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壬辉俪錾?br /> 一个兵守住大门,其余的全进入院中;白巡长拉着钱先生也走进来。白巡长低声的说:“不必故意的赌气,老先生!好汉不吃眼前亏!”
冠晓荷的野心大而胆量小,不敢进来,也不敢在门外立着。他走进了门洞,掏出闽漆嵌银的香烟盒,想吸支烟。打开烟盒,他想起门外的那个兵,赶紧把盒子递过去,卖个和气。敌兵看了看他,看了看烟盒,把盒子接过去,关上,放在了衣袋里。冠先生惨笑了一下,学着日本人说中国话的腔调:“好的!好的!大大的好!”
钱大少爷——孟石——这两天正闹痢疾。本来就瘦弱,病了两天,他就更不象样子了。长头发蓬散着,脸色发青,他正双手提着裤子往屋中走,一边走,一边哼哼。看见父亲被白巡长拉着,口中流着血,又看三个敌兵象三条武装的狗熊似的在院中晃,他忘了疾痛,摇摇晃晃的扑过父亲来。白巡长极快的想到:假若敌人本来只要捉钱老人,就犯不上再白饶上一个。假若钱少爷和日本人冲突,那就非也被捕不可。想到这儿,他咬一咬牙,狠了心。一手他还拉着钱先生,一手他握好了拳。等钱少爷走近了,他劈面给了孟石一个满脸花。孟石倒在地上。白巡长大声的呼喝着“大烟鬼!大烟鬼!”说完,他指了指孟石,又把大指与小指翘起,放在嘴上,嘴中吱吱的响,作给日本人看。他知道日本人对烟鬼是向来“优待”的。
敌兵没管孟石,都进了北屋去检查。白巡长乘这个机会解释给钱先生听:“老先生你年纪也不小了,跟他们拚就拚吧;大少爷可不能也教他们捉了去!”
钱先生点了点头。孟石倒在地上,半天没动;他已昏了过去。钱先生低头看着儿子,心中虽然难过,可是难过得很痛快。二儿子的死——现在已完全证实——长子的受委屈,与自己的苦难,他以为都是事所必至,没有什么可稀奇的。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诗歌,有茶酒;亡了国,他有牺牲与死亡;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他看清他的前面是监牢,毒刑,与死亡,而毫无恐惧与不安。他只盼着长子不被捕,那么他的老妻与儿媳妇便有了依靠,不至于马上受最大的耻辱与困苦。他不想和老妻诀别,他想她应该了解他:她受苦一世,并无怨言;他殉难,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死的价值。对冠晓荷,他不愿去怨恨。他觉得每个人在世界上都象庙中的五百罗汉似的,各有各的一定的地位;他自己的应当死,正如冠晓荷的应当卖人求荣。这样的一一想罢,他的心中很平静坦然。在平日,他有什么感触,便想吟诗。现在,他似乎与诗告别了,因为他觉得二子仲石的牺牲,王排长的宁自杀不投降,和他自己的命运,都是“亡国篇”中的美好的节段——这些事实,即使用散文记录下来,依然是诗的;他不必再向音节词律中找诗了。
这时候,钱太太被兽兵从屋里推了出来,几乎跌倒。他不想和她说什么,可是她慌忙的走过来:“他们拿咱们的东西呢!你去看看!”
钱先生哈哈的笑起来。白巡长拉了钱先生好几下,低声的劝告:“别笑!别笑!”钱太太这才看清,丈夫的口外有血。她开始用袖子给他擦。“怎么啦?”老妻的袖口擦在他的口旁,他象忽然要发痧似的,心中疼了一阵,身上都出了汗。手扶着她,眼闭上,他镇定了一会儿。睁开眼,他低声的对她说:“我还没告诉你,咱们的老二已经不在了,现在他们又来抓我!不用伤心!不用伤心!”他还有许多话要嘱咐她,可是再也说不出来。
钱太太觉得她是作梦呢。她看到的,听到的,全接不上榫子来。自从芦沟桥开火起,她没有一天不叨念小儿子的,可是丈夫和大儿子总告诉她,仲石就快回来了。那天,夜里忽然来了位客人,象是种地的庄稼汉儿,又象个军人。她不敢多嘴,他们也不告诉她那是谁。忽然,那个人又不见了。她盘问丈夫,他只那么笑一笑,什么也不说。还有一晚上,她分明听见院中有动静,又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嘁嘁喳喳的;第二天,她问,也没得到回答。这些都是什么事呢?今天,丈夫口中流着血,日本兵在家中乱搜乱抢,而且丈夫说二儿子已经不在了!她想哭,可是惊异与惶惑截住了她的眼泪。她拉住丈夫的臂,想一样一样的细问。她还没开口,敌兵已由屋中出来,把一根皮带子扔给了白巡长。钱先生说了话:“不必绑!我跟着你们走!”白巡长拿起皮绳,低声的说:“松拢上一点,省得他们又动打!”老太太急了,喊了声:“你们干什么?要把老头弄了到哪儿去?放开!”她紧紧的握住丈夫的臂。白巡长很着急,唯恐敌兵打她。正在这时候,孟石苏醒过来,叫了声:“妈!”钱先生在老妻的耳边说:“看老大去!我去去就来,放心!”一扭身,他挣开了她的手,眼中含着两颗怒,愤,傲,烈,种种感情混合成的泪,挺着胸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了看他手植的花草,一株秋葵正放着大朵的鹅黄|色的花。
瑞宣从护国寺街出来,正碰上钱先生被四个敌兵押着往南走。他们没有预备车子,大概为是故意的教大家看看。钱先生光着头,左脚拖着布鞋,右脚光着,眼睛平视,似笑非笑的抿着嘴。他的手是被捆在身后。瑞宣要哭出来。钱先生并没有看见他。瑞宣呆呆的立在那里,看着,看着,渐渐的他只能看到几个黑影在马路边上慢慢的动,在晴美的阳光下,钱先生的头上闪动着一些白光。
迷迷瞪瞪的他走进小羊圈,除了李四爷的门开着半扇,各院的门还全闭着。他想到钱家看看,安慰安慰孟石和老太太。刚在钱家的门口一楞,李四爷——在门内坐着往外偷看呢——叫了他一声。他找了四大爷去。
“先别到钱家去!”李四爷把瑞宣拉到门里说:“这年月,亲不能顾亲,友不能顾友,小心点!”
瑞宣没有回答出什么来,楞了一会儿,走出来。到家中,他的头痛得要裂。谁也没招呼,他躺在床上,有时候有声,有时候无声的,自己嘟囔着。
全胡同里的人,在北平沦陷的时候,都感到惶惑与苦闷,及至听到上海作战的消息,又都感到兴奋与欣悦。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终没有看见敌人是什么样的面貌,也想不出到底他们自己要受什么样的苦处。今天,他们才嗅到了血腥,看见了随时可以加在他们身上的损害。他们都跟钱先生不大熟识,可是都知道他是连条野狗都不得罪的人。钱先生的被打与被捕,使他们知道了敌人的厉害。他们心中的“小日本”已改了样子;小日本儿们不仅是来占领一座城,而是来要大家的命!同时,他们斜眼扫着冠家的街门,知道了他们须要极小心,连“小日本”也不可再多说;他们的邻居里有了甘心作日本狗的人!他们恨冠晓荷比恨日本人还更深,可是他们不会组织起来与他为难;既没有团体的保障,他们个人也就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冠晓荷把门闭的紧紧的,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太阳落下去以后,他更怕了,唯恐西院里有人来报仇。不敢明言,他暗示出,夜间须有人守夜。
大赤包可是非常的得意,对大家宣布:“得啦,这总算是立了头一功!咱们想退也退不出来了,就卖着力气往前干吧!”交代清楚了这个,她每五分钟里至少下十几条命令,把三个仆人支使得脚不挨地的乱转。一会儿,她主张喝点酒,给丈夫庆功;一会儿,他要请干姐妹们来打牌;一会儿,她要换衣裳出去打听打听钱先生的消息;一会儿,她把刚换好的衣服又脱下来,而教厨子赶快熬点西米粥。及至她看清冠晓荷有点害怕,她不免动了气:“你这小子简直不知好歹,要吃,又怕烫,你算哪道玩艺儿呢?这不是好容易找着条道路,立了点功,你怎反倒害了怕呢?姓钱的是你的老子,你怕教人家把他一个嘴巴打死?”晓荷勉强的打着精神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才不怕!”“这不结啦!”大赤包的语气温柔了些。“你是愿意打八圈,还是喝两盅儿?”没等他回答,她决定了:“打八圈吧,今个晚上我的精神很好!高第!你来不来?桐芳你呢?”
高第说要去睡觉。桐芳拒绝了。大赤包发了脾气,想大吵一阵。可是,招弟说了话:“妈!你听!”
西院里钱太太放声哭起来,连大赤包也不再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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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丽的时候。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昼夜的长短也划分得平匀。没有冬季从蒙古吹来的黄风,也没有伏天里挟着冰雹的暴雨。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好象是含着笑告诉北平的人们:在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会给你们什么威胁与损害的。西山北山的蓝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还披上各色的霞帔。
在太平年月,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来的水果。各种各样的葡萄,各种各样的梨,各种各样的苹果,已经叫人够看够闻够吃的了,偏偏又加上那些又好看好闻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芦形的大枣,清香甜脆的小白梨,象花红那样大的白海棠,还有只供闻香儿的海棠木瓜,与通体有金星的香槟子,再配上为拜月用的,贴着金纸条的枕形西瓜,与黄的红的鸡冠花,可就使人顾不得只去享口福,而是已经辨不清哪一种香味更好闻,哪一种颜色更好看,微微的有些醉意了!
那些水果,无论是在店里或摊子上,又都摆列的那么好看,果皮上的白霜一点也没蹭掉,而都被摆成放着香气的立体的图案画,使人感到那些果贩都是些艺术家,他们会使美的东西更美一些。况且,他们还会唱呢!他们精心的把摊子摆好,而后用清脆的嗓音唱出有腔调的“果赞”:“唉——一毛钱儿来耶,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儿,皮儿又嫩,水儿又甜,没有一个虫眼儿,我的小嫩白梨儿耶!”歌声在香气中颤动,给苹果葡萄的静丽配上音乐,使人们的脚步放慢,听着看着嗅着北平之秋的美丽。
同时,良乡的肥大的栗子,裹着细沙与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的炒着,连锅下的柴烟也是香的。“大酒缸”门外,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两肉,有两三毛钱就可以混个醉饱。高粱红的河蟹,用席篓装着,沿街叫卖,而会享受的人们会到正阳楼去用小小的木锤,轻轻敲裂那毛茸茸的蟹脚。
同时,在街上的“香艳的”果摊中间,还有多少个兔儿爷摊子,一层层的摆起粉面彩身,身后插着旗伞的兔儿爷——有大有小,都一样的漂亮工细,有的骑着老虎,有的坐着莲花,有的肩着剃头挑儿,有的背着鲜红的小木柜;这雕塑的小品给千千万万的儿童心中种下美的种子。
同时,以花为粮的丰台开始一挑一挑的往城里运送叶齐苞大的秋菊,而公园中的花匠,与爱美的艺菊家也准备给他们费了半年多的苦心与劳力所养成的奇葩异种开“菊展”。北平的菊种之多,式样之奇,足以甲天下。
同时,象春花一般骄傲与俊美的青年学生,从清华园,从出产莲花白酒的海甸,从东南西北城,到北海去划船;荷花久已残败,可是荷叶还给小船上的男女身上染上一些清香。
同时,那文化过熟的北平人,从一入八月就准备给亲友们送节礼了。街上的铺店用各式的酒瓶,各种馅子的月饼,把自己打扮得象鲜艳的新娘子;就是那不卖礼品的铺户也要凑个热闹,挂起秋节大减价的绸条,迎接北平之秋。
北平之秋就是人间的天堂,也许比天堂更繁荣一点呢!
祁老太爷的生日是八月十三。口中不说,老人的心里却盼望着这一天将与往年的这一天同样的热闹。每年,过了生日便紧跟着过节,即使他正有点小小的不舒服,他也必定挣扎着表示出欢喜与兴奋。在六十岁以后,生日与秋节的联合祝贺几乎成为他的宗教仪式——在这天,他须穿出最心爱的衣服;他须在事前预备好许多小红纸包,包好最近铸出的银角子,分给向他祝寿的小儿;他须极和善的询问亲友们的生活近况,而后按照着他的生活经验逐一的给予鼓励或规劝;他须留神观察,教每一位客人都吃饱,并且检出他所不大喜欢的瓜果或点心给儿童们拿了走。他是老寿星,所以必须作到老寿星所应有的一切慈善,客气,宽大,好免得教客人们因有所不满而暗中抱怨,以致损了他的寿数。生日一过,他感到疲乏;虽然还表示出他很关心大家怎样过中秋节,而心中却只把它作为生日的尾声,过不过并不太紧要,因为生日是他自己的,过节是大家的事;这一家子,连人口带产业,都是他创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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