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是呀!”老二很爱听妈妈的话:“所以我不上学校去啦!我赶紧另找点事作,不便再受他的欺侮,也不便还手打他!是不是?”
他也没敢提出老三来,怕一提起来就涉及分家的问题。他正赋闲,必须吃家中的饭,似乎不便提到分家。即使在这两天内,宪兵真为老三的事来捉他,他也只好认命;反正他不愿意先出去挨饿。瑞宣本来有点怕到学校去,现在又很愿意去了,为是躲开老二。老二的胆小如鼠并不是使老大看不起他的原因。老大知道,从一个意义来讲,凡是在北平作顺民的都是胆小的,老二并不是特例。老二的暂时失业也没使老大怎样的难过;大家庭本来就是今天我吃你,明天你吃我的一种算不清账目的组织,他不嫌老二白吃几天饭。可是,他讨厌老二的毫不悔悟,而仍旧是那么无聊。老大以为经过这点挫折,老二应该明白过来:东阳那样的人是真正汉奸坯子,早就不该和他亲近;在吃亏以后,就该立志永远不再和这类的人来往。老二应该稍微关心点国事,即使没有舍身救国的决心,也该有一点国荣民荣,国辱民辱的感觉,知道一点羞耻。老二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悟。因祖父,父母,兄嫂,都没好意思责备他,他倒觉得颇安逸,仿佛失业是一种什么新的消遣,他享受大家的怜悯。假若连胖太太也没申斥他,他或者还许留下胡子,和祖父一样的退休养老呢!瑞宣最不喜欢在新年的时候,看到有些孩子戴起瓜皮帽头儿,穿上小马褂。他管他们叫做“无花果秧儿”。瑞丰就是,他以为,这种秧苗的长大起来最好的代表——生出来就老声老气的,永远不开花。
为躲避老二,在庆祝太原陷落的这一天,他还上了学。他没决定去参加游行,也没决定不去;他只是要到学校里看看。到了学校,他自然而然的希望学生们来问他战事的消息,与中日战争的前途。他也希望大家都愁眉苦眼的觉到游行的耻辱。
可是,没人来问他什么。他很失望。过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人类是好争胜的动物,没人喜欢谈论自己的败阵;青年们恐怕特别是如此。有好几个他平日最喜欢的少年,一见面都想过来跟他说话,可是又都那么象心中有点鬼病似的,撩了他一眼,便一低头的躲开。他们这点行动表示了青年人在无可如何之中还要争强的心理。他走到操场去。那里正有几个学生踢着一个破皮球。看见他,他们都忽然的楞住好象是觉到自己作了不应作的事情而惭愧。可是,紧跟着,他们就又踢起球来,只从眼角撩着他。他赶紧走开。
他没再回教员休息室,而一直走出校门,心中非常的难受。他晓得学生们并未忘了羞耻,可是假若这样接二连三的被强迫着去在最公开的地方受污辱,他们一定会把面皮涂上漆的。想到这里,他心中觉得一刺一刺的疼。
在大街上,他遇到十几部大卡车,满满的拉着叫花子——都穿着由喜轿铺赁来的彩衣。每一部车上,还有一份出丧的鼓手。汽车缓缓的驶行,锣鼓无精打彩的敲打着,车上的叫花子都缩着脖子把手中的纸旗插在衣领上,以便揣起手来——天相当的冷。他们的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缩着脖,揣着手,在车上立着或坐着。他们好象什么都知道,又好象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仿佛是因习惯了无可如何,因习惯了冷淡与侮辱,而完全心不在焉的活着,满不在乎的立在汽车上,或断头台上。
当汽车走过他的眼前,一个象蓝东阳那样的人,把手中提着的扩音喇叭放在嘴上,喊起来:“孙子们,随着我喊!中日亲善!庆祝太原陷落!”花子们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不高不低的,懒洋洋的,随着喊,连头也不抬起来。他们好象已经亡过多少次国了,绝对不再为亡国浪费什么感情。他们毫不动情几乎使他们有一些尊严,象城隍庙中塑的泥鬼那样的尊严。这点尊严甚至于冷淡了战争与兴亡。瑞宣浑身都颤起来。远处来了一队小学生。他闭上了眼。他不忍把叫花子与小学生连到一处去思索!假若那些活泼的,纯洁的,天真的,学生也象了叫花子……他不敢往下想!可是,学生的队伍就离叫花子的卡车不很远啊!
迷迷糊糊的他不晓得怎么走回了小羊圈。在胡同口上,他碰见了棚匠刘师傅。是刘师傅先招呼的他,他吓了一跳。定了一定神,他才看明白是刘师傅,也看明白了胡同。
二人进了那永远没有多少行人的小胡同口,刘师傅才说话:“祁先生,你看怎样呀?我们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丢啦!太原也这么快?不是有——”他说不上“天险”来。“谁知道!”瑞宣微笑着说,眼中发了湿。
“南京怎样?”
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说“谁知道!”“盼着南京一定能打胜仗!”
“哼!”刘师傅把声音放低,而极恳切的说:“你也许笑我,我昨天夜里向东南烧了一股高香!祷告上海打胜仗!”“非胜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还没分胜负,怎么人们就好象断定了一定亡国呢?”
“谁?”
“谁?你看,上次保定丢了,就有人约我去耍狮子,我没去;别人也没去。昨天,又有人来约了,我还是不去,别人可据说是答应下了。约我的人说:别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着点!我说,杀剐我都等着!我就想,人们怎那么稀松没骨头呢?”瑞宣没再说什么。
“今天的游行,起码也有几档子‘会’!”刘师傅把“会”字说的很重。“哼!走会是为朝山敬神的,今天会给日本人去当玩艺儿看!真没骨头!”
“刘师傅!”瑞宣已走到家门外的槐树下面,站住了说:“象你这样的全身武艺,为什么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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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师傅怪不是味儿的笑了。“我早就想走!可是,老婆交给谁呢?再说,往哪儿走?腰中一个大钱没有,怎么走?真要是南京偷偷的派人来招兵,有路费,知道一定到哪里去,我必定会跟着走!我只会搭棚这点手艺,我的拳脚不过是二把刀,可是我愿意去和日本小鬼子碰一碰!”
他们正谈到这里,瑞丰从院中跑出来,小顺儿在后面追着喊:“我也去!二叔!我也去!”
看见哥哥与刘师傅,瑞丰收住了脚。小顺儿赶上,揪住二叔的衣裳:“带我去!不带我去,不行!”
“干吗呀?小顺儿!放开二叔的衣裳!”瑞宣沉着点脸,而并没生气的说。
“二叔,去听戏,不带着我!”小顺儿还不肯撒手二叔的衣裳,撅着嘴说。
瑞丰笑了。“哪儿呀!听说中山公园唱戏,净是名角名票,我去问问小文。他们要也参加的话,我同他们一道去;我还没有看过小文太太彩唱呢。”
刘师傅看了他们哥儿俩一眼,没说什么。
瑞宣很难过。他可是不便当着别人申斥弟弟,而且也准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会说:“我不去看,人家也还是唱戏!我不去看戏,北平也不会就退还给中国人!”他木在了槐树下面。
从树上落下一个半干了的,象个黑虫儿似的,槐豆角来。小顺儿急忙去拾它。他这一动,才把僵局打开,刘师傅说了声“回头见!”便走开。瑞宣拉住了小顺儿。瑞丰跟着刘师傅进了六号。
小顺儿拿着豆角还不肯放弃了看戏,瑞宣耐着烦说:“二叔去打听唱戏不唱!不是六号现在就唱戏!”
很勉强的,小顺儿随着爸爸进了街门。到院内,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里很凉,老太太今天精神不错,正围着被子在炕上给小顺儿补袜子呢。做几针,她就得把小破袜子放下,手伸到被子里去取暖。
瑞宣的脸上本来就怪难过的样子,一看到母亲屋里还没升火,就更难看了。
老太太看出儿子的脸色与神气的不对。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又怎么了?老大!”
瑞宣虽是个感情相当丰富的人,可是很不喜欢中国人的动不动就流泪。自从北平陷落,他特别的注意控制自己,虽然有多少多少次他都想痛哭。他不大爱看旧剧。许多原因中之一是:旧剧中往往在悲的时候忽然瞎闹打趣,和悲的本身因哭得太凶太容易而使人很难过的要发笑。可是,他看过一回《宁武关》;他受了极大的感动。他觉得一个壮烈英武的战士,在殉国之前去别母,是人世间悲惨的极度,只有最大的责任心才能胜过母子永别的苦痛,才不至于马上碎了心断了肠!假若宁武关不是别母而是别父,瑞宣想,它便不能成为最悲的悲剧。这出戏使他当时落了泪,而且在每一想起来的时候心中还很难过——一想到这出戏,他不由的便想起自己的母亲!
现在,听母亲叫他,他忽然的又想起那出戏。他的泪要落出来。他晓得自己不是周遇吉,但是,现在失陷的是太原——情形的危急很象明末!
他忍住了泪,可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老大!”母亲从炕席下摸出三五个栗子来,给了小顺儿,叫他出去玩。“老二到底是怎回事?”
瑞宣依实的报告给母亲,而后说:“他根本不该和那样的人来往,更不应该把家中的秘密告诉那样的人!蓝东阳是个无聊的人,老二也是个无聊的人;可是蓝东阳无聊而有野心,老二无聊而没心没肺;所以老二吃了亏。假若老二不是那么无聊,不是那么无心少肺,蓝东阳就根本不敢欺侮他。假若老二不是那么无聊,他满可以不必怕东阳而不敢再上学去。他好事,又胆小,所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失了业!”“可是,老二藏在家里就准保平安没事吗?万一姓蓝的还没有忘了这回事,不是还可以去报告吗?”
“那——”瑞宣楞住了。他太注意老二的无聊了,而始终以为老二的不敢到学校去是白天见鬼。他忽略了蓝东阳是可以认真的去卖友求荣的。“那——老二是不会逃走的,我问过他!”
“那个姓蓝的要真的去报告,你和老二恐怕都得教日本人抓去吧?钱先生受了那么大的苦处,不是因为有人给他报告了吗?”
瑞宣心中打开了鼓。他看到了危险。可是,为使老母安心,他笑着说:“我看不要紧!”他可是说不出“不要紧”的道理来。
离开了母亲,瑞宣开始发起愁来。他是那种善于检查自己的心理状态的人,他纳闷为什么他只看到老二的无聊而忘了事情可能的变成很严重——老二和他要真被捕了去,这一家人可怎么办呢?在危乱中,他看明白,无聊是可以丧命的!隔着院墙,他喊老二。老二不大高兴的走回来。在平日,要不是祖父,父母与太太管束的严,老二是可以一天到晚长在文家的;他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愿意在那里凑热闹,并且觉得能够多看小文太太几眼也颇舒服。碍于大家的眼目,他不敢常去;不过,偶尔去到那里,他必坐很大的工夫——和别的无聊的人一样,他的屁股沉,永远讨厌,不自觉。“干什么?”老二很不高兴的问。
老大没管弟弟的神色如何,开始说出心中的忧虑:“老二!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没想到我刚刚想起来的这点事!你看,我刚刚想起来,假若蓝东阳真要去报告,宪兵真要把你,或我,或咱们俩,捕了去,咱们怎办呢?”
老二的脸转了颜色。当初,他的确很怕东阳去告密;及至在家中忍了这么三五天,而并没有动静,他又放了心,觉得只要老老实实的在家中避着便不会有危险。家便是他的堡垒,父母兄弟便是他的护卫。他的家便是老鼠的洞,有危险便藏起去,危险过去再跑出来;他只会逃避,而不会争斗与抵抗。现在,他害了怕——随便就被逗笑了的人也最容易害怕,一个糖豆可以使他欢喜,一个死鼠也可以吓他一跳。“那怎么办呢?”他舐了舐嘴唇才这样问。
“老二!”瑞宣极恳切的说:“战事很不利,在北平恐怕一时绝不会有出路!象蓝东阳那样的人,将来我们打胜的时候,必会治他的罪——他是汉奸!不幸我们失败了,我们能殉国自然顶好,不能呢,也不许自动的,象蓝东阳与冠晓荷那样的,去给敌人作事。作一个国民至少应该明白这一点道理!你以前的错误,咱们无须提起。今天,我希望你能挺起腰板,放弃了北平的一切享受与无聊,而赶快逃出去,给国家作些事。即使你没有多大本领,作不出有益于大家的事,至少你可以作个自由的中国人,不是奴隶或汉奸!不要以为我要赶走你!我是要把弟弟们放出去,而独自奉养着祖父与父母。这个责任与困苦并不小,有朝一日被屠杀或被饿死,我陪侍着老人们一块儿死;我有两个弟弟在外面抗日,死我也可以瞑目了!你应当走!况且,蓝东阳真要去报告老三的事,你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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