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br /> 瑞宣还没想好是不是应当按白巡长说的办,只见门外头走进来一男一女。
那男的,象个又细又高的黑铁塔,身子骨结实,硬棒。他没戴帽子,大兵似的剃着光头。脸盘又黑又瘦,漆黑明亮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辉。他穿了一身小了两三号的学生服,上身长不及腰,裤子短的露出小腿。衣服虽说没个样子,又不合身,可他穿在身上却显得很得体,朴素。他扬着头,硬棒的脸上透着笑,右手拉着一个女的,是高第。
高第也瘦了,因为瘦,那副厚嘴唇显得好看多了。短鼻子周遭纵起不少条笑纹。头发没烫,嘴唇也没抹口红。看来,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大赤包和招弟对她的束缚,毫不做作地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她也扬着头,仿佛盯着老三的腮帮子,又象是在看那高高的蓝天。
转过影壁,老三就大声喊了起来:“妈!”他的声音响亮,连金三爷都吓了一跳。瑞全原来没打算惊动人,可是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多年没叫过的这个字,一下子打他心眼里蹦出来了。
“老三!”瑞宣也大声喊了起来。一刹时,他几乎把妞子的死都忘了。老三是中国青年的代表——象征着勇敢,强有力的新中国。瑞宣走过来,认出了高第。他一手一个把他们拉到身边,滚滚的热泪在眼睛里转了好几个圈。白巡长很想过去招呼老三,一见瑞宣抓住老三的手不放,他就悄悄地往边上站了站。他知道一家人重逢的时候,最不乐意外人打搅。“咱们走吧,”白巡长一边说着,一边把金三爷拽出门外。
老三的语音象一股春风,融化了屋子里的冰块。天佑太太始终哭不出声来,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妞子发呆。一听见老三的声音,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象胎儿在妈妈肚子里乱踹似的。她的孩子,老三,在院子里叫她呢。她又活过来了,憋在心里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老三一进门,她连妞子也顾不得照看了。妞子已经死了,儿子可还活着呢。泪水迷了她的眼睛,她摸索着走出屋门。
一见她出了屋门,老三就松开了大哥的手,冲妈妈奔过来。
天佑太太大声哭了起来。老三攥住她那冰凉的手,不住的叫“妈”。
老三越过妈妈的肩头,看见了坐在妞子床边的大嫂。“大嫂,我回来了。”
韵梅没有回过头来瞧小叔子,却扑倒在妞子身上,大声哭开了。
“怎么了?怎么了?”老三让妈妈和嫂子哭糊涂了。他拉着妈妈的手,走进韵梅坐着的那间屋里,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妞子,楞住了。
瑞宣听见妈妈和韵梅哭出了声,放了心。他明白,哭,是减轻痛苦的最好办法。他准备去把老三回家的消息告诉爷爷。“爷爷,爷爷,”瑞宣压低了嗓门叫。
老人仿佛睡着了,闭着眼睛嘟囔了两句。
“爷爷,老三回来了。”
“什么?”老人还没睁眼。
“老三家来了。”
老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小三儿,我的小三儿,在哪儿?”老人坐了起来,“他在哪儿?”老人着急地问。没等瑞宣答话,他就大声喊了起来:“小三儿,小三儿,上这儿来,让我瞧瞧你。”一边喊着,他扶着瑞宣站起来,急忙往屋子外头走。“到家了,还不先来看看爷爷,这小子!”
老三听见爷爷叫,连忙走出屋来,一见爷爷,猛地站住了。爷爷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硬硬朗朗的样子,变成了个弯腰驼背,又瘦又弱的老头儿。不光头发胡子是白的,连眉毛也全白了。
老人把干瘪枯瘦的手放在孙子肩膀上,说:“好,好,小三你又长高了,也结实多了。哎——你走了八年,爷爷一直等着你呢。这下子好了,我放心了,就是死了,也踏实了,我的小三到底回来了。”
天佑太太还在哭着,也走出屋子,朝儿子扑过去。老人瞧着儿媳妇叹了口气,非常温和地说:“别再哭了,小三回来了——还不该高兴高兴吗?”
天佑太太点了点头,用衣襟擦了擦眼泪。
老人看见高第,又揉了揉眼睛,问:“你不是冠家的大小姐吗?”
高第点了点头。
“是跟小三儿一块儿来的吗?”虽说老人知道高第的人品跟大赤包和招弟不一样,可是,他终究不喜欢冠家的人。
“是呀,”高第说着迎上去,拉起天佑太太的手。“哦——”老人不想难为高第,没再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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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老人把老三叫到自己屋里。“小三儿,冠家的这个闺女是怎么回事?”
老三一点也不犹豫,直截了当地回答:“她没处去,想在咱们家呆几天。”
“哦——”老人慢慢躺下了。“你们——”
老三明白爷爷的意思。“说不定——”
老人半天没言语——就是高第再好,他也还是不喜欢冠家。
“爷爷,您不是盼着咱家人丁兴旺吗?”老三说着笑了起来。
老人想了一想:“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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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子没有新衣裳,只穿一身过于短小,总还算干净的旧衣服。买个小小的木头匣子,装敛起来,埋在城外了。
韵梅病得起不了床。幸好有老三和高第在家。老三不打算老呆在家里,准备出去做跟抗日一样重要的工作。他对国家的现状有了认识,懂得祖国最需要他去做什么。他不能婆婆妈妈的,成天守在家里,跟油盐酱醋打交道。不过,眼下他还走不开。首先,得把钱伯伯救出来,安置妥当,然后才能松口气,何况目前爷爷,妈妈和哥嫂都离不开他。他明白,自己的有说有笑和无忧无虑的态度,能够打破家里死一般的沉寂。
老三对付大嫂的办法很简单,然而甚有成效。他不去安慰她,只是从早到晚要这要那,闹得她一会儿都不得安宁。“大嫂,还没起来哪?我想饺子吃了。八年没吃过你包的饺子了。”再不就是:“大嫂,起来吧,给我找西件旧衣服。瞧瞧我穿的都是些什么——紧绷绷的,箍得我都出不来气了。”他知道嫂子心眼好,一定会上他的当,挣扎着爬起来做事。她只要能起床做事,那心头的创伤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一面跟大嫂要这要那,不让她得空去想那些伤心的事儿,一面跟她唠叨他见过的许多惨事——被敌机炸死的孩子,逃难时被挤到河里的孩子……,在战争中,无辜死去的孩子成千上万,妞子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大嫂终于能起床做活了。她瘦了,越瘦,眼睛就越显得大。她做活的时候,会忽然停下来,仿佛想起了什么。老三总不让她得着机会去胡思乱想,叫小顺儿陪着妈妈,跟她说话儿。
老三跟大哥在一起的时候,话最多。哥俩干脆搬到一间屋里住,让高第陪韵梅。
谈过三、四个晚上,哥俩把要说的话都说了,还不乐意就此罢休。又扯起家事,国事,世界大势,仿佛国家的繁荣昌盛与世界和平,全仗着他俩筹划。等到实在没的可说了,就把已经说过的话,拿出来再重温一遍。
全家都喜欢高第。她已经不是什么“小姐”,样样活都乐意干,——战争把她调教出来了。她伺候祁老人和天佑太太,做全家的饭。她做饭的手艺不高,可是这难为不了她。不论好歹,饭总算是做出来了,这顿做得不可口,下顿还不能改进改进?
这样韵梅就更觉着自己应当赶快爬起来干活,不能让客人替她操持一切。连祁老人也受了感动,忘记了他对冠家的成见。他偷偷对老三说:“别让客人来伺候咱们呀,那象什么话呢!”
老三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胜利后第七天,钱诗人打监牢里出来了。
老三打算来次小小的聚会,欢迎欢迎钱伯伯。胜利以来,北平一直冷冷清清,瑞全不喜欢这股子冷清劲儿。他去跟爷爷商量。爷爷答应了,叮咛说:“得买瓶酒,他喜欢喝两口。”
“那是自然,我知道上哪儿弄酒去。”
他还跟韵梅和高第商量,得做上几个菜?韵梅觉乎着,有豆腐干和花生米下酒,就满够了。她安排不了那么些个人的饭食,没什么钱,精神也不济。
“就这么办吧,大嫂,再给沏点儿茶。”
他去找妈妈:“妈,钱伯伯要来,您得起来招待招待他。”天佑太太点了头。
瑞全邀大哥一起去接钱先生。瑞宣当然乐意。他也想到了富善先生。他花了一整天去找这位老朋友,后来听人说,几个月以前,富善先生给弄到山东潍县的集中营里去了。
老三去找金三爷,要他跟钱少奶奶一起到祁家来。然后他又邀了李四大妈,程长顺和小羊圈所有的街坊邻居。老邻居们高兴得跟刚听到胜利的消息时一样。
瑞宣和瑞全把钱先生接了出来。
钱先生,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他一手扶着老三的胳臂,一手领着孙子,踉踉跄跄走出监牢的门。瑞宣跟在后面。
这回钱先生在牢里过堂的时候,没有受刑。日本人要他投降,他拒绝了他们的“亲善”,他们就把他的孙子偷来,也给下在牢里。他们让爷儿俩每天见一面。钱先生明白,他们是想要利用这个孩子,来对他施加压力。要是他低头,投降了,孙子就有了活命;要是他不肯呢,他们就会当着他的面给孩子用刑。
钱先生一点也没发愁。他一不发脾气,二不惹他们,尽量不让孩子遭罪;当然他更不能为了救孩子而屈服。他那斯斯文文的脸上老带着笑,顺其自然。要是到时候他确实保护不了自己的孙子,那也没有法子。反正也不能投降。打仗嘛,多死一个两个的又怎么样?即便那死去的就是他的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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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初进监牢里来,是又哭又闹。日本人头一回带他见钱先生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泪。他使劲拍打爷爷的腿,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钱先生,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一再说:“别闹,乖乖的,别哭了。”孩子安静了一点,问:“干嘛要把咱们关在这儿?干嘛不让咱们回家去?”
“没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
“就是没有道理。”
过了几天,孩子习惯了一点,不再大哭大闹了。每逢人家带着他来看爷爷,他总是特别高兴。他拿好多问题来问爷爷——为什么要打仗,监牢是干什么的,日本人打哪儿来,为什么要到北平来。爷爷很耐心地一一讲给他听。
孙子要求爷爷给起个名字。他记得妈妈常说,他的名字得让爷爷来起。
孩子还没有出世,爷爷就给起好了名字,钱仇——不忘报仇的意思。而这会儿孩子倚在膝下,他又觉得不能让孩子一辈子背着这么一个叫人痛心的名字。老人问孩子,“你觉着‘仇’字怎么样?”
孙子的小眼睛直眨巴,象是在认真考虑。他能想象出猫、狗、牛是什么样子,然而“仇”,“仇”是什么呢?他闹不明白,一准不是什么好词儿。他说:“我不要这个。”爷爷赶紧道歉:“好,等一等,让我再好好想想,一定要给你起个好名字。”
于是有一天,他说了:“钱善怎么样,善,是正义,善良的意思,是打我教你的那本《三字经》的头一行上取来的,‘人之初,性本善’,记得吗?”孩子同意了。起初,日本人每次只让孩子跟爷爷在一块儿呆几分钟,后来爷爷跟孙子在一块儿呆惯了,他们就把时间延长,让他们多谈谈,希望用孩子来打动钱先生。等爷俩谈得正热闹,他们就突然把孩子带走,故意让他哭闹。
钱少奶奶和小顺儿站在小羊圈口上,等她的公公和儿子。她模样大变,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瘦得皮包骨,只有一双眼睛还亮堂堂的,仿佛她把整个生命都注入了这一对眼睛,好去找儿子。这会儿,她知道儿子快要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来。
钱少奶奶一见公公和儿子的人影儿,就没命地跑起来。她一下子把小善搂在怀里,紧紧抱住。她蹲在地上,把脸紧紧贴在儿子脸上。
走到一号门口,钱少奶奶习惯地站住了,可是钱先生连朝大门都没瞧一眼,就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
祁家大门外站了一群人。大伙儿见了钱先生,都想跑上前来,可是谁也没挪窝。钱先生是大家的好邻居、老朋友,英雄。他穿了一件旧的蓝布僧袍,短得刚刚够得着膝盖。他的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双颊下陷,干巴巴的没有一点血色。他外表上并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浑身满布战争的创伤。大家不禁相互打量了一番,他们自己的衣服也很破烂,每个人的脸都瘦骨棱棱的,白里带青。大家又朝小羊圈扫了一眼,家家户户,大门上的油漆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墙皮也剥落了。一切都显着凄凉,使人不忍得看。
说相声的方六,点起一小挂鞭炮,按老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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