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






  ……

  和么杉相识在网上美术类群组里。那时那里,自以为不得志的艺术家们发泄着一直被压在箱底的感情积蓄,不时贴上已经和自己形影相吊了好长时间的作品,感慨流涕的期待着引起共鸣的回贴。由于那时网速和服务器空间的局限,业主们不得不把自己的心血压缩得面目全非、痛心欲绝,由此而引发出一堆让刚入门者不得其解、如坠雾里的网名:“不是你所看到的”、“同志,你错了”……么杉把自己唤作“姐姐”,让以为暧昧的愤青们当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会,么杉在网上发了张贴,号召群里的非伪艺术家们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地来一次集体大写生,以表达对自然和艺术的双重眷恋,不设目标、没有经费、不作任何来自人力的限制、甚至可以有某些行为艺术的暗示。么杉的贴在群里顿时像春风拂过的三月的红河,艺术家们沉默的坐不住了,纷纷给以声援及报名。看着么杉类似 Nina Simone 的自画像,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报了名,我就是摆脱不了看一场完整的作画演出的那种无聊透顶的动机。

  不料到了大写生的日子,却只有么杉一人一画夹,孤零零的立在原以为就要被好几支画笔记录下来的林荫道上,艺术家们唐突的行为艺术真是无厘头到了极点。么杉楞楞盯着林中某处,不时吸口烟。

  “一定是你自画像的那个logo把同志们给吓着了” 

  “哈,有那么大威力吗?你呢?就你一个幸存者?” 

  “我是抱着为艺术献身的决心来着” 

  “赤手空拳的来献身?” 

  “我不太会用画笔,用电脑”,我挪了挪肩上唯一的道具。

  么杉不以为然的盯着我的电脑老半天,像要估计它的重量似的,“如果你请我吃饭,我就同意看看你电脑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像面对同意试用自己产品的客户的推销员,我激动的舌头有些打结,“好啊!……但你……为什么不画?” 

  “不想画、没心思,呃,按行话说是,没灵感” 

  “我还以为可以看到大规模场面的搅拌和涂抹了呢” 

  么杉对着天空沉思了一会,像是在征求上帝的意见,“来吧,我带你去”

  么杉把我带到某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看到了更大规模、更具实感的搅拌和涂抹。我们远远的蹲在一起吸完烟,说了些不扇阴风不点鬼火的话,宾主才露出和悦满意的神色,拍灰完毕离开。么杉的牛仔裙和上面的棉布挂件,无可救药的左右摇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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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杉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枕头上的泪痕还清晰可鉴。电脑屏幕还在固执的播放着么杉的线条展延的保护程序,和着隐约可闻的Bill Evans 的钢琴声,构成了所谓的夜。

  Bill Evans 的音乐,是我刚迷上爵士乐时介绍给么杉的,么杉说听到101遍时才开始接受,并且从此就再也戒不了啦。么杉的包里总有不少于5张Bill Evans 的CD,是她在世界各地跑的那段时间攒下的。那些前100次的折磨,值吗?

  喜欢他琴声里那种零碎的感觉,么杉说。像满天流星的洒落,音乐一旦开启,你就无处可逃,只能被他的光芒捕获,只能被他刺穿,只能这样。

  他是属于那种,么杉边说着边把手指搁到电脑键盘上,就像下面藏着一架钢琴。他坐到琴边,手指才搭上琴键,整个身心就不属于他自己了,他成了神的孩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个音符会是什么,手指执行着神诣在跳舞,一直跳。 

  “那么,那些CD上被标上序号的乐章,也是他的孩子?” 

  “他仅仅是做了爱,创造不是他的事” 

  “你干脆说他只是把金属的撞击转换成空气的震动得啦” 

  “然后引起某些荷尔蒙的分泌” 

  “某些?”

  ……

  前天学校里中午的网球场,被太阳晒得荒凉焦渴,沙土场地被大风一刮,顿时哭天喊地的漫天萧条。在围起铁丝网的场上搏杀,踏起腾腾扬尘,总有困兽之斗的抵触张力。不时有好奇者伸着脖子打量,像鲁迅书里旁观屠宰场面的袖手者。还有玩童干脆就跑进来捡落满地的球,边拍边诉说童年。

  赛程过半时,场外来了一女子,一身艳丽的运动长装,戴太阳镜遮阳帽和护腕,背运动背包,可惜,是羽毛球行头!一幅居然有人在类似建筑工地上打球的表情。

  捡球到她身边时,我们对视了秒。除了藏在太阳镜后面的眼睛,觉得她,像极了么杉。几年前在场上举着水瓶给自己灌水时,么杉就是这样一种姿态。

  “你是么杉吗?”,嘴抢在思维前面。

  女子笑了,换成居然用这种开场白的不屑表情,但这样,更像么杉了。

  “是你吗?么杉!”,我觉得距真相仅一步之遥。

  女子依然笑着,认真的摇起了头。所以,镜头迅速拉远,又不那么像了。

  “对不起,认错人了” 

  “哈,收徒弟吗?”,女子的声音比起么杉来,更显娇柔。么杉踏上网球场的第一步时也是这么问我的。

  “羽毛球挺好的,别移情他恋了”。那时我告诉么杉的是另一套:“羽毛球和网球,从拍子上看吧,挺像的,但它们走的路子完全不同,两门相互背道而驰的武功,所以不能同修!”。后来,么杉告诉我,羽毛球和前男友,被她一起给戒了。

  “我以前从来没被男生拒绝过!”,女子骄傲的挺了胸。但不能保证以后就不会啊?

  “呃,我相信。其实这次也不算”,我努力想象着在医院病床边的探望,要仔细、要滋润、要有渴望拥抱曙光的冲动,还不能提及病情,“这次是我的问题,对不起” 

  女子强烈的皱起眉,像不能相信自己已被做过击碎胆结石手术的患者。“你有什么问题?” 

  “我?……有……心理障碍……是你男朋友吧?”,50米开外的停车场刚下车从行李厢取球包边往这边不安的张望处,有一男子。

  “哼!跟我这种美女约会,居然让我等他!有天理吗?”。有吗?我倒不介意让她等一两次。

  “要不要隔网亲吻一个给他看?”,我把手心贴在网上,像探监时突然见到亲人的眼泪。

  “你敢!”,女子退出两步,才放心的笑了。

  “哈,去吧,厌倦他的时候来找我,每个周末我都会在这打球”。捡球回身,迎着一脸困惑踱来的弟兄涛。

  “老情人?”,涛站在我刚才的位置,对着就要和男友会合的女子投去估计和我一样的视野。

  “不能用‘老’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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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快就投入别人的怀抱了?”。真的,是过于快了点!

  “比起投入你的怀抱,还是这个现实更能让我接受” 

  “靠,可惜啊!” 

  “打球”

  “呃,请不要化悲痛为球速” 

  ……

  被窗推开的夜色,黑的太过于迷蒙了,总归是冬天。夜半两点,街上只掠过偶尔的行人和车辆,都带着畏寒的惊恐。漫天的星星似乎要流动了,就要化成尘埃的那种。

  独坐一夜没问题吧?虽然冷得不太好受。吸上一口烟,再估计一下酒精的燃量,然后不时看看和衣睡着的么杉,么杉面朝着墙均匀的呼吸。刚才给她脱鞋时想起金城武的台词“当天快亮的时候 我知道我该走了 在我走的时候 我帮她脱了鞋子 我记得我妈说过 如果女人穿着高跟鞋睡觉 第二天会脚肿” 

  头发胡乱的搭在她的额上,遮住了一又四分之一眼睛,还有那滴血。么杉会梦见什么呢?烧掉的画、信?火焰的形态和流动?纸质在火舌下的收缩、变形、枯萎、碎裂、化尘、然后进入另一个世界,为前一个世界的漂浮作一个了结。么杉会见到在我梦里一起爬的那座黑乎乎的山吗?那座似乎被火烧过的山,下面的水塘还映出那些画,像孩子的脸,苦难的扭曲着:“为什么丢下我?” 

  “总有一天,你也会烧掉它们的,猫猫”,么杉说。“烧掉它们的时候,请念给我听,我听得到的,那会是我们最终的了断” 

  夜好长。

  天快亮的时候,我拥着么杉,迷糊的睡着了。

  ……

  翌日早晨,送么杉去机场,作为我们最后的离别,居然无言以对,笑容在彼此的脸上颇为牵强。

  么杉病态的靠着座椅背,像一页浸过水的平面广告。阳光一点点的爬进了车窗、爬上我们的脸、爬进我们的呼吸。

  信号灯在朝阳的辉映下,显得极端的冷漠和非主导。一个别有含意的十字街口。

  “还能给你写信吗?”,么杉浮起来比我想象的更自然的笑。

  “能,当然能”,我们似乎不是在和对方讲话。

  “还是那种铅笔纸质的信哈?” 

  “呃,最原始的性,本来就只有一种姿式” 

  “唉!”,么杉戴上太阳镜,晨光如霓虹的扫描立即在镜面呈现。但我还是没有读懂么杉的这一声叹息。

  信号灯在倒数到8的时候,有来电在裤兜里颤动,季晚!?

  “喂”

  “打开右边车窗,往外看” 

  “呃”。手下的动作没经过大脑就彻底执行了。

  车窗在么杉的侧脸后方匀速下降,像某场序幕的拉开,就要端上动人的首演舞曲大餐。

  季晚手扶方向盘,迎着同一片阳光,杨起和么杉一样角度的下颌。

  “你怎么了?!” 

  我不能肯定是么杉的声音,还是电话里季晚的。能肯定的是,她们的嘴都没动。一阵汽锤般的车鸣振澈整个交通路口,刚刚晨醒的猫们拖着卷曲的尾巴从空气缝隙里涌出,踏着百老汇的节拍,Up Up U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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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好

  这是一封自恋的信,不会寄到你的手上。

  首先给你说明一下,我只是猫的影子,猫一直把我称作‘他’。看过魔术表演你就会知道,从这道门抛出帽子、谢幕进去的,不是从那道门接住帽子、作开场式的魔术师。那顶帽子,其实也没有什么法力,戴在头上的整个过程也是那么的不起眼,观众就爆发出如此超负荷的掌声。

  我们俩纠缠在一起,像走起路来时的左右手,或左右脚。以时间作隔断,但是,时间居然被溶化了。我们都看到了对方从镜子里走出来,一阵风似的给自己拥抱。到底是谁穿透了谁?在身后蒸发。

  这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我写的太远了,远到你都不会相信有这么一个我。好了,绕回来。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由我来写这封信?而不是猫?因为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就可以把猫称作‘他’了。更重要的是,他离你很远的那段日子,关于你的一些幻觉,我能肯定是关于你的,他从没给你讲过吧?

  从他离开穿西装打领结的银行电脑室讲起。离开有三个月了,他分不清自己是在享受无所事事的快乐,还是在忍受无从乐业的压迫。

  看书、游泳和发呆,每天他只为这三件事操劳。他觉得时不时该放下些东西,战斗的装备、拼杀的决心和胜负的意义,如果没有对未来朦胧的忧虑。

  游泳池在距以前上班的银行五十米开外的、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年代的宾馆楼的地下室。人不多、水感不错、配有健身器械、收费也算合理、沐浴的花洒也别具性格……但这些加在一起,也远远不能成为非来这里游泳不可的理由。

  他骗不了自己,在心里。

  你会来吗?他在心里掠过一阵暖流,虽然他知道,那个不一定是你。

  游泳馆在午睡。服务生们打着哈欠,用“懒得理会现在来游泳的闲杂人员”的表情,草草打发完了进入程序。老主顾了,救生员都审美疲劳似的躲着他,“腿抽筋他也会没事”,似乎哪天在水里他听得他对其他同事这样说过他。

  没人游泳的水池,平静的像展开的中国地图。从天花板的缝隙射下来的灯光,被水面反射的满屋乱跑。

  从更衣室走到池边,他戴上泳帽泳镜,没有停顿,直接就跃入了水中。他想起上学时从食堂到宿舍的完饭历程。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渴望这池水的抚慰,他们太熟悉这里的感觉了,温度、润滑度、飘浮度、阻碍度……他想起进入么杉的感觉。你在看吗?季。

  25米的短池,把挫折感夸大到一个很强的度。2000米=80个单边。他在心里数着每次触壁返身的累加。Zuo爱时也这样数着,是不是很傻?他差点笑了出来,从嘴角冒出两个可有可无的泡泡。

  他觉得数着历程的游泳,没劲透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