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的贴在身旁,头与背越来越低,象在地上找东西似的。他的后面是,瑞宣认得,曾经一度以宣传反战得名的日本作家井田。十年前,瑞宣曾听过井田的讲演。井田是个小个子,而肚子很大,看起来很象会走的一个泡菜坛子。他的肚子,今天,特别往外凸出;高扬着脸。他的头发已有许多白的。东阳横着走,为是一方面尽引路之责,一方面又表示出不敢抢先的谦逊。他的头老在井田先生的肚子旁边,招得井田有点不高兴,所以走了几步以后,井田把肚子旁边的头推开,昂然走上了讲台。他没等别人上台,便坐在正中间。他的眼没有往台下看,而高傲的看着彩画的天花板。第二,第三,第四,也都是日本人。他们的身量都不高,可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一座宝塔似的。日本人后面是两个高丽人,高丽人后面是两个东北青年。蓝东阳被井田那么一推,爽性不动了,就那么屁股顶着墙,静候代表们全走过去。都走完了,他依然保持着鞠躬的姿态,往台上走。走到台上,他直了直腰,重新向井田鞠躬。然后,他转身,和台下的人打了对脸。他的眼珠猛的往上一吊,脸上的肌肉用力的一扯,五官全挪了地方,好象要把台下的人都吃了似的。这样示威过了,他挺着身子坐下。可是,屁股刚一挨椅子,他又立起来,又向井田鞠躬。井田还欣赏着天花板。这时候,冠晓荷也立起来,向殿门一招手。一个漂亮整齐的男仆提进来一对鲜花篮。晓荷把花篮接过来,恭敬的交给太太与女儿一人一只。大赤包与招弟都立起来,先转脸向后看了看,为是教大家好看清了她们,而后慢慢的走上台去。大赤包的花篮献给东阳,招弟的献给井田。井田把眼从天花板上收回,看着招弟;坐着,他和招弟握了握手。然后,母女立在一处,又教台下看她们一下。台下的掌声如雷。她们下来,晓荷慢慢的走上了台,向每个人都深深的鞠了躬,口中轻轻的介绍自己:“冠晓荷!冠晓荷!”台下也给他鼓了掌。蓝东阳宣布开会:“井田先生!”一鞠躬。“菊池先生!”一鞠躬。他把台上的人都叫到,给每个人都鞠了躬,这才向台下一扯他的绿脸,很傲慢的叫了声:“诸位文艺作家!”没有鞠躬。叫完这一声,他楞起来,仿佛因为得意而忘了他的开会词。他的眼珠一劲儿往上吊。台下的人以为他是表演什么功夫呢,一齐鼓掌。他的手颤着往衣袋里摸,半天,才摸出一张小纸条来。他半身向左转,脸斜对着井田,开始宣读:“我们今天开会,因为必须开会!”他把“必须”念得很响,而且把一只手向上用力的一伸。台下又鼓了掌。他张着嘴等候掌声慢慢的停止。而后再念:“我们是文艺家,天然的和大日本的文豪们是一家!”台下的掌声,这次,响了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东阳的嘴不住的动,念叨着:“好诗!好诗!”掌声停了,他把纸条收起去。“我的话完了,因为诗是语言的结晶,无须多说。现在,请大文豪井田先生训话!井田先生!”又是极深的一躬。
井田挺着身,立在桌子的旁边,肚子支出老远。看一眼天花板,看一眼招弟,他不耐烦的一摆手,阻住了台下的鼓掌,而后用中国话说:“日本的是先进国,它的科学,文艺,都是大东亚的领导,模范。我的是反战的,大日本的人民都是反战的,爱和平的。日本和高丽的,满洲国的,中国的,都是同文同种同文化的。你们,都应当随着大日本的领导,以大日本的为模范,共同建设起大东亚的和平的新秩序的!今天的,就是这一企图的开始,大家的努力的!”他又看了招弟一眼,转身坐下了。
东阳鞠躬请菊池致词。瑞宣在大家正鼓掌中间,溜了出来。
出来,他几乎不认识了东西南北。找了棵古柏,他倚着树身坐下去。他连想象也没想象到过,世界上会能有这样的无耻,欺骗,无聊,与戏弄。最使他难过的倒还不是蓝东阳与大赤包,而是井田。他不单听过井田从前的讲演,而且读过井田的文章。井田,在十几年前,的确是值得钦敬的一位作家。他万没想到,井田居然也会作了日本军阀的走狗,来戏弄中国人,戏弄文艺,并且戏弄真理。由井田身上,他看到日本的整部的文化;那文化只是毒药丸子上面的一层糖衣。他们的艺术,科学,与衣冠文物,都是假的,骗人的;他们的本质是毒药。他从前信任过井田,佩服过井田,也就无可避免的认为日本自有它的特殊的文化。今天,看清井田不过是个低贱的小魔术家,他也便看见日本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戏。
想到这里,他没法不恨自己,假若他有胆子,一个手榴弹便可以在大殿里消灭了台上那一群无耻的东西,而消灭那群东西还不只是为报仇雪恨,也是为扫除真理的戏弄者。日本军阀只杀了中国人,井田却勒死了真理与正义。这是全人类的损失。井田口中的反战,和平,文艺,与科学,不止是欺骗黑毛儿方六与周四宝,而也是要教全世界承认黑是白,鹿是马。井田若成了功——也就是全体日本人成了功——世界上就须管地狱叫作天堂,把魔鬼叫作上帝,而井田是天使!
他恨自己。是的,他并没给井田与东阳鼓掌。可是,他也没伸出手去,打那些无耻的骗子。他不但不敢为同胞们报仇,他也不敢为真理与正义挺一挺身。他没有血性,也没有灵魂!
殿外放了一挂极长的爆竹。他无可如何的立起来,往园外走。两只灰鹤被爆竹惊起,向天上飞去。瑞宣又低下头去。
51
在日本人想:用武力劫夺了土地,而后用汉奸们施行文治,便可以稳稳的拿住土地与人民了。他们以为汉奸们的确是中国人的代表,所以汉奸一登台,人民必定乐意服从,而大事定矣。同时,他们也以为中国的多少次革命都是几个野心的政客们要的把戏,而人民一点也没受到影响。因此,利用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汉奸们,他们计算好,必定得到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人民的拥护与爱戴,而上下打成一片。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人还是五十年前的中国人。
以北平而言,他们万没想到他们所逮捕的成千论万的人,不管是在党的,还是与政党毫无关系的,几乎一致的恨恶日本人,一致的承认孙中山先生是国父。他们不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们只以自己的狂傲推测中国人必定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而忽略了五十年来的真正的历史。狂傲使他们变成色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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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两个特使死在了北平,日本人开始有了点“觉悟”。他们看出来,汉奸们的号召力并不象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大。他们应当改弦更张,去掉几个老汉奸,而起用几个新汉奸。新汉奸最好是在党的,以便使尊孙中山先生为国父的人们心平气和,乐意与日本人合作。假若找不到在党的,他们就须去找一两位亲日的学者或教授,替他们收服民心。同时,他们也须使新民会加紧的工作,把思想统制起来,用中日满一体与大东亚共荣,代替国民革命。同时,他们也必不能放弃他们最拿手的好戏——杀戮。他们必须恩威兼用,以杀戮配备“王道”。同时,战争已拖了一年多,而一点看不出速战速决的希望,所以他们必须尽力的搜括,把华北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去,以便以战养战。这与“王道”有根本的冲突,可是日本人的心里只会把事情分开,分成甲乙丙丁苦干项目,每一项都须费尽心机去计划,去实行,而不会高视远瞩的通盘计算一下。他们是一出戏的演员,每个演员都极卖力气的表演,而忘了整部戏剧的主题与效果。他们有很好的小动作,可是他们的戏失败了。
已是深冬。祁老人与天佑太太又受上了罪。今年的煤炭比去冬还更缺乏。去年,各煤厂还有点存货。今年,存货既已卖完,而各矿的新煤被日本人运走,只给北平留下十分之一二。祁老人夜间睡不暖,早晨也懒得起来。日本人破坏了他的鸡鸣即起的家风。他不便老早的起来,教瑞宣夫妇为难。在往年,只要他一在屋中咳嗽,韵梅便赶快起床去升火,而他每日的第一件事便是看到一个火苗儿很旺的小白炉子放在床前。火光使老人的心里得到安慰与喜悦。现在,他明知道家中没有多少煤,他必须蜷卧在炕上,给家中省下一炉儿火。
天佑太太一向体贴儿媳,也自然的不敢喊冷。可是,她止不住咳嗽,而且也晓得她的咳嗽会教儿子儿媳心中难过。她只好用被子堵住口,减轻了咳嗽的声音。
瑞宣自从看过文艺界协会开会以后,心中就没得过片刻的安静。他本想要学钱先生的坚定与快活,可是他既没作出钱先生所作的事,他怎么能坚定与快乐呢。行动是信仰的肢体。没有肢体,信仰只是个游魂!同时,他又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放弃行动,而仍自居清高。那是犬儒。
假若他甘心作犬儒,他不但可以对战争与国家大事都嗤之以鼻,他还可以把祖父,妈妈的屋中有火没有也假装看不见。可是,他不能不关心国事,也不能任凭老人们挨冷受冻而不动心。他没法不惶惑,苦闷,甚至于有时候想自杀。
刮了一夜的狂风。那几乎不是风,而是要一下子便把地面的一切扫净了的灾患。天在日落的时候已变成很厚很低很黄,一阵阵深黄|色的“沙云”在上面流动,发出使人颤抖的冷气。日落了,昏黄的天空变成黑的,很黑,黑得可怕。高处的路灯象矮了好些,灯光在颤抖。上面的沙云由流动变为飞驰,天空发出了响声,象一群疾行的鬼打着胡哨。树枝儿开始摆动。远处的车声与叫卖声忽然的来到,又忽然的走开。星露出一两个来,又忽然的藏起去。一切静寂。忽然的,门,窗,树木,一齐响起来,风由上面,由侧面,由下面,带着将被杀的猪的狂叫,带着黄沙黑土与鸡毛破纸,扫袭着空中与地上。灯灭了,窗户打开,墙在颤,一切都混乱,动摇,天要落下来,地要翻上去。人的心都缩紧,盆水立刻浮了一层冰。北平仿佛失去了坚厚的城墙,而与荒沙大漠打成了一片。世界上只有飞沙与寒气的狂舞,人失去控制自然的力量,连猛犬也不敢叫一声。
一阵刮过去,一切都安静下来。灯明了,树枝由疯狂的鞠躬改为缓和的摆动。天上露出几颗白亮的星来。可是,人们刚要喘一口气,天地又被风连接起,象一座没有水的,没有边沿的,风海。
电车很早的停开,洋车夫饿着肚子空着手收了车,铺户上了板子,路上没了行人。北平象风海里的一个黑暗无声的孤岛。
祁老人早早的便躺下了。他已不象是躺在屋里,而象飘在空中。每一阵狂风都使他感到渺茫,忘了方向,忘了自己是在哪里,而只觉得有千万个细小的针尖刺着他的全身。他辨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是作梦,还是真实。他刚要想起一件事来,一阵风便把他的心思刮走;风小了一下,他又找到自己,好象由天边上刚落下来那样。风把他的身与心都吹出去好远,好远,而他始终又老躺在冰凉的炕上,身子蜷成了一团。
好容易,风杀住了脚步。老人听见了一声鸡叫。鸡声象由天上落下来的一个信号,他知道风已住了,天快明。伸手摸一摸脑门,他好似触到一块冰。他大胆的伸了伸酸疼的两条老腿,赶快又蜷回来;被窝下面是个小的冰窖。屋中更冷了,清冷,他好象睡在河边上或沙漠中的一个薄薄的帐棚里,他与冰霜之间只隔了一层布。慢慢的,窗纸发了青。他忍了一个小盹。再睁开眼,窗纸已白;窗棱的角上一堆堆的细黄沙,使白纸上映出黑的小三角儿来。他老泪横流的打了几个酸懒的哈欠。他不愿再忍下去,而狠心的坐起来。坐了一会儿,他的腿还是僵硬的难过,他开始穿衣服,想到院中活动活动,把血脉活动开。往常,他总是按照老年间的办法,披上破皮袍,不系钮扣,而只用搭包松松的一拢;等扫完了院子,洗过脸,才系好钮扣,等着喝茶吃早点。今天,他可是一下子便把衣服都穿好,不敢再松拢着。
一开屋门,老人觉得仿佛是落在冰洞里了。一点很尖很小很有力的小风象刀刃似的削着他的脸,使他的鼻子流出清水来。他的嘴前老有些很白的白气。往院中一撒眼,他觉得院子仿佛宽大了一些。地上极干净,连一个树叶也没有。地是灰白的,有的地方裂开几条小缝。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是那么清凉的一片,象透明的一大片冰。天很高,没有一点云,蓝色很浅,象洗过多少次的蓝布,已经露出白色来。天,地,连空中,都发白,好似雪光,而哪里也没有雪。这雪光有力的联接到一处,发射着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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