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那个人低声的说,他要法币。外婆的法币就更不肯出手啦。前两天,白巡长来巡逻,站在门口,和外婆瞎扯,外婆才知道换票子的日期已经过了,再花法币就圈禁一年。外婆哭了一夜。她一共有一千元啊,都是一元的单张,新的,交通银行的!她有一千!可是她一元也没有了!丢了钱,她敢骂日本鬼子了,她口口声声要去和小鬼子拚命!外婆这么一来,我可就走不了啦。那点钱是外婆的全份儿财产,也是她的棺材本儿。丢了那点钱,我们娘儿俩的三顿饭马上成问题!你看怎么办呢?我不能再说走,我要一走,外婆非上吊不可!我得设法养活外婆,她把我拉扯这么大,这该是我报恩的时候了!祁先生?”长顺的眼角有两颗很亮的泪珠,鼻子上出着汗,搓着手等瑞宣回答。瑞宣立了起来,在屋中慢慢的走。在长顺的一片话里,他看见了自己。家和孝道把他,和长顺,拴在了小羊圈。国家在呼唤他们,可是他们只能装聋。他准知道,年轻人不走,并救不活老人,或者还得与老人们同归于尽。可是,他没有跺脚一走的狠心,也不能劝长顺狠心的出走,而教他的外婆上吊。他长叹了一声,而后对长顺说:“把那一千元交给熟识的山东人或山西人,他们带走,带到没有沦陷的地方,一元还是一元。当然,他们不能一元当一元的换给你,可是吃点亏,总比都白扔了好。”“对!对!”长顺已不再低着头,而把眼盯住瑞宣的脸,好象瑞宣的每一句话都是福音似的。“我认识天福斋的杨掌柜,他是山东人!行!他一定能帮这点忙!祁先生,我去干什么好呢?”
瑞宣想不起什么是长顺的合适的营业。“想一想再说吧,长顺!”
“对!你替我想一想,我自己也想着!”长顺把鼻子上的汗都擦去,立了起来。立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放低:“祁先生,你不耻笑我不敢走吧?”
瑞宣惨笑了一下。“咱们都是一路货!”
“什么?”长顺不明白瑞宣的意思。
“没关系!”瑞宣不愿去解释。“咱们明天见!劝外婆别着急!”
长顺走后,外边落起小雨来。听着雨声,瑞宣一夜没有睡熟。
长顺的事还没能在瑞宣心里消逝,陈野求忽然的来看他。
野求的身上穿得相当的整齐,可是脸色比瑞宣所记得的更绿了。到屋里坐下,他就定上了眼珠,薄嘴唇并得紧紧的。几次他要说话,几次都把嘴唇刚张开就又闭紧。瑞宣注意到,当野求伸手拿茶碗的时候,他的手是微颤着的。
“近来还好吧?”瑞宣想慢慢的往外引野求的话。野求的眼开始转动,微笑了一下:“这年月,不死就算平安!”说完,他又不出声了。他仿佛是很愿用他的聪明,说几句漂亮的话,可是心中的惭愧与不安又不允许他随便的说。他只好楞起来。楞了半天,他好象费了很大的力量似的,把使他心中羞愧与不安的话提出来:“瑞宣兄!你近来看见默吟没有?”按道理说,他比瑞宣长一辈,可是他向来谦逊,所以客气的叫“瑞宣兄”。“有好几位朋友看见了他,我自己可没有遇见过;我到处去找他,找不到!”
舐了舐嘴唇,野求准备往外倾泻他的话:“是的!是的!我也是那样!有两位画画儿的朋友都对我说,他们看见了他。”“在哪儿?”
“在图画展览会。他们展览作品,默吟去参观。瑞宣兄,你晓得我的姐丈自己也会画?”
瑞宣点了点头。
“可是,他并不是去看画!他们告诉我,默吟慢条斯理的在展览室绕了一圈,而后很客气的把他们叫出来。他问他们:你们画这些翎毛,花卉,和烟云山水,为了什么呢?你们画这些,是为消遣吗?当你们的真的山水都满涂了血的时候,连你们的禽鸟和花草都被炮火打碎了的时候,你们还有心消遣?你们是为画给日本人看吗?噢!日本人打碎了你们的青出,打红了你们的河水,你们还有脸来画春花秋月,好教日本人看着舒服,教他们觉得即使把你们的城市田园都轰平,你们也还会用各种颜色粉饰太平!收起你们那些污辱艺术,轻蔑自己的东西吧!要画,你们应当画战场上的血,和反抗侵略的英雄!说完,他深深的给他们鞠了一躬,嘱咐他们想一想他的话,而后头也没回的走去。我的朋友不认识他,可是他们跟我一形容,我知道那必是默吟!”
“你的两位朋友对他有什么批评呢?陈先生!”瑞宣很郑重的问。
“他们说他是半疯子!”
“半疯子?难道他的话就没有一点道理?”
“他们!”野求赶紧笑了一下,好象代朋友们道歉似的。“他们当然没说他的话是疯话,不过,他们只会画一笔画,开个画展好卖几个钱,换点米面吃,这不能算太大的过错。同时,他们以为他要是老这么到处乱说,迟早必教日本人捉去杀了!所以,所以……”
“你想找到他,劝告他一下?”
“我劝告他?”野求的眼珠又不动了,象死鱼似的。他咬上了嘴唇,又楞起来。好大一会儿之后,他叹了口极长的气,绿脸上隐隐的有些细汗珠。“瑞宣兄!你还不知道,他和我绝了交吧?”
“绝交?”
野求慢慢的点了好几下头。“我的心就是一间行刑的密室,那里有一切的刑具,与施刑的方法。”他说出了他与默吟先生绝交的经过。“那可都是我的过错!我没脸再见他,因为我没能遵照他的话而脱去用日本钱买的衣服,不给儿女们用日本钱买米面吃。同时,我又知道给日本人作一天的事,作一件事,我的姓名就永远和汉奸们列在一处!我没脸去见他,可是又昼夜的想见他,他是我的至亲,又是良师益友!见了他,哪怕他抽我几个嘴巴呢,我也乐意接受!他的掌会打下去一点我的心病,内疚!我找不到他!我关心他的安全与健康,我愿意跪着请求他接受我的一点钱,一件衣服!可是,我也知道,他决不会接受我这两只脏手所献给的东西,任何东西!那么,见了面又怎样呢?还不是更增加我的苦痛?”他极快的喝了一口茶,紧跟着说:“只有痛苦!只有痛苦!痛苦好象就是我的心!孩子们不挨饿了,也穿上了衣裳。他们跳,他们唱,他们的小脸上长了肉。但是,他们的跳与唱是毒针,刺着我的心!我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设法使我自己麻木,麻木,不断的麻木,我才能因避免痛苦而更痛苦,等到心中全是痛苦而忘记了痛苦!”
“陈先生!你吸上了烟?”瑞宣的鼻子上也出了汗。野求把脸用双手遮住,半天没动弹。
“野求先生!”瑞宣极诚恳的说:“不能这么毁坏自己呀!”野求慢慢的把手放下去,仍旧低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姐丈告诉过我:去卖花生瓜子,也比给日本人作事强。可是,咱们这穿惯了大褂的人,是宁可把国耻教大褂遮住,也不肯脱了大褂作小买卖去的!因此,我须麻醉自己。吸烟得多花钱,我就去兼事;事情越多,我的精神就越不够,也就更多吸几口烟。我现在是一天忙到晚,好象专为给自己找大烟钱。只有吸完一顿烟,我才能迷迷胡胡的忘了痛苦。忘了自己,忘了国耻,忘了一切!瑞宣兄,我完了!完了!”他慢慢的立起来。“走啦!万一见到默吟,告诉他我痛苦,我吸烟,我完了!”他往外走。
瑞宣傻子似的跟着他往外走。他有许多话要说,而一句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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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极慢的,无语的,往外走。快走到街门,野求忽然站住了,回过头来:“瑞宣兄!差点忘了,我还欠你五块钱呢!”他的右手向大褂里伸。
“野求先生!咱们还过不着那五块钱吗?”瑞宣惨笑了一下。
野求把手退回来:“咱们——好,我就依实啦!谢谢吧!”到了门口,野求向一号打了一眼:“现在有人住没有?”“有!日本人!”
“噢!”野求咽了一大口气,而后向瑞宣一点头,端着肩走去。
瑞宣呆呆的看着他的后影,直到野求拐了弯。回到屋中,他老觉得野求还没走,即使闭上眼,他也还看见野求的瘦脸;野求的形象好象贴在了他的心上!慢慢的,每一看到那张绿脸,他也就看到自己。除了自己还没抽上大烟,他觉得自己并不比野求好到哪里去——凡是留在北平的,都是自取灭亡!
他坐下,无聊的拿起笔来,在纸上乱写。写完,他才看清“我们都是自取灭亡!”盯着这几个字,他想把纸条放在信封里,给野求寄了去。可是,刚想到这里,他也想起默吟先生;随手儿他把纸条儿揉成一个小团,扔在地上。默吟先生就不是自取灭亡的人。是的,钱诗人早晚是会再被捕,被杀掉。可是,在这死的时代,只有钱先生那样的死才有作用。有良心而无胆气的,象他和野求,不过只会自杀而已!
43
广州陷落。我军自武汉后撤。
北平的日本人又疯了。胜利!胜利!胜利以后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中国投降,割让华北!北平的报纸上登出和平的条件:日本并不要广州与武汉,而只要华北。
汉奸们也都高了兴,华北将永远是日本人的,也就永远是他们的了!
可是,武汉的撤退,只是撤退;中国没有投降!
狂醉的日本人清醒过来以后,并没找到和平。他们都感到头疼。他们发动战争,他们也愿极快的结束战争,好及早的享受两天由胜利得来的幸福。可是,他们只发动了战争,而中国却发动了不许他们享受胜利!他们失去了主动。他们只好加紧的利用汉奸,控制华北,用华北的资源,粮草,继续作战。
瑞宣对武汉的撤退并没有象在南京失守时那么难过。在破箱子底上,他找出来一张不知谁藏的,和什么时候藏的,大清一统地图来。把这张老古董贴在墙上,他看到了重庆。在地图上,正如在他心里,重庆离他好象并不很远。在从前,重庆不过是他记忆中的一个名词,跟他永远不会发生什么关系。今天,重庆离他很近,而且有一种极亲密的关系。他觉得只要重庆说“打”,北平就会颤动;只要重庆不断的发出抗战的呼声,华北敌人的一切阴谋诡计就终必象水牌上浮记着的账目似的,有朝一日必被抹去,抹得一干二净。看着地图,他的牙咬得很紧。他必须在北平立稳,他的一思一念都须是重庆的回响!他须在北平替重庆抬着头走路,替全中国人表示出:中国人是不会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这样沉思的时候,冠家为庆祝武汉的撤退,夜以继日的欢呼笑闹。第一件使他们高兴的是蓝东阳又升了官。
华北,在日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们应一方面加紧的肃清反动分子,一方面把新民会的组织扩大,以便安抚民众。日本人是左手持剑,右手拿着昭和糖,威胁与利诱,双管齐下的。
新民会改组。它将是宣传部,社会部,党部,与青年团合起来的一个总机关。它将设立几处,每处有一个处长。它要作宣传工作,要把工商界的各行都组织起来,要设立少年团与幼年团,要以作顺民为宗旨发动仿佛象一个政党似的工作。
在这改组的时节,原来在会的职员都被日本人传去,当面试验,以便选拔出几个处长和其他的重要职员。蓝东阳的相貌首先引起试官的注意,他长得三分象人,七分倒象鬼。日本人觉得他的相貌是一种资格与保证——这样的人,是地道的汉奸胎子,永远忠于他的主人,而且最会欺压良善。
东阳的脸已足引起注意,恰好他的举止与态度又是那么卑贱得出众,他得了宣传处处长。当试官传见他的时候,他的脸绿得和泡乏了的茶叶似的,他的往上吊着的眼珠吊上去,一直没有回来,他的手与嘴唇都颤动着,他的喉中堵住一点痰。他还没看见试官,便已鞠了三次最深的躬,因为角度太大,他几乎失去身体的平衡,而栽了下去。当他走近了试官身前的时候,他感激得落了泪。试官受了感动,东阳得到了处长。
头一处给他预备酒席庆贺升官的当然是冠家。他接到了请帖,可是故意的迟到了一个半钟头。及来到冠家,他的架子是那么大,连晓荷的善于词令都没能使他露一露黄牙。进门来,他便半坐半卧的倒在沙发上,一语不发。他的绿脸上好象搽上了一层油,绿得发光。人家张罗他的茶水,点心,他就那么懒而骄傲的坐着,把头窝在沙发的角儿上,连理也不理。人家让他就位吃酒,他懒得往起立。让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象一条毛虫似的,把自己拧咕①到首座。屁股刚碰到椅子,他把双肘都放在桌子上,好象要先打个盹儿的样子。他的心里差不多完全是空的,而只有“处长,处长”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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