都回答:肚子不好。
“要消毒的!”日本人说了这么一句,匆匆的走开。
大家都不明白消毒是什么意思。晓荷觉得责任所在,须给大家说明一下:“大概是教咱们洗洗澡,换换衣服。这是必有的手续,日本人最讲究卫生,清洁,我知道!”
又过了几分钟,那个日本人又回来,拉开门,说了声:“开路!”
晓荷抢先往外走,并且象翻译官似的告诉大家:“教咱们走!”
连晓荷,孙七一共是七个病人。大家都慢慢走出来。一出屋门,热气象两块烧红的铁,贴在大家的脸上。孙七扶住了门框,感到眩晕。
“快着走呀,孙七!”晓荷催促他,然后向日本人一笑。
走出大门,一部大卡车在门外等着他们呢。司机的已在车上坐好,旁面还坐着个持枪的日本兵。
“上车的!”日本人喊。
“大概呀,这是送咱们到正式的医院去。”晓荷一边往车上爬,一边推测。
车上没有座位,没有棚子。车板上有些血条子,被阳光晒得综起来,发着腥臭。晓荷认识这部车,它是专往城外拖死尸的。大概他的太太,冠所长,就是被这辆车拖出去扔在野外的。可是,他不便过度的疑虑什么,他对自己的国家与民族,没有丝毫的自信与自傲;假若他再怀疑日本人,他就完全没有立脚的地方了。
车上没有地方不是滚烫的,大家没有坐下去的勇气,只好蹲着。车开了,有了一点风,也是热的。太阳似乎已不在天上,而是就在他们的身旁。车很快,象要冲出火海。什么地方都是亮的,连墙影儿都没有多少黑色。墙头,屋瓦,特别是电线上,都发着一些颤动的光。车飞驰,强烈的颜色联成一道飞虹,车上的人都闭上了眼。
忽然一黑,车声象雷似的响,大家全快忙睁开了眼,原来是到了城门洞内。
晓荷怕出城,预感到什么危险。可是,他不便说出来,怕那样对不起日本人。他想起大赤包来;但是,大赤包被杀也不能教他怀恨日本人;不是吗,他想,日本人会给她官儿作,当然也会杀了她,当然!
车上的人都发了慌,一齐问:“到底是怎回事?”
出了城门,毒热的阳光又晒在大家的头上。他们停止了说话,又都闭上眼。
车冲过关厢,尘土被车轮卷起多高,热的灰沙落在他们的脸上。
“孙七!孙七!”晓荷看到一大片白薯地,更发慌了:“这,这是……”
“你放心,日本人决不会害你!”孙七没有好气的说。“对的!对的!”晓荷点了点头。“我没得罪过日本人!”
车停在一片榆林外。榆叶几乎已都被虫子吃光,秃眉烂眼的非常难看。树枝上,裹着好些虫网,网上挂着一颗颗的黑的虫屎。林外,四面都是白薯地,灰绿的叶子卷卷着,露出灰红的秧蔓,象些爬不动的大虫子。四外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一阵热风卷过来,只卷起一些干的黄土,吹落几片被虫子咬过的榆叶。两只黑鸦在不远的坟头上落着,飞起来,又落下。
前面的兵由车上跳下来,把刺刀安上。那长窄的刺刀,发出亮光,象一条冰似的,使大家的心都发凉起来。司机的也下了车,手中提着两把军用的铁锹。兵叫大家下车。
晓荷由车上滚下来,没顾得整一整衣服,便扑奔了日本兵去,跪在地上:“老爷!老爷!我是你们的人,我的太太跟女儿都给你们作事!我没犯罪呀,老爷!老爷!”
孙七本是胆小的人,但在自从昏倒在街上几次以后,他已不那么怕死。现在,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死的罪名,也顾不得去想他该怎样处置自己。他好象完全没有经过考虑,扑奔过晓荷去,他的手与脚全踢打在晓荷的身上。“你!你!我知道,遇见你就没好事;你,没有骨头,没有血的走狗!”
这时候,日本兵正要用刺刀扎孙七,可是最后下车的一个,穿着长衫颇体面的人,跳下车来掉头就跑。日本兵赶了他去,刺刀扎入他的背中。
端着枪,日本兵跑回来。孙七还在踢打冠晓荷。刺刀离孙七很近了,他把近视眼眯成两条缝子,而后睁开,睁得很大;紧跟着,他怒吼了一声:“干什么?”说也奇怪,冷不防的听到这一吼,日本兵莫名其妙的立定,仿佛忘了他要干什么了。
楞了一会儿,日本兵不去用刺刀扎孙七,而教大家排好。晓荷还在地上跪着,兵顺手把他揪起来,作为排头。孙七胡胡涂涂的排在第二。
天更亮了。阳光照着这些人,一片光杆的榆树,坟头,白薯地,也照着死亡。坟头上的一对乌鸦又飞起来,哀叫了两声,再落下。日本兵端着枪,领着大家往树后走。
树后有一大溜挖好的坑,土块上有些被晒死的紫红的蚯蚓。
“消毒的!”日本兵一枪把子将冠晓荷打入第一个坑。晓荷尖锐的狂喊了一声:“饶命哟!”
司机把铁锹交给孙七与第三个人,用手比画着,教他们填土。孙七忘了一切,只知道坑中是卖国卖友的冠晓荷。他把身上所有的一点力气都拿出来,往坑中填土。晓荷还在喊:“饶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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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中的土越来越厚,晓荷的声音越来越小。土埋到他的胸,他翻眼看看日本兵,要再喊饶命,可是一锹堵住他的嘴,乌鸦飞了过来,在树林上旋转了一下,又飞开。第二个坑是孙七的,他跳了进去,没出一声。
这叫做消毒。
全城都在消毒。共和面弄坏了北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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