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怨乓岳醋罴拍囊桓鋈耍?br /> “我可以跟你走!”桐芳看出来,高第没有独自逃走的胆量。
“你,你为什么要走呢?”高第假若觉得自己还是个“无家之鬼”,她可是把桐芳看成为关在笼中的鸟——有食有水有固定的地方睡觉,一切都定好,不能再动。
“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呢?”桐芳笑了笑。她本想告诉高第:光是你妈妈,我已经受不了,况且你妈妈又作了所长呢!可是,话都到嘴边上了,她把它截住。她的人情世故使她留了点心——大赤包无论怎么不好,恐怕高第也不高兴听别人攻击自己的妈妈吧。
高第没再说什么,她心中很乱。她决定不了自己该走不该,更不能替桐芳决定什么。她觉得她须赶紧打好了主意,可是越急就越打不定主意。她长叹了一口气。
天佑在胡同口上遇见了李四爷。两个人说话答礼儿的怪亲热,不知不觉的就一齐来到五号。
祁老人这两天极不高兴,连白胡子都不大爱梳弄了。对二孙与三孙的离开家里,他有许多理由责备他们,也有许多理由可以原谅他们。但是,他既不责备,也不原谅,他们。他只觉得心中堵得慌。他所引以自傲的四世同堂的生活眼看就快破碎了;孙子已走了两个!他所盼望的三个月准保平安无事,并没有实现;上海也丢了!虽他不大明白国事,他可是也看得出:上海丢了,北平就更没有了恢复自由的希望,而北平在日本人手里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三孙子走后,二孙子不是也走了么?看见瑞丰瑞全住过的空屋子,他具体的明白了什么是战争与离乱!
见儿子回来,还跟着李四爷,老人的小眼睛里又有了笑光。
天佑的思想使他比父亲要心宽一些。三儿的逃走与二儿的搬出去,都没给他什么苦痛。他愿意一家大小都和和气气的住在一处,但是他也知道近些年来年轻人是长了许多价钱,而老年人不再象从前那么贵重了。他看明白:儿子们自有儿子们的思想与办法,老人们最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别太认真了。因此,他并没怎样替瑞全担忧,也不愿多管瑞丰的事。
可是,近两个月来,他的头发忽然的白了许多根!假若对父子家庭之间,他比父亲心宽,对国事他可比父亲更关心更发愁。祁老人的年月大一半属于清朝的皇帝,而天佑在壮年就遇见了革命。从忧国,他一直的忧虑到他的生意;国和他的小小的生意是象皮与肉那样的不可分开。他不反对发财。他可更注重“规矩”。他的财须是规规矩矩发的。他永远没想到过“趁火打劫”,和“浑水摸鱼”。他从来没想象过,他可以在天下大乱的时际去走几步小道儿,走到金山里去。因此,他准知道,只要国家一乱,他的生意就必然的萧条,而他的按部就班的老实的计划与期望便全都完事!他的头发没法不白起来。
三位老者之中,李四爷当然的是最健壮的,可是他的背比两三月前也更弯曲了一些。他不愁吃穿,不大忧虑国事,但是日本人直接的间接的所给他的苦痛,已足够教他感到背上好象压着一块石头。无论是领杠还是搬家,他常常在城门上遭受检查,对着敌兵的刺刀,他须费多少话,赔多少礼,才能把事办妥;可是,在埋藏了死人,或把东西搬运到城外之后,城门关上了。他须在城外蹲小店儿。七十岁的人了,劳累了一天之后,他需要回家去休息,吃口热饭,喝口热茶,和用热水烫烫脚。可是,他被关在城外。他须在小店儿里与叫花子们挤在一处过夜。有时候,城门一连三五天不开;他须把一件衣服什么的押在摊子上或小铺里,才能使自己不挨饿。他的时间就那么平白无故的空空耗费了!他恨日本人!日本人随便把城关上,和他开玩笑!日本人白白的抢去了他的时间与自由。
祁老人眼中的笑光并没能保留好久。他本想和李四爷与天佑痛痛快快的谈上一两小时,把心中的积郁全一下子吐尽。可是,他找不到话。他的每次都灵验的预言:“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显然的在这一次已不灵验了。假若他这次又说对了,他便很容易把过去的多少灾难与困苦象说鼓儿词似的一段接着一段的述说。不幸,他这次没能猜对。他须再猜一回。对国事,他猜不到。他觉得自己是落在什么迷魂阵里,看不清东西南北。他失去了自信。
天佑呢,见老人不开口,他自己便也不好意思发牢骚。假若他说出心中的忧虑,他就必然的惹起父亲的注意——注意到他新生的许多根白发。那会使父子都很难过的!
李四爷要说的话比祁家父子的都更多。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他听的多,见的广,自然也就有了丰富的话料。可是,他打不起精神来作报告——近来所见所闻的都是使人心中堵得慌的事,说出来只是添愁!
三位老人虽然没有完全楞起来,可是话语都来得极不顺溜。他们勉强的笑,故意的咳嗽,也都无济于事。小顺儿的妈进来倒茶,觉出屋中的沉闷来。为招老人们的喜欢,她建议留四爷爷吃羊肉热汤儿面。建议被接受了,可是宾主的心情都并没因此而好转。
天佑太太扶着小顺儿,过来和四大爷打招呼。她这几天因为天冷,又犯了气喘,可是还扎挣着过来,为是听一听消息。她从来没有象近来这样关心国事过。她第一不放心“小三儿”,第二怕自己死在日本人管着的北平——也许棺材出不了城,也许埋了又被贼盗把她掘出来。为这两件时刻惦记着,忧虑着的事,她切盼我们能打胜。只有我们打胜,“小三儿”——她的“老”儿子——才能回来,她自己也可以放心的死去了。
为是表示亲热,她对四爷说出她的顾虑。她的话使三位老者的心立刻都缩紧。他们的岁数都比她大呀!乐观了一辈子的祁老人说了丧气话:“四爷!受一辈子苦倒不算什么,老了老了的教日本人收拾死,才,才,才,……”他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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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大妈差不多成了钱家的人了。钱少奶奶,和钱家的别人一样,是刚强而不愿多受帮助的。可是,在和李四妈处熟了以后,她不再那么固执了。公公病着,父亲近来也不常来,她需要一个朋友。尽管她不大喜欢说话,她心中可是有许多要说的——这些要说的话,在一个好友面前,就仿佛可以不说而心中也能感到痛快的。李四妈虽然代替不了她的丈夫,可是确乎能代替她的婆婆,而且比婆婆好,因为李四妈是朋友,而婆婆,无论怎样,总是婆婆。她思念丈夫;因为思念他,她才特别注意她腹中的小孩。她永远不会再看见丈夫,可是她知道她将会由自己身中产出一条新的生命,有了这新生命,她的丈夫便会一部分的还活在世上。在这一方面,她也需要一个年岁大的妇人告诉她一些经验。这是她头一胎,也是最后的一胎。她必须使他顺利的产下来,而后由她自己把他养大。假若他能是个男的——她切盼他是个男的——他便是第二个孟石。她将照着孟石的样子把他教养大,使他成为有孟石的一切好处,而没有一点孟石的坏处的人!这样一想,她便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越想得远,心中就越渺茫而也就越害怕。她不是怀着一个小孩,而是怀着一个“永生”的期望与责任!李四妈能告诉她许多使她不至于心慌得过度的话。李四妈的话使她明白:生产就是生产,而不是什么见神见鬼的事。李四妈的爽直与诚恳减少了钱少奶奶的惶惑不安。
钱老人已经能坐起一会儿来了。坐起来,他觉得比躺着更寂寞。躺着的时候,他可以闭上眼乱想;坐起来,他需要个和他说几句话的人。听到西屋里四大妈对少奶奶咯啦咯啦的乱说,他就设法把她调过来。他与四大妈的谈话几乎永远结束在将来的娃娃身上,而这样的结束并不老是愉快的。四大妈不知道为什么钱先生有时候是那么喜欢,甚至于给这有四五个月才能降生的娃娃起了名字。“四大妈,你说是钱勇好,还是钱仇好?仇字似乎更厉害一些!”她回答不出什么来。平日,她就有点怕钱先生,因为钱先生的言语是那么难懂;现在,他问她哪个字好,她就更茫然的答不出了。不过,只要他欢喜,四大妈就受点憋闷也无所不可。可是,老人有时候一听到将来的娃娃,便忽然动了怒。这简直教四大妈手足无措了。他为什么发怒呢?她去问钱少奶奶,才晓得老人不愿意生个小亡国奴。虽然近来她已稍微懂了点“亡国奴”的意思,可是到底不明白为什么它会招钱先生那么生气。她以为“亡国奴”至多也不过象“他妈的”那样不受听而已。她弄不明白,只好挤咕着老近视眼发楞,或傻笑。
虽然如此,钱先生可是还很喜欢四大妈。假若她有半日没来,他便不知要问多少次。等她来到,他还要很诚恳的,甚至于近乎罗嗦的,向她道歉;使她更莫名其妙。他以为也许言语之间得罪了她,而她以为即使有一星半点的顶撞也犯不着这么客气。
瑞宣把上海的坏消息告诉了钱先生。他走后,四大妈来到。老人整天的一语未发,也不张罗吃东西。四大妈急得直打转儿,几次想去和他谈会儿话,可是又不敢进去。她时时的到窗外听一听屋里的动静,只有一次她听到屋里说:“一定是小亡国奴了!”
瑞宣把消息告诉了钱先生以后,独自在“酒缸”上喝了六两白干。摇摇晃晃的走回家来,他倒头便睡。再一睁眼,已是掌灯的时分;喝了两杯茶,他继续睡下去。他愿意一睡不再醒,永远不再听到坏消息!他永远没这样“荒唐”过;今天,他没了别的办法!
32
南京陷落!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云遮住了阳光。水倾倒在地上,马上便冻成了冰。麻雀藏在房檐下。
瑞宣的头上可是出着热汗。上学去,走在半路,他得到这一部历史上找不到几次的消息。他转回家来。不顾得想什么,他只愿痛哭一场。昏昏糊糊的,他跑回来。到了屋中,他已满头大汗。没顾得擦汗,他一头扎到床上,耳中直轰轰的响。
韵梅觉出点不对来,由厨房跑过来问:“怎么啦?没去上课呀?”
瑞宣的泪忽然落下来。
“怎么啦?”她莫名其妙,惊异而恳切的问。
他说不上话来。象为父母兄弟的死亡而啼哭那样,他毫不羞愧的哭着,渐渐的哭出声来。
韵梅不敢再问,又不好不问,急得直搓手。
用很大的力量,他停住了悲声。他不愿教祖父与母亲听见。还流着泪,他啐了一口唾沫,告诉她:“你去吧!没事!南京丢了!”
“南京丢了?”韵梅虽然没有象他那么多的知识与爱国心,可是也晓得南京是国都。“那,咱们不是完啦吗?”他没再出声。她无可如何的走出去。
广播电台上的大气球又骄傲的升起来,使全北平的人不敢仰视。“庆祝南京陷落!”北平人已失去他们自己的城,现在又失去了他们的国都!
瑞丰同胖太太来看瑞宣。他们俩可是先到了冠宅去。冠先生与大赤包热烈的欢迎他们。
大赤包已就了职,这几天正计划着:第一,怎样联络地痞流氓们,因为妓女们是和他们有最密切关系的。冠晓荷建议去找金三爷。自从他被金三爷推翻在地上,叫了两声爸爸以后,他的心中就老打不定主意——是报仇呢?还是和金三爷成为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呢?对于报仇,他不甚起劲;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可怕!圣人懂得仁爱,英雄知道报仇;晓荷不崇拜英雄,不敢报仇;他顶不喜欢读《水浒传》——一群杀人放火的恶霸,没意思!他想应当和金三爷摆个酒,嘻嘻哈哈的吃喝一顿,忘了前嫌。他总以为金三爷的样子,行动,和本领,都有点象江湖奇侠——至少他也得是帮会里的老头子!这样,他甚至于想到拜金三爷为师。师在五伦之中,那么那次的喊爸爸也就无所不可了。现在,为帮助大赤包联络地痞流氓,就更有拜老头子的必要,而金三爷的影子便时时出现在他的心眼中。再说,他若与金三爷发生了密切关系,也就顺手儿结束了钱冠两家的仇怨——他以为钱先生既已被日本人“管教”过,想必见台阶就下,一定不会拒绝与他言归于好的。大赤包赞同这个建议。她气派十分大的闭了闭眼,才说:“应该这么办!即使他不在帮里,凭他那两下子武艺,给咱们作个打手也是好的!你去办吧!”晓荷很得意的笑了笑。
第二,怎么笼络住李空山和蓝东阳。东阳近来几乎有工夫就来,虽然没有公然求婚,可是每次都带来半斤花生米或两个冻柿子什么的给小姐;大赤包看得出这是蓝诗人的“爱的投资”。她让他们都看明白招弟是动下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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