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而是可以飞腾的什么精灵;脚立在地上,而头扬到云外。理想使他承认了肉体的能力多么有限,也承认了精神上的能力能移山倒海。他想象到,假若英国的,美国的,苏联的,法国的,和……的人民都能尽到自己所能的为那同一理想去奋斗,每一个人就都是光明里的一粒金星,能使世界永远辉煌灿烂。
在小羊圈里,一号的老太婆把街门关得严严的,不肯教两个孩子出来。
战争的疯狂已使她家的男人变成骨灰,女的变成妓女;现在,她看见整个日本的危亡。但是,她不敢说出她的预言,而只能把街门关起,把疯狂关在门外。
三号的日本男女全数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闹。在街上闹够,他们回到小羊圈,东倒西歪的,围着老槐树欢呼跳跃。他们的白眼珠变成红的,脸上忽红忽绿。他们的脚找不到一定的地方,一会儿落在地上,一会儿飞到空中。有时候,象猫狗似的,他们在地上乱滚。啊,这人类之王!
在中国人里,丁约翰差不多已死了半截。他的英国府被封,他的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的上帝已经离开了他。他可以相信,天会忽然塌下来,地会忽然陷下去;可是,他不能相信,英国府会被查封;他的世界到了末日!他亲眼看见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了囚车!他自己呢,连铺盖,衣服,和罐头筒子,都没能拿出来,就一脚被日本兵踢出了英国府!他连哭都哭不上来了。
()免费电子书下载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平日他那么轻看日本人。今天,他才明白日本人是能把英国府的威风消尽了的,日本人是能打倒西洋人的上帝的。他想他应当给上帝改一改模样;上帝不应当再是高鼻子,蓝眼珠的,而是黄脸,黑眼珠的,象日本人那样。是的,他和别的吃洋教的人一样,只会比较外国人与外国人的谁强谁弱,而根本想不到中国人应当怎样。
天还没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车。同时,日本随军的文人早已调查好,富善先生收藏着不少中国古玩,于是“小琉璃厂”里的东西也都被抄去。他们也知道,富善先生的生平志愿是写一本《北平》。于是,他们就细心的搜检,把原稿一页一页的看过,而后封好,作为他们自己著书的资料。他们是“文明”的强盗。
见富善先生上了囚车,丁约翰落了泪。日本人占据了北平,和一半中国,杀了千千万万的人,烧了无数的城池与村镇,丁约翰都没有落过一滴泪。他犯不上为中国人落泪,因为他的生计与生活与中国人无关。他常常为自己的黄脸矮鼻子而长叹;哼,假若他白脸高鼻子,上帝岂不更爱他一些么?那时候,他的上帝还的确是白脸高鼻子的。
象被魔鬼追着似的,他跑回小羊圈来。顾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的门。小羊圈,甚至于全北平,没有他的一个知心人,除了瑞宣。这并不是说,瑞宣平日对他有什么好感,而不过是丁约翰想:瑞宣既也吃着英国府的饭,瑞宣就天然的和他是同类。
虽然已是冬天,丁约翰可是跑得满身大汗。他忘了英国府的规矩,而象报丧似的用拳头砸门。
瑞宣还没有起床。韵梅在升火。听见敲门的声音,她忙着跑出来。一开门,她看见了一个象刚由蒸锅里拿出来的大馒头。那是丁约翰的头。
“祁太太,我!”约翰没等让,就往门里迈步。“祁先生呢?有要紧的事!要紧的事!”说着,他已跑到院中。他忘了安详与规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一场。
祁老人已早醒了,可是因为天冷,还在被窝里蜷蜷着老腿,忍着呢。听到院中的人声,他发了话:“谁呀?”丁约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爷,咱们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来,披上棉袍,开开门闩。丁约翰闯进门去。“英国府!”他呛了一口。“英国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了囚车!天翻地覆哟!”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虽然不是吃洋教与洋饭的,可是多少有点迷信外国人。自从他的幼年,中国就受西洋人的欺侮,而他的皇帝与总统们都不许他去反抗。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忍辱受屈。经过了四年的日本侵略,他的确知道了他应当恨日本人,可是对于西洋人他并没有改变他的固定的意见。日本人居然敢动英国府?老人简直不敢相信丁约翰的话。况且,瑞宣是在英国府作事,而富善先生曾经在中秋节送给他一袋子白面呀!
“一点不错,英国府,富善先生,全完!”丁约翰揉了揉眼,因为热汗已流进去一点。
这时候,瑞宣披着棉袍,走了进来。
“祁先生!”丁约翰象见着亲人那样,带着哭音儿叫。“祁先生!咱们完啦!”
“英国府!富善先生!”祁老人抢着说。“莫非老天爷真要饿死咱们吗?”
韵梅和婆母都在门外听着。听到英国府完了的消息,天佑太太微颤起来。韵梅忙拉住婆母的手。
瑞宣对这坏消息的反应并没象祖父的那么强烈。他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关切几乎完全在富善先生的身上。富善先生,是,无论怎说,他的多年的良师益友。富善先生被捕,下集中营?瑞宣马上想起钱伯伯的下狱,与他自己的被捕。他恨不能马上去找到老人,去安慰他,保护他。可是,他是个废物,一点办法也没有。
祖父又发了问:“咱们怎么办呢?我饿死不算回事,我已经活够了!你的妈,老婆,儿女,难道也都得饿死吗?”
瑞宣的脸热起来。他既没法子帮富善先生的忙,也无法回答祖父的问题。他走到了绝路。
韵梅在门外说了话:“丁先生,你回去歇歇吧!天无绝人之路,哪能……”她明知道天“有”绝人之路,可是不能不那么说。她愿把丁约翰先劝走,好教瑞宣静静的想办法。她晓得瑞宣是越着急越没办法的。
丁约翰,忘了英国府的规矩,不肯马上告辞。要发牢骚,他必须在这里发,因为他以为他与祁家是同病相怜。他坐下了。即使瑞宣不高兴答理他,他也必须和祁老人畅说一番。他生平看管着自己,象个核桃似的,不肯把瓤儿轻易露出来。今天,他丢失了一切,他必须自己敲开皮壳,把心中的话说出来。
瑞宣走了出来。
头一眼,他看见了妈妈。她是那么小,那么瘦,而且浑身微颤着。他不由的想安慰她几句。可是,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他会告诉她,日本的袭击美国是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是日本自取灭亡。可是,这足以使妈妈得到安慰吗?
妈妈,看了看长子,极勉强的笑了笑。她心中有无限的忧虑,可是偏偏要拿出无限的慈祥。不等儿子安慰她,她先说出来:“瑞宣,别着急!别着急!”
瑞宣也勉强的笑了下:“我不着急,妈!”
老太太叹了口气:“对了,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不着急,我就好受一点!”
“妈,你进去吧,院里冷!”
“好,我进去!我进去!”老太太又看了长子一眼,看得很快,可是一下子就要看到,仿佛是,儿子的心里去。她慢慢走回屋中。
韵梅回到厨房去。
瑞宣独自立在院中。他还惦记着富善先生,可是不久他便想起来:父亲,老二,不都是那么白白的死去?在战争里,人和苍蝇一样的谁也管不了谁!
他应当干什么去呢?教书去?不行,他不肯到教育局去登记。说真的,凭他的学识,在这教育水准低落的时候,他满可以去教大学。但是,他不是浑水摸鱼的人,不肯随便去摸到个教授头衔。
()
写作?写什么呢?报纸上,杂志上,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只要Se情的,无聊的,文字。他不能为挣钱而用有毒的文字,帮助日本人去麻醉中国人的心灵;此路不通。
翻译?译什么书呢?好书不能出版,坏书值不得译。
他想不出路子来。他有点本事,有点学识,可是全都没用。战争是杀人的事,而他的本事与学识是属于太平年月的。“瑞宣!”天佑太太在屋中轻轻的叫。
他走进妈妈的屋中。
“瑞宣!”老太太仿佛要向儿子道歉似的,又这么叫了声。“干什么?妈!”
“我有多少多少话要对你说了呢!”老太太假笑了笑,把“我怕你不高兴听”藏起去。
“说吧,妈!”
“你看,我知道你一定不肯给日本人作事去;那么,这个年月,还有什么别的路儿呢?”
“对了,妈!我不能给他们作事去!”
“好!咱们死,也死个清白!我只想出一条路儿来,可是……”
“什么路儿?”
“哼,不好意思说!”
瑞宣想了一会。“是不是卖这所房?”
老太太含愧的点了点头。“我想过千遍万遍了,除了卖房,没有别的办法!”
“祖父受得了吗?”
“就是说!所以我说不上口来!我是外姓人,更不应当出这样的主意!可是,我想我应当告诉你,真到了什么法子也没有了的时候,狠心!房产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能看着你急死!”
“好吧,妈!我心里有这么个底子也好。不过,您先别着急;教我慢慢的想一想,也许想出点好主意来!”
天佑太太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妞妞醒了。刚一睁开小眼,她就说出来:“奶奶,我不吃共和面!”
老太太把心中的话都忘了。她马上要告诉小孙女:“你爸爸没了事作,想吃共和面恐怕也吃不上了!”可是,她没有这么说出来。她是祖母,不能对孙女那么无情。她低下头去,既不敢看孙女,也不敢看儿子。她知道,只要她一看瑞宣,他也许因可怜妞妞而发怒,或是落泪。
瑞宣无可如何的走出来。
天佑太太强打精神的哄妞妞。“妞妞长大了呀,坐花汽车,跟顶漂亮的人结婚!”
“妞妞不坐汽车,不结婚;妞妞要吃白面的馒头!”天佑太太又没了话说。
87
正在小羊圈里的日本男女围绕着大槐树跳跃欢呼的时节,有一条小小的生命来给程长顺接续香烟。他,那小小的新生命,仿佛知道自己是亡国奴似的,一降生就哇哇的哭起来。
程长顺象喝醉了似的,不知道了东西南北。恍惚的他似乎听到了珍珠港被炸的消息,恍惚的他似乎看见了街上的日本醉鬼。可是,那都只是恍惚的,并没给他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忙着去请收生婆,忙着去买草纸与别的能买到的,必需的,小东西。出来进去,出来进去,他觉得他自己,跟日本人一样,也有点发疯。
他极愿意明白珍珠港是什么,和它与战局的关系,可是他更不放心他的老婆。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老婆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重要,生小孩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更有价值;好象世界战争的价值也抵不过生一个娃娃。
马老寡妇也失去平日的镇静,不是为了珍珠港,而是为了外孙媳妇与重孙的安全。她把几年来在日本人手下所受的苦痛都忘掉,而开始觉出自己的真正价值与重要。是她,把长顺拉扯大了的;是她,给长顺娶了老婆;是她,将要变成曾祖母。她的地位将要和祁老人一边儿高,也有了重孙!
她高兴,又不放心;她要镇定,而又慌张;她不喜多说多道,而言语会冲口而出。她的白发披散开,黄净子脸上红起来一两块。她才不管什么珍珠港不珍珠港,而只注意她将有个重孙;这个娃娃一笑便教中国与全世界都有了喜气与吉利。
小羊圈里的人们听到这吉利的消息,马上都把战争放在一边,而把耳目放在程家的事情上。至少,这将要降生的娃娃已和全世界的兵火厮杀相平衡了;战争自管战争,生娃娃到底还是生娃娃;生娃娃永远,永远,不是坏事!他们都等待着娃娃的哭声,好给马老太太与程长顺道喜。是的,他们必须等着道喜;他们觉得在这时候生娃娃是勇敢的,他们不能不佩服程长顺与小程太太。
李四大妈的慌忙,热烈,又比马老太太的大着好几倍。产房的事她都在行,她不能不去作先锋。生娃娃又是给她增多“小宝贝”的事,她的热心与关切理应不减于产妇自己的,假若不是更多一点。在万忙之中,她似乎听到一声半声的珍珠港。她挤咕着近视眼告诉大家:“好,你们杀人吧,我们会生娃娃!”
()好看的txt电子书
小程太太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珍珠港,不知道世界在血泪里将变成什么样子。她甚至于顾不得想起小崔,与杀死小崔的日本人。她只知道自己身上的疼痛,和在疼痛稍停时的一种最实际的希望——生个娃娃。她忘了一切,而只记得人类一切的根源,生孩子!
娃娃生下来了,是个男的。全世界的炮火声并没能压下去他的啼哭。这委屈的,尖锐的,脆弱而伟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