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在初一作所长的时节,她的确觉得高兴,而想拿出最大的度量,宽容一切的人,连桐芳也在内。赶到所长的滋味已失去新鲜,她开始想用一点什么来充实自己,使自己还能象初上任时那么得意。第一个她就想到了桐芳。不错,以一个妇女而能作到所长,她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个女中的豪杰。但是,还没得到一切。她的丈夫并不完全是她的。她应当把这件事也马上解决了。平日,她的丈夫往往偏向着桐芳;今天她已是所长,她必须用所长的威力压迫丈夫,把那个眼中钉拔了去。
赶到晓荷因为抵制高亦陀而特别和她表示亲密,她并没想出他的本意来;她的所作所为是无可批评的。她以为他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意,而要既承认君臣之兴,又恢复夫妻之爱;她开始向桐芳总攻。
这次的对桐芳攻击,与从前的那些次大不相同。从前,她的武器只是叫骂吵闹。这样的武器,桐芳也有一份儿,而且比她的或者更锐利一点。现在,她是所长,她能指挥窑子里的鱼兵虾将作战。有权的才会狠毒,而狠毒也就是威风。她本来想把桐芳赶出门去就算了,可是越来越狠,她决定把桐芳赶到窑子里去。一旦桐芳到了那里,大赤包会指派鱼兵虾将监视着她,教她永远困在那里。把仇敌随便的打倒,还不如把仇敌按着计划用在自己指定的地方那么痛快;她看准了窑子是桐芳的最好的牢狱。
大赤包不常到办公处去,因为有一次她刚到妓女检查所的门口,就有两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大声的叫她老鸨子。她追过去要打他们,他们跑得很快,而且一边跑一边又补上好几声老鸨子。她很想把门外的牌子换一换,把“妓女”改成更文雅的字眼儿。可是,机关的名称是不能随便改变的。她只好以不常去保持自己的尊严。有什么公文,都由高亦陀拿到家来请她过目;至于经常的事务,她可以放心的由职员们代办,因为职员们都清一色的换上了她的娘家的人;他们既是她的亲戚,向来知道她的厉害,现在又作了她的属员,就更不敢不好好的效力。
决定了在家里办公,她命令桐芳搬到瑞丰曾经要住的小屋里去,而把桐芳的屋子改为第三号客厅。北屋的客厅是第一号,高第的卧室是第二号。凡是贵客,与头等妓女,都在第一号客厅由她自己接见。这么一来,冠家便每天都贵客盈门,因为贵客们顺便的就打了茶围。第二号客厅是给中等的亲友,与二等妓女预备着的,由高第代为招待。穷的亲友与三等妓女都到第三号客厅去,桐芳代为张罗茶水什么的。一号和二号客厅里,永远摆着牌桌。麻雀,扑克,押宝,牌九,都随客人的便;玩的时间与赌的大小,也全无限制。无论玩什么,一律抽头儿。头儿抽得很大,因为高贵的香烟一开就是十来筒,在屋中的每一角落,客人都可以伸手就拿到香烟;开水是昼夜不断,高等的香片与龙井随客人招呼,马上就沏好。“便饭”每天要开四五桌,客人虽多,可是酒饭依然保持着冠家的水准。热毛巾每隔三五分钟由漂亮的小老妈递送一次;毛巾都消过毒——这是高亦陀的建议。
只有特号的客人才能到大赤包的卧室里去。这里有由英国府来的红茶,白兰地酒,和大炮台烟。这里还有一价儿很精美的鸦片烟烟具。
大赤包近来更发了福,连脸上的雀斑都一个个发亮,好象抹上了英国府来的黄油似的。她手指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来,因而手指好象刚灌好的腊肠。随着肌肉的发福,她的气派也更扩大。每天她必细细的搽粉抹口红,而后穿上她心爱的红色马甲或长袍,坐在堂屋里办公和见客。她的眼和耳控制着全个院子,她的咳嗽与哈欠都是一种信号——二号与三号客厅的客人们若吵闹得太凶了,她便象放炮似的咳嗽一两声,教他们肃静下来;她若感到疲倦便放一声象空袭警报器似的哈欠,教客人们鞠躬告退。
在堂屋坐腻了,她才到各屋里象战舰的舰长似的检阅一番,而二三等的客人才得到机会向她报告他们的来意。她点头,就是“行”;她皱眉,便是“也许行”;她没任何的表示,便是“不行”。假若有不知趣的客人,死气白赖的请求什么,她便责骂尤桐芳。
午饭后,她要睡一会儿午觉。只要她的卧室的帘子一放下来,全院的人都立刻闭上了气,用脚尖儿走路。假若有特号的客人,她可以牺牲了午睡,而精神也不见得疲倦。她是天生的政客。
遇到好的天气,她不是带着招弟,便是瑞丰太太,偶尔的也带一两个她最宠爱的“姑娘”,到中山公园或北海去散散步,顺便展览她的头式和衣裳的新样子——有许多“新贵”的家眷都特意的等候着她,好模仿她的头发与衣服的式样。在这一方面,她的创造力是惊人的:她的灵感的来源最显著的有两个,一个是妓女,一个是公园里的图画展览会。妓女是非打扮得漂亮不可的。可是,从历史上看,在民国以前,名妓多来自上海与苏州,她们给北平带来服装打扮的新式样,使北平的妇女们因羡慕而偷偷的模仿。民国以后,妓女的地位提高了一些,而女子教育也渐渐的发达,于是女子首先在梳什么头,作什么样的衣服上有了一点自由,她们也就在这个上面表现出创造力来。这样,妓女身上的俗艳就被妇女们的雅致给压倒。在这一方面,妓女们失去了领导的地位。大赤包有眼睛,从她的“干女儿”的脸上,头上,身上,脚上,她看到了前几年的风格与式样,而加上一番揣摩。出人意料的,她恢复了前几年曾经时行的头式,而配以最新式样的服装。她非常的大胆,硬使不调和的变成调和。假若不幸而无论如何也不调谐,她会用她的气派压迫人们的眼睛,承认她的敢于故作惊人之笔,象万里长城似的,虽然不美,而惊心动魄。在她这样打扮了的时节,她多半是带着招弟去游逛。招弟是彻底的摩登姑娘,不肯模仿妈妈的出奇制胜。于是,一老一少,一常一奇,就更显出妈妈的奇特,而女儿反倒平平常常了。当她不是这样怪里怪气的时候,她就宁教瑞丰太太陪着她,也不要招弟,因为女儿的年轻貌美天然的给她不少威胁。
每逢公园里有画展,她必定进去看一眼。她不喜欢山水花卉与翎毛,而专看古装的美人。遇到她喜爱的美人,她必定购一张。她愿意教“冠所长”三个字长期的显现在大家眼前,所以定画的时节,她必嘱咐把这三个字写在特别长的红纸条上,而且字也要特别的大。画儿定好,等到“取件”的时节,她不和画家商议,而自己给打个八折。她觉得若不这样办,就显不出所长的威风,好象妓女检查所所长也是画家们的上司似的。画儿取到家中之后,她到夜静没人的时候,才命令晓荷给她展开,她详细的观赏。古装美人衣服上的边缘如何配色,头发怎样梳,额上或眉间怎样点“花子”,和拿着什么样的扇子,她都要细心的观摩。看过两三次,她发明了宽袖宽边的衣服,或象唐代的长髻垂发,或眉间也点起“花子”,或拿一把绢制的团扇。她的每一件发明,都马上成为风气。
假若招弟专由电影上取得装饰的模范,大赤包便是温故知新,从古旧的本位的文化中去发掘,而后重新改造。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美,可是她的文化太远太深了,使她没法不利用文化中的色彩与形式。假若文化是一条溪流,她便是溪水的泡沫,而泡沫在遇上相当合适的所在,也会显出它的好看。她不懂得什么叫文化,正象鱼不知道水是什么化合的一样。但是,鱼若是会浮水,她便也会戏弄文化。
在她的心里,她只知道出风头,与活得舒服。事实上,她却表现着一部分在日本辖制下的北平人的精神状态。这一部分人是投降给日本人的。在投降之后,他们不好意思愧悔,而心中又总有点不安,所以他们只好鬼混,混到哪里是哪里,混到几时是几时。这样,物质的享受与肉欲的放纵成了他们发泄感情的唯一的出路。假若“气节”令他们害怕,他们会以享受与纵欲自取灭亡,作个风流鬼。他们吸鸦片,喝药酒,捧戏子,玩女人;他们也讲究服装打扮。在这种心理下,大赤包就成了他们的女人的模范。大赤包的成功是她误投误撞的碰到了汉奸们的心理状态。在她,她始终连什么亡国不亡国都根本没有思索过。她只觉得自己有天才,有时运,有本领,该享受,该作大家的表率。她使大家有了事作,有了出风头的机会与启示。她看不起那模仿她的女人们,因为她们缺乏着创造的才智。况且,她们只能模仿她的头发,衣装,与团扇,而模仿不了她作所长。她是女英雄,能抓住时机自己升官发财,而不手背朝下去向男人要钱买口红与钻石。站在公园或屋里,她觉得她的每一个脚指头都嘎噔嘎噔的直响!
在她的客厅里,她什么都喜欢谈,只是不谈国事。南京的陷落与武汉的成为首都,已使她相信她可以高枕无忧的作她的事情了。她并不替日本人思索什么,她觉得日本人的占据北平实在是为她打开一个天下。她以为若没有她,日本驻北平的军队便无从得到花姑娘,便无法防止花柳病的传播,而连冠家带她娘家的人便不会得到一切享受。她觉得她比日本人还更重要。她与日本人的关系,她以为,不是主与仆的,而是英雄遇见了好汉,相得益彰。因此,北平全城只要有集会她必参加,而且在需要锦标与奖品的时候,她必送去一份。这样,她感到她是与日本人平行的,并不分什么高低。
赶到她宴请日本人的时候,她也无所不尽其极的把好的东西拿出来,使日本人不住的吸气。她要用北平文化中的精华,教日本人承认她的伟大。她不是汉奸,不是亡国奴,而是日本人在吃喝穿戴等等上的导师。日本人,正如同那些妓女,都是她的宝贝儿,她须给他们好的吃喝,好的娱乐。她是北平的皇后,而他们不过是些乡下孩子。
假如大赤包象吃了顺气丸似的那么痛快,冠晓荷的胸中可时时觉得憋闷。他以为日本人进了北平,他必定要走一步好运。可是,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奔走得比谁都卖力气,而成绩比谁都坏。他急躁,他不平。他的过去的经历与资格不但不足以帮助他,反倒象是一种障碍。高不成,低不就,他落了空。他几乎要失去自信,而怀疑自己已经控制不住环境与时代了。他不晓得自己是时代的渣滓,而以为自己是最会随机应变抓住时机的人。照着镜子,他问自己:“你有什么缺点呢?怎么会落在人家后头了呢?”他不明白,他觉得日本人的攻占北平一定有点错误,要不然,怎会没有他的事作呢?对于大赤包的得到职位,他起初是从心里真的感觉快活。他以为连女人还可以作官,他自己就更不成问题了。可是,官职老落不到他的头上来,而太太的气焰一天高似一天,他有点受不住了。他又不能不承认事实,太太作官是千真万确的,而凡是官就必有官的气派,太太也非例外。他只好忍气吞声的忍耐着。他知道,太太已经是不好随便得罪的,况且是有官职的太太呢。他不便自讨无趣的和她表示什么。反之,他倒应该特别的讨太太的喜欢,表示对她的忠诚与合作。因此,他心里明明喜爱桐芳,可也没法不冷淡她。假若他还照以前那样宠爱桐芳,他知道必定会惹起大赤包的反感,而自己也许碰一鼻子灰。他狠心的牺牲了桐芳,希望在他得到官职以后,再恢复旧日的生活秩序。他听到太太有把桐芳送到窑子去的毒计,也不敢公开的反对;他绝对不能得罪太太,太太是代表着一种好运与势力。鸡蛋是不便和石头相碰的;他很自傲,但是时运强迫他自认为鸡蛋。
他可是仍然不灰心。他还见机会就往前钻;时运可以对不起他,他可不能对不起自己。在钻营而外,他对于一些小的事情也都留着心,表现出自己的才智。租下钱家的房子是他的主意。这主意深得太太的嘉奖。把房子租下来,转租给日本人,的确是个妙计。自从他出卖了钱先生,他知道,全胡同的人都对他有些不敬。他不愿意承认作错了事,而以为大家对他的不敬纯粹出于他的势力不足以威镇一方的。当大赤包得了所长的时候,他以为大家一定要巴结他了。可是他们依旧很冷淡,连个来道喜的也没有。现在,他将要作二房东,日本人,连日本人,都要由他手里租房住!二房东虽然不是什么官衔,可是房客是日本人,这个威风可就不小。他已经板着面孔训示了白巡长:“我说,白巡长,”他的眼皮眨巴的很灵动,“你晓得一号的房归了我,不久就有日本人来住。咱们的胡同里可是脏得很,你晓得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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