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天佑很沉静,用沉静压制着为难。他并不心疼儿子,可是非常的怕家中吵闹。同时,他又怕气坏了老父亲。他只紧紧的扶着父亲,说不出话来。
“瑞宣!拿棍子去!”老人把命令移交给长孙。
瑞宣真厌恶老二,可是对于责打弟弟并不十分热心。他和父亲一样的不会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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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瑞宣低声的说:“何必跟他动真气呢,爷爷!把自己气坏了,还了得!”
“不行!我不能饶了他!他敢骂嫂子,瞪祖父,好吗!难道他是日本人?日本人欺侮到我头上来,我照样会拚命!”老人现在浑身都哆嗦着。
韵梅轻轻的走到南屋去,对婆婆说:“你老人家去劝劝吧!”虽然挨老二的骂的是她,她可是更关心祖父。祖父,今天在她眼中,并不只是个老人,而是维持这一家子规矩与秩序的权威。祖父向来不大爱发脾气,可是一发起脾气来就会教全家的人,与一切邪魔外道,都感到警戒与恐惧。天佑太太正搂着两个孩子,怕他们吓着。听到儿媳的话,她把孩子交过去,轻轻的走出来。走到瑞丰的跟前,她极坚决的说:“给爷爷跪下!跪下!”
瑞丰挨了两个嘴巴,酒已醒了一大半,好象无可奈何,又象莫名其妙的,倚着墙呆呆的立着,倒仿佛是看什么热闹呢。听到母亲的话,他翻了翻眼珠,身子晃了两晃,而后跪在了地上。
“爷爷,这儿冷,进屋里去吧!”天佑太太的手颤着,而脸上赔着笑说。
老人又数唠了一大阵,才勉强的回到屋中去。
瑞丰还在那里跪着。大家都不再给他讲情,都以为他是罪有应得。
在南屋里,婆媳相对无言。天佑太太觉得自己养出这样的儿子,实在没脸再说什么。韵梅晓得发牢骚和劝慰婆母是同样的使婆母难过,所以闭上了嘴。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只知道出了乱子,全眨巴着小眼不敢出声,每逢眼光遇到了大人的,他们搭讪着无声的笑一下。
北屋里,爷儿三个谈得很好。祁老人责打过了孙子,心中觉得痛快,所以对儿子与长孙特别的亲热。天佑呢,为博得老父亲的欢心,只拣老人爱听的话说。瑞宣看两位老人都已有说有笑,也把笑容挂在自己的脸上。说了一会儿话,他向两位老人指出来:“假若日本人老在这里,好人会变坏,坏人会变得更坏!”这个话使老人们沉思了一会儿,而后都叹了口气。乘着这个机会,他给瑞丰说情:“爷爷,饶了老二吧!天冷,把他冻坏了也麻烦!”
老人无可如何的点了头。
53
尤桐芳的计划完全失败。她打算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好把冠家的人与道贺来的汉奸,和被邀来的日本人,一网打尽。茫茫人海,她没有一个知己的人;她只挂念着东北,她的故乡,可是东北已丢给了日本,而千千万万的东北人都在暴政与毒刑下过着日子。为了这个,她应当报仇。或者,假若高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会跟了走。可是,高第没有胆子。桐芳不肯独自逃走,她识字不多,没有作事的资格与知识。她的唯一的出路好象只有跑出冠家,另嫁个人。嫁人,她已看穿:凭她的年纪,出身,与逐渐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纯洁的青年人所愿意追逐的女郎。要嫁人,还不如在冠家呢。冠晓荷虽然没什么好处,可是还没虐待过她。不过,冠家已不能久住,因为大赤包口口声声要把她送进窑子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死结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白白的死,她须教大赤包与成群的小汉奸,最好再加上几个日本人,与她同归于尽。在结束她自己的时候,她也结束了压迫她的人。
她时常碰到钱先生。每逢遇见他一次,她便更坚决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变了她的看法。钱先生的话教她的心中宽阔了许多,不再只想为结束自己而附带的结束别人。钱先生告诉她:这不是为结束自己,而是每一个有心胸有灵魂的中国人应当去作的事。锄奸惩暴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同归于尽”。钱先生使她的眼睁开,看到了她——尽管是个唱鼓书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补妓女——与国家的关系。她不只是个小妇人,而也是个国民,她必定能够作出点有关于国家的事。
桐芳有聪明。很快的,她把钱先生的话,咂摸出味道来。她不再和高第谈心了,怕是走了嘴,泄露了机关。她也不再和大赤包冲突,她快乐的忍受大赤包的逼迫与辱骂。她须拖延时间,等着下手的好机会。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气一时而坏了大事。她决定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职。刺杀日本特使与向牛教授开枪的凶犯,都漏了网。日本人为减轻自己的过错,一方面乱杀了小崔与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面免了李空山的职。他是特高科的科长,凶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职。他不单被免职,他的财产也被没收了去。日本人鼓励他贪污,在他作科长的时候;日本人拿去他的财产,当他被免职的时候。这样,日本人赚了钱,而且惩办了贪污。
听到这消息,冠晓荷皱上了眉。不论他怎么无聊,他到底是中国人,不好拿儿女的婚姻随便开玩笑。他不想毁掉了婚约,同时又不愿女儿嫁个无职无钱的穷光蛋。
大赤包比晓荷厉害的多,她马上决定了悔婚。以前,她因为怕李空山的势力,所以才没敢和他大吵大闹。现在,他既然丢掉了势力与手枪,她不便再和他敷衍。她根本不赞成招弟只嫁个小小的科长,现在,她以为招弟得到了解放的机会,而且不应放过这个机会去。
招弟同意妈妈的主张。她与李空山的关系,原来就不怎么稳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险。把这个目的达到,她并不怎样十分热心的和李空山结婚。不过,李空山若是一定要她呢,她就作几天科长太太也未为不可。尽管她不喜欢李空山的本人,可是科长太太与金钱,势力,到底还是未便拒绝的。她的年纪还轻,她的身体与面貌比从前更健全更美丽,她的前途还不可限量,不管和李空山结婚与否,她总会认定了自己的路子,走进那美妙的浪漫的园地的。现在,李空山既已不再作科长,她可就不必多此一举的嫁给他;她本只要嫁给一个“科长”的。李空山加上科长,等于科长;李空山减去科长,便什么也不是了。她不能嫁给一个“零”。
在从前,她的心思与对一切的看法往往和妈妈的不大相同。近来,她越来越觉得妈妈的所作所为都很聪明妥当。妈妈的办法都切于实际。在她破身以前,她总渺茫的觉得自己很尊贵,所以她的眼往往看到带有理想的地方去。她仿佛是作着一个春梦,梦境虽然空虚渺茫,可是也有极可喜爱的美丽与诗意,现在,她已经变成个妇人,她不再作梦。她看到金钱,肉欲,享受的美丽——这美丽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假若摸不到,便应当设法把它牵过来,象牵过一条狗那样。妈妈呢,从老早就是个妇人,从老早就天天设计把狗牵在身边。
她认识了妈妈,佩服了妈妈。她也告诉了妈妈:“李空山现在真成了空山,我才不会跟他去呢!”“乖!乖宝贝!你懂事,要不怎么妈妈偏疼你呢!”大赤包极高兴的说。
大赤包和招弟既都想放弃了李空山,晓荷自然不便再持异议,而且觉得自己过于讲信义,缺乏时代精神了。
李空山可也不是好惹的。虽然丢了官,丢了财产,他可是照旧穿的很讲究,气派还很大。他赤手空拳的打下“天下”,所以在作着官的时候,他便是肆意横行的小皇帝;丢了“天下”呢,他至多不过仍旧赤手空拳,并没有损失了自己的什么,所以准备卷土重来。他永远不灰心,不悔过。他的勇敢与大胆是受了历史的鼓励。他是赤手空拳的抓住了时代。人民——那驯顺如羔羊,没有参政权,没有舌头,不会反抗的人民——在他的脚前跪倒,象垫道的黄土似的,允许他把脚踩在他们的脖子上。历代,在政府失去统制的力量,而人民又不会团结起来的时候,都有许多李空山出来兴妖作怪。只要他们肯肆意横行,他们便能赤手空拳打出一份儿天下。他们是中国人民的文化的鞭挞者。他们知道人民老实,所以他们连睡觉都瞪着眼。他们晓得人民不会团结,所以他们七出七入的敢杀个痛快。中国的人民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培养出消灭这文化的魔鬼。
李空山在军阀的时代已尝过了“英雄”的酒食,在日本人来到的时候,他又看见了“时代”,而一手抓住不放。他和日本人恰好是英雄所见略同:日本人要来杀老实的外国人,李空山要杀老实的同胞。
现在,他丢了官与钱财,但是还没丢失了自信与希望。他很胡涂,愚蠢,但是在胡涂愚蠢之中,他却看见了聪明人所没看到的。正因为他胡涂,他才有胡涂的眼光,正因为他愚蠢,所以他才有愚蠢的办法。人民若没法子保护庄稼,蝗虫还会客气么?李空山认准了这是他的时代。只要他不失去自信,他总会诸事遂心的。丢了官有什么关系呢,再弄一份儿就是了。在他的胡涂的脑子里,老存着一个最有用处的字——混。只要打起精神鬼混,他便不会失败,小小的一些挫折是没大关系的。
戴着貂皮帽子,穿着有水獭领子的大衣,他到冠家来看“亲戚”。他带着一个随从,随从手里拿着七八包礼物——盒子与纸包上印着的字号都是北平最大的商店的。
晓荷看看空山的衣帽,看看礼物上的字号,再看看那个随从,(身上有枪!)他不知怎办好了。怪不得到如今他还没弄上一官半职呢;他的文化太高!日本人是来消灭文化的,李空山是帮凶。晓荷的胆子小,爱文雅,怕打架。从空山一进门,他便感到“大事不好了”,而想能让步就让步。他没敢叫“姑爷”,可也不敢不显出亲热来,他怕那支手枪。
脱去大衣,李空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好象是疲乏的不得了的样子。随从打过热手巾把来,李空山用它紧捂着脸,好大半天才拿下来;顺手在毛巾上净了一下鼻子。擦了这把脸,他活泼了一些,半笑的说:“把个官儿也丢咧,×!也好,该结婚吧!老丈人,定个日子吧!”
晓荷回不出话来,只咧了一下嘴。
“跟谁结婚?”大赤包极沉着的问。
晓荷的心差点儿从口中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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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谁?”空山的脊背挺了起来,身子好象忽然长出来一尺多。“跟招弟呀!还有错儿吗?”
“是有点错儿!”大赤包的脸带出点挑战的笑来。“告诉你,空山,拣干脆的说,你引诱了招弟,我还没惩治你呢!结婚,休想!两个山字落在一块儿,你请出!”
晓荷的脸白了,搭讪着往屋门那溜儿凑,准备着到必要时好往外跑。
可是,空山并没发怒;流氓也有流氓的涵养。他向随从一挤眼。随从凑过去,立在李空山的身旁。
大赤包冷笑了一下:“空山,别的我都怕,就是不怕手枪!手枪办不了事!你已经不是特高科的科长了,横是不敢再拿人!”
“不过,弄十几个盒子来还不费事,死马也比狗大点!”空山慢慢的说。
“论打手,我也会调十几二十个来;打起来,不定谁头朝下呢!你要是想和平了结呢,自然我也没有打架的瘾。”
“是,和平了结好!”晓荷给太太的话加上个尾巴。大赤包瞪了晓荷一眼,而后把眼中的余威送给空山:“我虽是个老娘们,办事可喜欢麻利,脆!婚事不许再提,礼物你拿走,我再送你二百块钱,从此咱们一刀两断,谁也别麻烦谁。你愿意上这儿来呢,咱们是朋友,热茶香烟少不了你的。你不愿意再来呢,我也不下帖子请你去。怎样?说干脆的!”
“二百块?一个老婆就值那么点钱?”李空山笑了一下,又缩了缩脖子。他现在需要钱。在他的算盘上,他这样的算计:白玩了一位小姐,而还拿点钱,这是不错的买卖。即使他没把招弟弄到手,可是在他的一部玩弄女人的历史里,到底是因此而增多了光荣的一页呀。况且,结婚是麻烦的事,谁有工夫伺候着太太呢。再说,他在社会上向来是横行无阻,只要他的手向口袋里一伸,人们便跪下,哪怕口袋里装着一个小木橛子呢。今天,他碰上了不怕他的人。他必须避免硬碰,而只想不卑不亢的多捞几个钱。他不懂什么是屈辱,他只知道“混”。
“再添一百,”大赤包拍出三百块钱来。“行呢,拿走!不行,拉倒!”
李空山哈哈的笑起来,“你真有两下子,老丈母娘!”这样占了大赤包一个便宜,他觉得应当赶紧下台;等到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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