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我上冠家去!”长顺自告奋勇。
马老太太不愿教长顺到冠家去,可是又不便拦阻,她知道小崔的尸首不应当老扔在地上,说不定会被野狗咬烂。“不要想有钱的人就肯出钱!”李四爷冷静的说。“这么办好不好?孙七,你到街上的铺户里伸伸手,不勉强,能得几个是几个。我和长顺在咱们的胡同里走一圈儿。然后,长顺去找一趟祁瑞丰,小崔不是给他拉包月吗?他大概不至于不肯出几个钱。我呢,去找找祁天佑,看能不能要块粗白布来,好给小崔太太做件孝袍子。马老太太,我要来布,你分心给缝一缝。”
“那好办,我的眼睛还看得见!”马老太太很愿意帮这点忙。
孙七不大高兴去化缘。他真愿帮忙,假若他自己有钱,他会毫不吝啬的都拿出来;去化缘,他有点头疼。但是,他没敢拒绝;揉着眼,他走出去。
“咱们也走吧,”李四爷向长顺说。“马老太太,帮着四妈看着她,”他向小崔屋里指了指,“别教她跑出去!”出了门,四爷告诉长顺:“你从三号起,一号用不着去。我从胡同那一头儿起,两头儿一包,快当点儿!不准动气,人家给多少是多少,不要争竞。人家不给,也别抱怨。”说完,一老一少分了手。
长顺还没叫门,高亦陀就从院里出来了。好象偶然相遇似的,亦陀说:“哟!你来干什么?”
长顺装出成年人的样子,沉着气,很客气的说:“小崔不是死了吗,家中很窘,我来跟老邻居们告个帮!”他的呜囔的声音虽然不能完全去掉,可是言语的恰当与态度的和蔼使他自己感到满意。他觉得自从到过英国府,他忽然的长了好几岁。他已不是孩子了,他以为自己满有结婚的资格;假若真结了婚,他至少会和丁约翰一样体面的。
高亦陀郑重其事的听着,脸上逐渐增多严肃与同情。听完,他居然用手帕擦擦眼,拭去一两点想象的泪。然后,他慢慢的从衣袋里摸出十块钱来。拿着钱,他低声的,恳切的说:“冠家不喜欢小崔,你不用去碰钉子。我这儿有点特别费,你拿去好啦。这笔特别费是专为救济贫苦人用的,一次十块,可以领五六次。这,你可别对旁人说,因为款子不多,一说出去,大家都来要,我可就不好办了。我准知道小崔太太苦得很,所以愿意给她一份儿。你不用告诉她这笔钱是怎样来的,以后你就替她来领好啦;这笔款都是慈善家捐给的,人家不愿露出姓名来。你拿去吧!”他把钱票递给了长顺。
长顺的脸红起来。他兴奋。头一个他便碰到了财神爷!“噢,还有点小手续!”亦陀仿佛忽然的想起来。“人家托我办事,我总得有个交代!”他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钢笔来。“你来签个字吧!一点手续,没多大关系!”
长顺看了看小本,上面只有些姓名,钱数,和签字。他看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为急于再到别家去,他用钢笔签上字。字写得不很端正,他想改一改。
“行啦!根本没多大关系!小手续!”亦陀微笑着把小本子与笔收回去。“好啦,替我告诉小崔太太,别太伤心!朋友们都愿帮她的忙!”说完,他向胡同外走了去。长顺很高兴的向五号走。在门外立了会儿,他改了主意。他手中既已有了十块钱,而祁家又遭了事,他不想去跟他们要钱。他进了六号。他知道刘师傅和丁约翰都不在家,所以一直去看小文;他不愿多和太太们罗嗦。小文正在练习横笛,大概是准备给若霞托昆腔。见长顺进来,他放下笛子,把笛胆象条小蛇似的塞进去。“来,我拉,你唱段黑头吧?”他笑着问。
“今天没工夫!”长顺对唱戏是有瘾的,可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已自居为成|人了。他很简单的说明来意。小文向里间问:“若霞!咱们还有多少钱?”他是永远不晓得家中有多少钱和有没有钱的。
“还有三块多钱。”
“都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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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霞把三块四毛钱托在手掌上,由屋里走出来。“小崔是真……”她问长顺。
“不要问那个!”小文皱上点眉。“人都得死!谁准知道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掉下去呢!”他慢慢的把钱取下来,放在长顺的手中。“对不起,只有这么一点点!”
长顺受了感动。“你不是一共就有……我要是都拿走,你们……”
“那还不是常有的事!”小文笑了一下。“好在我的头还连着脖子,没钱就想法子弄去呀!小崔……”他的喉中噎了一下,不往下说了。
“小崔太太怎么办呢?”若霞很关切的问。
长顺回答不出来。把钱慢慢的收在衣袋里,他看了若霞一眼,心里说:“小文要是被日本人杀了,你怎么办呢?”心中这样嘀咕着,他开始往外走。他并无意诅咒小文夫妇,而是觉得死亡太容易了,谁敢说小文一定不挨刀呢。小文没往外相送。
长顺快走到大门,又听到了小文的笛音。那不是笛声,而是一种什么最辛酸的悲啼。他加快了脚步,那笛声要引出他的泪来。
他到了七号的门外,正遇上李四爷由里边出来。他问了声:“怎么样,四爷爷?”
“牛宅给了十块,这儿——”李四爷指了指七号,而后数手中的钱,“这儿大家都怪热心的,可是手里都不富裕,一毛,四毛……统共才凑了两块一毛钱。我一共弄了十二块一,你呢?”
“比四爷爷多一点,十三块四!”
“好!把钱给我,你找祁瑞丰去吧?”
“这还不够?”
“要单是买一口狗碰头,雇四个人抬抬,这点就够了。可是这是收尸的事呀,不递给地面上三头两块的,谁准咱们挪动尸首呀?再说,小崔没有坟地,不也得……”
长顺一边听一边点头。虽然他觉得忽然的长了几岁,可是他到底是个孩子,他的知识和经验,比起李四爷来,还差得很远很远。他看出来,岁数是岁数,光“觉得”怎样是不中用的。“好啦,四爷爷,我找祁二爷去!”他以为自己最拿手的还是跑跑路,用脑子的事只好让给李四爷了。
教育局的客厅里坐满了人。长顺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看看那些出来进去的人,再看看自己鞋上的灰土,与身上的破大褂,他怪不得劲儿。这几天来他所表现的勇敢,心路,热诚,与他所得到的岁数,经验,与自尊,好象一下子都离开了他,而只不折不扣的剩下个破鞋烂褂子的,平凡的,程长顺。他不敢挺直了脖子,而半低着头,用眼偷偷的了着那些人。那些人不是科长科员便是校长教员,哪一个都比他文雅,都有些派头。只有他怯头怯脑的象个乡下佬儿。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他的感情也正好象十八九岁的孩子那样容易受刺激,而变化万端。他,现在,摸不清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了。他有聪明,有热情,有青春,假若他能按部就班的读些书,他也会变成个体面的,甚至或者是很有学问的人。可是,他没好好的读过书。假若他没有外婆的牵累,而逃出北平,他也许成为个英勇的抗战青年,无名或有名的英雄。可是,他没能逃出去。一切的“可能”都在他的心力上,身体上,他可是呆呆的坐在教育局的客厅里,象个傻瓜。他觉到羞惭,又觉得自己应当骄傲;他看不起绸缎的衣服,与文雅的态度,可又有点自惭形秽。他只盼瑞丰快快出来,而瑞丰使他等了半个多钟头。
屋里的人多数走开了,瑞丰才叼着假象牙的烟嘴儿,高扬着脸走进来。他先向别人点头打招呼,而后才轻描淡写的,顺手儿的,看见了长顺。
长顺心中非常的不快,可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来。“坐下吧!”瑞丰从假象牙烟嘴的旁边放出这三个字来。长顺傻子似的又坐下。
“有事吗?”瑞丰板着面孔问。“呕,先告诉你,不要没事儿往这里跑,这是衙门!”
长顺想给瑞丰一个极有力的嘴巴。可是,他受人之托,不能因愤怒而忘了责任。他的脸红起来,低声忍气的呜囔:“小崔不是……”
“哪个小崔?我跟小崔有什么关系?小孩子,怎么乱拉关系呢?把砍了头的死鬼,安在我身上,好看,体面?简直是胡来吗!真!快走吧!我不知道什么小崔小孙,也不管他们的事!请吧,我忙得很!”说罢,他把烟嘴儿取下来,弹了两下,扬着脸走出去。
长顺气得发抖,脸变成个紫茄子。平日,他和别的邻居一样,虽然有点看不起瑞丰,可是看他究竟是祁家的人,所以不好意思严格的批评,就仿佛十条王瓜中有一条苦的也就可以马虎过去了。他万没想到瑞丰今天会这样无情无义。是的,瑞丰是无情无义!若仅是教长顺儿丢脸下不来台,长顺倒也不十分计较;人家是科长,长顺自己不过是背着留声机,沿街卖唱的呀。长顺恼的是瑞丰不该拒绝帮小崔的忙,小崔是长顺的,也是瑞丰的,邻居,而且给瑞丰拉过车,而且是被砍了头,而且……长顺越想越气。慢慢的他从客厅走出来。走到大门外,他不肯再走,想在门外等着瑞丰。等瑞丰出来,他要当着大家的面,扭住瑞丰的脖领,辱骂他一场。他想好了几句话:“祁科长,怨不得你作汉奸呢!你敢情只管日本人叫爸爸,而忘了亲戚朋友!你是他妈的什么玩艺儿!”说过这几句,长顺想象着,紧跟着就是几个又脆又响的大嘴巴,把瑞丰的假象牙的烟嘴打飞。他也想象到怎样顺手儿教训教训那些人模狗样的科长科员们:“别看我的衣裳破,一肚子窝窝头,我不给日本人磕头请安!他妈的,你们一个个的皮鞋呢帽啷当的,孙子,你们是孙子!听明白没有?你们是孙子,孙泥!”
这样想好,他的头抬起来,眼中发出亮光。他不自惭形秽了。他才是真正有骨头,有血性的人。那些科长科员们还不配给他掸掸破鞋上的灰土的呢!
可是,没有多大一会儿,他的心气又平静了。他到底是外婆养大的,知道怎样忍气。他须赶紧跑回家去,好教外婆放心。惨笑了—下,他嘟嘟囔囔的往回走。他气愤,又不得不忍气;他自傲,又不能不咽下去耻辱;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既是英雄,又是亡国奴。
回到家中,他一直奔了小崔屋中去。孙七和四大妈都在那里。小崔太太在炕上躺着呢。听长顺进来,她猛孤丁的坐起来,直着眼看他。她似乎认识他,又似乎拿他作一切人的代表似的:“他死得冤!死得冤!死得冤!”四大妈象对付一个小娃娃似的,把她放倒:“乖啊!先好好的睡会儿啊!乖!”她又躺下去,象死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长顺的鼻子又不通了,用手揉了揉。
孙七的眼还红肿着,没话找话的问:“怎样?瑞丰拿了多少?”
长顺的怒火重新燃起。“那小子一个铜板没拿!甭忙。放着他的,搁着我的,多喒走单了,我会给他个厉害!我要不用沙子迷瞎他的眼,才怪!”
“该打的不止他一个人哟!”孙七慨叹着说:“我走了十几家铺子,才弄来五块钱!不信,要是日本人教他们上捐,要十个他们绝不敢拿九个半!为小崔啊,他们的钱仿佛都穿在肋条骨上了!真他妈的!”
“就别骂街了吧,你们俩!”马老太太轻轻的走进来。“人家给呢是人情,不给是本分!”
孙七和长顺都不同意马老太太的话,可是都不愿意和她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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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爷夹着块粗白布走进来。“马老太太,给缝缝吧!人家祁天佑掌柜的真够朋友,看见没有,这么一大块白布,还另外给了两块钱!人家想的开:三个儿子,一个走出去,毫无音信,一个无缘无故的下了狱;钱算什么呢!”“真奇怪,瑞丰那小子怎么不跟他爸爸和哥哥学一学!”孙七说,然后把瑞丰不肯帮忙的情形,替长顺学说了一遍。
马老太太抱着白布走出去,她不喜欢听孙七与长顺的乱批评人。在她想,瑞丰和祁掌柜是一家人,祁掌柜既给了布和钱,瑞丰虽然什么都没给,也就可以说得过去了;十个脚趾头哪能一边儿长呢。她的这种地道中国式的“辩证法”使她永远能格外的原谅人,也能使她自己受了委屈还不动怒。她开始细心的给小崔太太剪裁孝袍子。
李四爷也没给瑞丰下什么断语,而开始忧虑收尸的麻烦。小崔太太是哭主,当然得去认尸。看她的半死半活的样子,他想起钱默吟太太来。假若小崔太太看到没有脑袋的丈夫,而万一也寻了短见,可怎么办呢?还有,小崔的人头是在五牌楼上号令着的,怎么往下取呢?谁知道日本人要号令三天,还是永远挂在那里,一直到把皮肉烂净了呢?若是不管人头而只把腔子收在棺材里,又象什么话呢?在老人的一生里,投河觅井的,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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