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一锅粥,那才没办法!你明白我的意思?”
跑堂的不敢得罪照顾主儿,可也不便十分得罪自己的良心,他没置可否的笑了下,赶紧出去端菜。
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注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瑞丰,在吃过几杯竹叶青之后,把一切烦恼都忘掉,而觉得世界象刚吐蕊的花那样美好。在今天早半天,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天安门前,假若有人对他说两句真话,他或者能明白过来一点,而多少的要收起去一些无聊。不幸,他又遇见了冠晓荷,与冠晓荷的竹叶青和精美的四川菜。只要他的口腹得到满足,他就能把灵魂当五分钱卖出去。他忘了蓝东阳的可恶,天安门前的可怕,和他几乎要想起来的日本人的狠毒,而只觉得那浅黄的竹叶青酒在浑身荡漾,象春暖花开时候的溪水似的。白斩鸡的油挂在他的薄嘴唇上,使他感到上下唇都厚起来,有了力量。他觉得生命真正可爱,而所以可爱者就是因为肉美酒香。只要有人给他酒肉,他以为,他就应当诚心的感激。现在,这顿饭是冠先生给他的,他就该完全同意饭主子所说的。他的小干脸上红润起来,小干脑袋里被酒力催的嗡嗡的轻响,小眼睛里含着颗小泪珠——他感激冠先生!
冠先生虽然从敌人一进城就努力运动,而至今还没能弄到一官半职的,他可是依然乐观。他总以为改朝换代的时候是最容易活动的时候,因为其中有个肯降与不肯降的问题——他是决定肯投降的。对瑞丰,他先夸奖天安门大会开得很好,而后称赞新民会的成绩——谁还没有成绩,只有新民会居然在天安门前露了脸,教学生们和日本人打了对面!然后,他又提起蓝东阳来:“你给我约了他没有啊?还没有?为什么呢?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无论如何,你给我把他请到!什么?明天晚饭,再好没有啦!告诉你,瑞丰,你要乐观,要努力,要交结的广,有这三样,一个人就可以生生不已,老有饱饭吃!”
瑞丰听一句,点一下头。越听越痛快,也就越吃的多。说真的,自从敌人攻陷北平,他还没吃过这么舒服的一顿饭。他感激冠先生,他相信冠先生所说的话句句是有价值的。因为相信冠先生的话,他对自己的前途也就看出来光明。只要他乐观,努力去活动,他一定会走一步好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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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冠先生在西单牌楼底下和瑞丰分了手,他还要“看两个朋友。咱们家里见!别忘了请蓝东阳去哟!再见!”瑞丰疲倦而又兴奋的回到家中。
瑞宣见弟弟安全的回来,心中安定了些。可是,紧跟着,他就难过起来,心里说:“那么多的学生和教师,就楞会没有一个敢干一下子的!”他并不轻看他们,因为他自己也是知识分子,他自己不是连天安门都没敢去么?他知道,他不应当以勇敢或懦弱评判任何个人,而应当先责备那个甚至于把屈膝忍辱叫作喜爱和平的文化。那个文化产生了静穆雍容的天安门,也产生了在天安门前面对着敌人而不敢流血的青年!不,他似乎连那个文化也不应责备。难道喜爱和平是错误吗?他说不清,心中憋闷的慌。他不喜欢和老二谈话,可是又不能不和他谈几句,好散散心中的烦闷。
瑞丰身上的那点酒精使他觉得自己很充实,很伟大。最初,他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为何充实与伟大。及至到了家中,他忽然明白过来,他的确是充实,并且伟大,因为他参加了天安门的大会。他相信自己必定很有胆气,否则哪敢和日本人面对面的立着呢。想到此处,他就越发相信了冠晓荷的话——大家在天安门前见了面,从此就中日一家,天下太平,我们也可以畅快的吃涮羊肉了。是的,他觉到自己的充实与伟大,只要努力活动一下,吃涮羊肉是毫无问题的。更使他高兴的,是瑞宣大哥今天看他回来并没那么冷淡的一点头,而含着笑过来问了声:“老二,回来啦?”这一问,使瑞丰感到骄傲,他就更充实伟大了一些。同时,他也觉得更疲乏了一些;疲乏足以表示出自己的重要。
小顺儿的妈看丈夫在院中绕来绕去,心中非常的不安。她不敢解劝他,而一语不发又很难过。她只能用她的两只水灵的大眼睛偷偷的撩着他,以便抓住机会教小顺儿或小妞子跑过去,拉住他的手,或说几句话。她晓得丈夫是向来不迁怒到儿女身上去的。现在,看到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她也赶快走过来,听听老二带回来的新闻。
祁老太爷每逢听到一个坏消息,就更思念“小三儿”。他不知道别的,而准知道小三儿的性情非常倔强,不打了胜仗是不会回来的。那么,我们多打一个败仗,小三儿也自然的就离家更远了些!老人不愿为国家担忧,因为他以为宰相大臣才是管国事的,而他自己不过是个无知的小民。但是,对于孙子,他觉得他的确有关切的权利;没人能说祖父惦念孙子是不对的!他听到了保定的陷落,就不由的嘟嘟囔囔的念叨小三儿,见老二回来,老人也走了出来,听听消息——即使没有消息可听,看孙子一眼也是好的。
只要祁老人一念叨小三儿,天佑太太自然而然的就觉得病重了一些。祖父可以用思念孙子当作一种消遣,母亲的想儿子可是永远动真心的。今天,在惦念三儿子以外,她还注意到二儿子的很早出去,和大儿子的在院中溜来溜去。她心中十分的不安。听见老二回来,她也喘嘘嘘的走出来。大家围住了瑞丰。他非常的得意。他觉得大家在聪明上,胆量上,见解上,都远不及他,所以他应当给大家说些乐观的话,使他们得到点安慰。
“我告诉你,大哥!”老二的牙缝里还塞着两小条儿肉,说话时口中满有油水:“真想不到学生们今天会这么乖!太乖了,连一个出声的也没有!会开得甭提多么顺当啦!鸦雀无声!你看,日本官儿们都很体面,说话也很文雅。学生们知趣,日本官儿们也知趣,一个针尖大的岔子也没出,没想到,真没想到!这就行喽,丑媳妇见了公婆的面,以后就好说了。有今天这一场,咱们大家就都可以把长脸往下一拉,什么亡国不亡国的!大哥你——”他的眼向四下里找瑞宣,瑞宣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轻轻的走开了。他不由的“嗯?”了一声。小妞子看明白了二叔的意思,微突的小嘴说:“爸,出出啦。”短的食指指着西边。
瑞宣偷偷的溜了出去。他不能再往下听。再听下去,他知道,他的一口毒恶的唾沫一定会啐在瑞丰的脸的正中间!
他晓得,学生教员们若是在天安门前,有什么激烈的举动,是等于无谓的牺牲。我们打死一两个日本要人,并不能克复北平;日本人打死我们许多青年,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利。他晓得这个。可是,在感情上他还是希望有那么一点壮烈的表现,不管上算与吃亏。壮烈不是算盘上能打出来的。再退一步!即使大家不肯作无益的牺牲,那么严肃的沉默也还足以表示出大家的不甘于嬉皮笑脸的投降。由瑞丰的话里,他听出来,大家确是采取了默默的抵抗。可是,这沉默竟自被瑞丰解释作“很乖!”瑞丰的无耻也许是他个人的,但是他的解释不见得只限于他自己,许多许多人恐怕都要那么想,因为学生一向是为正义,为爱国而流血的先行。这一回,大家必定说,学生泄了气!这一次是这样无声无色的过去了,下一次呢?还沉默吗?万一要改为嬉皮笑脸呢?瑞宣在门外槐树下慢慢的走,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小崔由街上回来,没有拉着车,头上有个紫里蒿青的大包。
瑞宣没意思招呼小崔,不是小看一个拉车的,而是他心中烦闷,不想多说话,可是,小崔象憋着一肚子话,好容易找到可以谈一谈的人似的,一直扑了过来。小崔的开场白便有戏剧性:“你就说,事情有多么邪行!”
“怎么啦?”瑞宣没法不表示点惊疑。只有最狠心的人才会极冷淡的使有戏剧性的话失去效果。
“怎么啦?邪!”小崔显然的是非常的兴奋。“刚才我拉了个买卖。”他的眼向四外一扫,然后把声音放低。“一个日本兵!”
“日本兵!”瑞宣不由的重了一句,而后他慢慢的往“葫芦腰”那边走。小崔的故事既关联着日本兵,他觉得不该立在胡同里卖嚷嚷。
小崔跟着,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一个二十上下岁的日本兵。记住了,我说的是一个日本兵,因为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不象日本兵的地方。我告诉你,祁大爷,我恨日本人,不愿意拉日本人,不管给我多少钱!今天早半天不是庆祝保定的——”
“——陷落!”瑞宣给补上。
“是呀!我心里甭提多么难受啦,所以快过午我才拉出车去。谁想到,刚拉了一号小买卖之后,就遇上了这个日本兵!”说着,他们俩已来到空旷的葫芦肚儿里。在这里,小崔知道,不管是立着还是走着谈,都不会被别人听见。往前走,不远便是护国寺的夹道,也是没有多少行人的。他没立住,而用极慢极缓的步子似走似不走的往前挪蹭。“遇上他的地方,没有别的车子,你看多么别扭!他要坐车,我没法不拉,他是日本兵啊!拉吧,有什么法子呢?拉到了雍和宫附近,我以为这小子大概要逛庙。我没猜对。他向旁边的一条很背静的胡同指了指,我就进了胡同,心里直发毛咕①,胡同里直仿佛连条狗也没有。走两步,我回回头;走两步,我回回头!好家伙,高丽棒子不是干过吗——在背静地方把拉车的一刀扎死,把车拉走!我不能不留这点神!高丽棒子,我晓得,都是日本人教出来的。我的车上,现在可坐着个真正日本人!不留神?好,噗哧一下儿,我不就一命归西了吗!忽然的,他出了声。胡同两面没有一个门。我一楞,他由车上跳下去。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等他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没给我钱;进这条背静胡同大概就为是不给钱。我楞了一会儿,打不定主意。这可只是一会儿,听明白了!把车轻轻的放下,我一个箭步蹿出去,那小子就玩了个嘴吃屎。我早看明白了,单打单,他不是我的对手;我的胳臂比他的粗!不给钱,我打出他的日本屎来!他爬起来,也打我。用日本话骂我——我懂得一个‘巴嘎亚路’。我不出声,只管打;越打我越打得好!什么话呢,今个早上,成千上万的学生满街去打降旗;我小崔可是在这儿,赤手空拳,收拾个日本兵!我心里能够不痛快吗?打着打着,出了奇事。他说了中国话,东北人!我的气更大了,可是我懒得再打了。我说不上来那时候我心里是怎么股子味儿,仿佛是恶心要吐,又仿佛是——我说不上来!他告了饶,我把他当个屁似的放了!祁先生,我问你一句话,他怎会变成了日本人呢?”
他们已走到护国寺的残破的界墙外,瑞宣决定往北走,北边清静。他半天没有回答出话来。直等到小崔催了一声“啊?”他才说:“记得九一八?”
小崔点了点头。
“老一辈的东北人永远是中国人。在九一八的时候才十几岁的,象你打的那个兵,学的是日本话,念的是日本书,听的是日本宣传,他怎能不变呢?没有人愿意作奴隶,可是,谁也架不住一天一天的,成年论月的,老听别人告诉你:你不是中国人!”
“真的吗?”小崔吃惊的问。“比方说,天天有人告诉我,我不是中国人,我也会相信吗?”
“你不会!倒退几年,你就会!”
“祁先生!那么现在咱们的小学生,要是北平老属日本人管着的话过个三年五载的,也会变了吗?”
瑞宣还没想到这一层。听小崔这么一问,他浑身的汗毛眼都忽然的一刺,脑中猛的“轰”了一下,头上见了细汗!他扶住了墙,腿发软!
“怎么啦?”小崔急切的问。
“没什么!我心里不好受!”
27
瑞宣不再到学校去。他可是并没正式的辞职,也没请假。他从来是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永远没干过这种拖泥带水的事。现在,他好象以为辞职与请假这些事都太小,用不着注意了;作亡国奴才真正是大事,连作梦他都梦见我们打胜仗,或是又丢失了一座城。
他必须去挣钱。父亲的收入是仗着年底分红;一位掌柜的,按照老规矩,月间并没有好多的报酬;父亲的铺子是遵守老规矩的。可是,从七七起,除了杂粮店与煤炭厂,恐怕没有几家铺店还照常有交易,而父亲的布匹生意是最清淡的一个——谁在兵荒马乱之际还顾得作新衣服呢。这样,到年终,父亲恐怕没有什么红利好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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