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亩咕醯猛覆还础?br /> 有时候,他想到中国近百年来的外患,都是英国给招来的;英国是用战舰政策,打开中国的门户的祸首。这么一想,他不由的说出来:日本应当与中国立在一块儿,把白人都打出去;中日的战争是自相残杀,替白人造成压迫东方人的机会。
可是,这样说完以后,他马上后了悔。不,不,中日不能携手!英国与日本联盟过,今天英日还应恢复旧好,一东一西,遥遥相映的控制着全世界!他爱中国人,他真愿英国与中国成为朋友。可是,由大英帝国的立场来看,他就觉得那可恨的日本人,似乎比中国人更好一些,更够个朋友。
他的心中这样忽此忽彼的乱折腾,所以不愿再和瑞宣闲谈;他已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应当是什么。
把这些大事撇开,假若日本人真的要对英国作战,他个人怎样呢?他有胆气,不怕死,可是假若被日本人捉去,关在集中营里,那可就……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愿教人看见他的手发颤!为解除这些忧虑,他想赶快把那本《北平》写完,好使他有个传之久远的纪念品。他看,他掀弄,几十年来收集的图画与照片;可是,一个字也写不出。瑞宣几乎不敢再正眼看他的老友。老人的长脸尖鼻子,与灰蓝色的眼珠,还都照旧,可是他已失去那点倔强而良善的笑容。战争改变了一切人的样子。
这样,一个良善的中国人,和一个高傲的英国人,就那么相对无言,教战争的鬼影信意的捉弄着他们的感情与思想,使他们沉默,苦痛。战争不管谁好谁歹,谁是谁非,遇见它的都须毁灭。
80
一晃儿又到了中秋节。月饼很少很贵。水果很多,而且相当的便宜。兔儿爷几乎绝了迹。不管它们多吧少吧,贵吧贱吧,它们在吃共和面的人们心中,已不占重要的地位。他们更注意那凉飕飕的西风。他们知道,肚子空虚,再加上寒冷,他们就由饥寒交迫而走上死亡。
只有汉奸们兴高采烈的去买东西,送礼:小官们送礼给大官,大官们送给日本人。这是巴结上司的好机会。同时,在他们为上司拣选肥大的螃蟹,马牙葡萄,与玫瑰露酒的时候,他们也感到一些骄傲——别人已快饿死,而他们还能照常过节。
瑞宣看见汉奸们的忙于过节送礼,只好惨笑。他空有一些爱国心,而没法阻止汉奸们的纳贡称臣。他只能消极的不去考虑,怎样给祖父贺寿,怎样过过节,好使一家老幼都喜欢一下。这个消极的办法,他觉得,并不怎样妥当,但是至少可以使他表示出他自己还未忘国耻。
韵梅可不那么想。真的,为她自己,她绝对不想过节。可是,在祁家,过中秋节既是包括着给祖父贺寿,她就不敢轻易把它忽略过去。真的,祁家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可是唯其如此,她才更应当设法讨老人家的欢喜;她须用她“一以当十”的热诚与活跃减少老人的伤心。
“咱们怎样过节啊?”她问瑞宣。
瑞宣不知怎样回答她好。
她,因为缺乏营养,因为三天两头的须去站队领面,因为困难与愁苦,已经瘦了很多,黑了很多。因为瘦,所以她的大眼睛显着更大了;有时候,大得可怕。在瑞宣心不在焉的时节,猛然看见她,他仿佛不大认识她了;直到她说了话,或一笑,他才相信那的确还是她。她还时常发笑,不是因为有什么可笑的事,而是习惯或自然的为讨别人的喜欢。在这种地方,瑞宣看出她的本质上的良善来。她不只是个平庸的主妇,而是象已活了二三千年,把什么惊险困难都用她的经验与忍耐接受过来,然后微笑着去想应付的方策。因此,瑞宣已不再注意她的外表,而老老实实的拿她当作一个最不可缺少的,妻,主妇,媳妇,母亲。是的,尽管她没有骑着快马,荷着洋枪,象那些东北的女英雄们,在森林或旷野,与敌人血战;也没象乡间的妇女那样因男人去从军,而担任起筑路,耕田,抢救伤兵的工作;可是她也没象胖菊子那样因贪图富贵而逼迫着丈夫去作汉奸,或冠招弟那样用身体去换取美好的吃穿;她老微笑着去操作,不抱怨吃的苦,穿的破,她也是一种战士!
从前瑞宣所认为是她的缺欠的,象举止不大文雅,服装不大摩登,思想不出乎家长里短,现在都变成了她的长处。唯其她不大文雅,她才不怕去站队领粮,以至于挨了皮鞭,仍不退缩。唯其因为她不摩登,所以她才不会为没去看电影,或没钱去烫头发,而便撅嘴不高兴。唯其因为她心中装满了家长里短,她才死心蹋地的为一家大小操劳,把操持家务视成无可卸脱的责任。这样,在国难中,她才帮助他保持住一家的清白。这,在他看,也就是抗敌,尽管是消极的。她不只是她,而是中国历史上好的女性的化身——在国破家亡的时候,肯随着男人受苦,以至于随着丈夫去死节殉难!真的,她不会自动的成为勇敢的,陷阵杀敌的女豪杰,象一些受过教育,觉醒了的女性那样;可是就事论事,瑞宣没法不承认她在今天的价值。而且,有些男人,因为女子的逼迫才作了汉奸,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你看怎么办呢?”瑞宣想不出一定的办法。
“老太爷的生日,无论怎样也得有点举动!可是,咱们没有粮食。咱们大概不能通知拜寿来的亲友们,自己带来吃食吧?”
“不能!他们可也不见得来,谁不知道家家没有粮食?”“你就不知道,咱们北平人多么好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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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好办,来了人清茶恭候!不要说一袋子,就是一斤白面,教我上哪儿去弄来呢?就是大家不计较吃共和面,咱们也没有那么多呀!”
“真的,清茶恭候?”韵梅清脆的笑了两声,——她想哭,不过把哭变成了笑。
韵梅去和婆母商议:“我们俩都没有主意,你老人家……”
天佑太太把一根镀金的簪子拔下来:“卖了这个,弄两斤白面来吧!”
“不必,妈!有钱不是也没地方去买到面吗?”握着那根簪子,天佑太太楞起来。
祁老爷的小眼睛与韵梅的大眼睛好象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都要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点意思来,又都不敢正视对方。最后,老人实在忍不住了:“小顺儿的妈,甭为我的生日为难!我快八十岁了,什么没吃过,没喝过?何必单争这一天!想法子呀,给孩子们弄点什么东西吃!看,小妞子都瘦成了一把骨头啦!”
韵梅回答不出什么来,尽管她是那么会说话的人。她知道老人在这几天不定盘算了千次万次,怎么过生日,可是故意的说不要贺生。这不仅是为减少她的为难,也是表示出老人对一切的绝望——连生日都不愿过了!她也知道,老人在这几天中不定想念天佑,瑞丰,瑞全,多少多少次,而不肯说出来。那么,假若她不设法在生日那天热闹一下,老人也许会痛哭一场的。可是,无论她有多大的本事,她也弄不来白面!粮食是在日本人手里呢!
到了十一的晚间,丁约翰象外交官似的走了进来。他的左手提着一袋子白面,右手拿着一张大的红名片。把面袋放下,他双手把大红名片递给了祁老太爷。名片上只有“富善”两个大黑字。这还是富善先生在三十年前印的呢,红纸已然有点发黄。
“祁老先生,”丁约翰必恭必敬的说:“富善先生派我送来这点面,给您过节的。富善先生原打算自己来请安,可是知道咱们胡同里有东洋人住着,怕给您惹事,他请您原谅!”
丁约翰没有敢到屋中坐一坐,或喝一碗茶,虽然祁老人诚恳的这么让他。富善先生派他来送面,他就必须只作送面的专使,不能多说话,或吃祁家的一杯茶。富善先生,在他心中,即使不是上帝,也会是一位大天使。把“差使”交代清楚,他极规矩的告辞,轻快而稳当的走出去。
看着那袋子的白面,祁老人感动得不大会说话了,而只对面袋子不住的点头。
小顺儿与妞子欢呼起来:“吃炸酱面哪!吃‘白’馒头呀!”
韵梅等老人把面袋看够了,才双手把它抱进厨房去,象抱着个刚生下来的娃娃那么喜欢,小心。
祁老人在感叹了半天之后,出了主意:“小顺的妈,蒸馒头,多多的蒸!亲友们要是来拜寿,别的没有,给他们馒头吃!现在,馒头,白面的,不就是海参鱼翅吗?”
“哟!好容易得到这么一口袋宝贝面,哪能都招待了客人?”韵梅的意思是只给老人蒸几个寿桃,而留着面粉当作药品:这就是说,到家中谁有病的时候,好能用白面作一碗片儿汤什么的。
“你听我的!咱们,咱们的亲友,早晚都得饿死!一袋子面救不了命!为什么不教大家都吃个馒头,高兴一会儿呢?”韵梅眨巴着大眼睛,没再说什么。她心中可是有点害怕:老人是不是改了脾气呢?老人改脾气,按照着“老妈妈论”来说,是要快死的预兆!祁家,在她看,已经丢失了三个男人,祁老人万万死不得!有最老的家长活着,不管家中伤了多少人,就好象还不曾损失元气似的,因为老人是支持家门的体面的大旗。同时,据她想,尽管公公天佑死去,而祁老人还硬硬朗朗的活着,她便可以对别人表示出:“我们还有老人!”而得到一点自蔚——我们,别看天下大乱,还会奉养孝顺老人!
她去问婆母与丈夫,是否应当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馒头。回答是:老人怎说,怎办吧!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难道都改了脾气,忘了节俭,忘了明天?
到了生日那天,稀稀拉拉的只来了几个至亲。除了给老人拜寿而外,他们只谈粮食问题。在谈话中,大家顺手儿向老人给别的亲友道歉:谁谁不能来,因为没有一件整大褂,谁谁不能来,因为已经断了炊!
这些恶劣的消息并没使老人难过,颓丧。他好象是决定要硬着心肠高兴一天。他把那些伤心的消息当作理当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还活着,还有说有笑的活着!尽管日本人占据北平已有好几年,尽管日本人变尽了方法去杀人,尽管他天天吃共和面,可是他还活着,还没被饥荒与困苦打倒——也许永远不会被打倒!
天佑太太,瑞宣,韵梅,以至于亲戚们,看老人这样喜欢,都觉得奇怪。同时,因为老人既很高兴,大家就不便都哭丧着脸;于是,把目前伤心的事都赶紧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间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欢心。
及至馒头拿上来,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大家都仿佛看见了奇珍异宝。他们只顾往口中送那雪白的,香软的,馒头,而忘了并没有什么炒菜与荤腥。韵梅屡屡的向大家道歉:“除了馒头可没有别的东西呀!”大家仿佛觉得她的道歉是多此一举,而一劲儿夸赞馒头的甜美。
祁老人好似发了狂,一手扶着小顺儿,一手拿着馒头,劝让每一个客人:“再吃一个!再吃一个!”
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脸上的笑容完全不见了。教小顺儿给拿来小板凳,他坐在了院中,把下巴顶在胸前,一动也不动。
“爷爷,你累了吧?到屋里躺一会儿去?”韵梅过来打招呼。
老人没出一声,也没动一下。
韵梅的心中打开了鼓:“爷爷,你怎么啦?”
老人又沉默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韵梅。她又问了声:“怎么啦?你老人家!”
老人叹了口气,而后仿佛已筋疲力尽了似的,极慢极慢的说:“你也许看我是发了疯,把馒头往外乱塞!我没有疯,没有!想想吧,要是天佑,瑞丰,瑞全,常二爷,连那个胖二媳妇,都在里面,得吃多少馒头呢?我假装的拿亲戚们当作了天佑,常二爷……!他们吃了,也就好象……!”老人又低下头去。
“爷爷!这是干什么呢!今天您不是挺高兴的吗?干吗自己找不痛快呢?”韵梅假笑着劝慰。
“我高兴?”老人低着头说:“混账才高兴呢!算算吧,四辈子人还剩下了几个?生日?这是祭日!我的生日,天佑们的祭日!一个人活着是为生儿养女,永远不断了香烟。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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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倒死在我前面!我高兴?我怎那么不知好歹!“
又叨唠了一大阵,老人才手指着三号院子那边,咬着牙说:“全是他们闹的!日本人就是人间的祸害星!”
说完了这一句,老人似乎解了一点气,呆呆的楞起来。楞了好大半天,他低声的叫:“小顺儿!”看重孙子跑过来,他说:“去拿几个馒头来,用手绢儿兜好!”一家人都猜不到老人是什么意思。小顺儿把馒头拿来,老人发了话:“走!跟我去!”
瑞宣搭讪着走过来,笑着问:“给谁送馒头去?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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