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君





“嘘……让朕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二十年,你真当我是铁石做的心肠么?只是……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家中悬着的那块“忠顺贤善”的匾,沉沉地压上来,气都喘不出来。
“子孙纵使无能,不能辅政理朝,但亦不可为佞为幸,祸乱朝纲。如有之者,纵天下赦之,陆氏亦决不轻饶。”
头疼得愈加厉害。

浑浑噩噩地出了御书房,天色阴阴的,确实是快下雨的样子。
“陆大人、陆大人……”袖子被拽住,陆恒修转过脸来,瞧见一张笑得纯真的脸,左右一边一个酒窝,咧开的嘴里露出两颗小虎牙。
“齐大人。”
齐嘉,是京城里的富商之子,他父亲花了好大一笔钱给他在礼部里捐了个散官。说是个官,其实既无权又无势,天子祭祖敬天时帮着操办个仪仗什么的,官衔也是众京官里最低的。他自己也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百官都看他不起,他也不在乎,成天咧着嘴对谁都是张笑脸。宁宣帝闲来没事就逗着他玩儿,“小齐、小齐”地叫着,若被陆恒修逮着什么错事,就一径往齐嘉身上推。齐嘉也不委屈,傻乎乎地说:“没什么、没什么……真是小臣干的。”叫陆恒修左右为难。
“那什么……听说皇上要立后了?”他也不瞧陆恒修的脸色,悄声问道。
“……”陆恒修不答话。
齐嘉却当他不肯告诉,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我没想怎么着。就想着问个准信儿,要真有,小的们就得早早备起来,凤袍什么的都得赶着做起来,有些个什么规矩也得先自个儿熟悉着,免得到什么手忙脚乱的。您也知道,小的笨,到时候要闹出了笑话,就丢了圣上的脸……”
说到后来,笑容都没了,一副真做错了事的样子。
恒修只得长叹一口气,柔声对他说:“都还没个准信呢,齐大人先别如此惊慌。”
齐嘉这才又露了笑,忙不迭地点头:“嗯!”
只是陆恒修的脸色又恍惚了起来,只把腰间的平安结攒得更紧。
出宫门时,连自己的老师顾庭筠大人也没顾得上招呼就匆匆上了轿。
“那是顾大人的书僮吧?怎么没见过?嘿,别提,还真耐看。”
轿外有人闲聊,就挑了帘子回头往外看了一眼。
确实是个让人见了不会轻易忘记的人,尤其是一双杏核似的眼,正凝神看着面前的顾庭筠。两个人相对站着说话的情景,落入旁人眼中就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

放下了帘子闭目养神,轿子一颠一颠地,一会儿就起了睡意。
“哟,陆大人的轿子呢。是刚下了朝吧?哟,真够苦的,大清早的连偷个懒都不成。瞧瞧瞧瞧,人家陆相爷连朝都上完了,你们这些个懒鬼托世的还不快起来给老娘把地擦干净了!吃、吃、吃,除了偷懒就是吃,老娘真是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这儿呢,这儿呢,眼睛瞎了是怎么着,脏成了这样也不知道拿块布头来擦擦!我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哟……”刺耳的女声喳喳呼呼地传进轿子里,不用看都知道那是谁。
不等他伸手,轿帘就被掀了开来。果然,春风得意楼的春风嬷嬷一手掀着轿帘一手执着帕子,顶着张直往下掉粉的脸来问安:“陆相爷您早啊。晚上记得来坐坐呀。对了,替奴家向那位穿黄衫的公子问个安,到底是大人家,出手真是阔哟……呵呵呵呵……以后记得常来啊……呵呵呵呵……”
 
第三章


宁宣帝要大婚的消息似乎一夜之间就传开了。
陆家二公子,户部侍郎陆恒俭皱着眉头说:“又是一笔大开支啊。”
陆家二少奶奶挥起团扇去拍陆恒俭手里的算盘:“花的又不是咱家的银子,你心疼什么?”
又蹭到陆老夫人怀里撒娇:“娘啊,皇上大婚是大喜事儿。咱一人做身新衣裳吧。料子我都看好了,就锦绣阁里新来的那匹,颜色可喜庆了。”
齐嘉顶着一对熊猫眼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办?怎么办?都快大婚了,下官连规矩都还没练熟练呢,这可怎么办?”
就连馄饨摊上的老伯也试探着问:“听说要有皇后了?”
陆恒修只得尴尬地对他笑笑。
馄饨摊上还三三两两地坐了些人,就着朦胧的夜色和蒸腾的热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陈年的旧事。说是从前从前,那时候都还没有春风得意楼,烟花巷里有个叫玉如烟的花娘,好一副泼辣的脾气,连大户人家的少爷来为她赎身都不肯。人老了,那女子是什么样貌都记不清了。那位少爷倒是还常见,做了大官了,偏偏名字到了嘴边却说不上来。
相互哈哈一笑,又扯了些别的。
陆恒修低头吃着馄饨面,东西到了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

只是等了月余,众臣们都把月氏族的事商议妥当了,黄阁老都跑到西边去和人家议和了,宁宣帝立后的圣旨却仍迟迟没有下来。
“皇上正和太后死扛着呢,这些天连请安都没去。”辰王爷状似不经意地挨过来对恒修说,“太后都被气得背过气去了。前天召了几位老王妃进宫,稀里哗啦地哭了一通。听说昨天把史阁老几个也召去了,当着面又哭湿了一条帕子。啧,咱皇上要在国事能这么顶真,列祖列宗也该瞑目了。”
陆恒修觉得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疼却又涌着一股暖流,怔怔地,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宁熙烨却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无人的时候就拽着恒修的手“小修、小修”地叫着。
“以后别让朕抄《帝策》了,朕都能倒着背了。”笑意盈盈,眼角都是向上勾着的。

太后那边究竟如何,陆恒修不知道。
只是,一天深夜,宁宣帝一纸急诏将当朝丞相急急召进了宫。
还是在御书房召见,跨进了门才看见里头除了宣帝,方载道也在。一张方正的脸严肃得让旁人也跟着屏息凝神起来。
“免礼吧。”案后的宁熙烨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双灿黑的眼在望向恒修时越发显得忧郁。
恒修心中一紧,知道又有了大事。想起上回听宣帝说,要方载道查赈灾银的事,想来是有眉目了。便将目光移到了方载道脸上。
方载道方要开口,却被宁宣帝拦阻:“还是让小……陆大人先看看吧。”
自宣帝手中接过折子细细浏览,越往下看越是心惊,短短一封奏折看完,手抖得连折子都拿不住。
“这……”想过几乎所有人,却没想到,到最后居然会是这个人。
顾庭筠,太傅顾庭筠。


京城皆知顾家三郎天生的好才华,年纪小小就让博学的大儒另眼相看。那年开科取士,他是所有考生里头年纪最小的,却当仁不让高中了头名。二十来岁就被先帝委以重任,教授两位皇子读书。少年得意的太傅,在外是一代名士,风流洒脱;在朝是皇恩尤宠,堪说半个丞相。
陆恒修早年是太子伴读,亦拜在顾庭筠门下。陆贤相身前教子严苛,半点亲近不得。倒是顾庭筠柔声细语,温文尔雅更兼博学广读,以身为教,对陆恒修也甚为器重,奉为得意门生。如何为人,如何为官,如何方为君子,均是顾庭筠言传身教,便是心中的烦恼也总乐于去跟这个老师说。二人之间说是师徒,却情意深厚,仿若父子。
“为人臣子,不过求一个对天、对民、对己都问心无愧而已。”言犹在耳,斯人却转眼成了另一番面目。

目光落到手上的供状和书信上,人证、物证均指顾庭筠为所有涉案之人的幕后靠山。陆恒修不禁一阵晕眩。
“朕也是前两天得的信,那时候只是猜测,就没告诉你。”宣帝看着陆恒修惨白的脸色,目光甚为担忧,“可现在,往来的信件、口供都有了……朕……”
为难地看看眉宇间正气凌然的方载道,宁宣帝续道:“方大人的意思是要朕尽快定夺,朕想想,还是先告诉你一声。你看这事……”
证物如山,涉案的地方官大半是顾庭筠保举的,有些先前吏部考核时就被质疑过,也是顾庭筠从中斡旋的。看这些书信,暗吞赈灾银的事他早就知晓,也一直在帮着欺瞒。无论如何,他是脱不了干系。
陆恒修默然,良久,方缓缓掀袍下跪道:“臣以为,一切应依律处置。”
一句话说出口,似抽空了所有力气,再无力站起来。方载道告退时,他还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处。
熙烨从案后走出来,扶起他轻揽进怀中:“朕当年不爱听他的课,逢他来讲课就千方百计地想逃跑,算了算还真没好好听过他讲的东西。现在回头想想,其实讲得挺好的,也挺有道理。这个人……连先帝都夸他好,想来应该确实是好的。朕继位这两年,没少出过漏子,也是他帮着在后头收拾。鞠躬尽瘁说不上,尽心尽力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会……”
再讲不下去,只是静静地抱着恒修僵硬的身躯,纤长的指一下一下地顺着他墨黑的发。
思考还是虚虚浮浮的,连带的,人也软得只能依靠在他的肩头。窗外起了风,“沙沙”的叶响,树叶的影子在窗纸上飘落。
小时候被熙烨拉着一起逃学,溜出了宫挤进集市里凑热闹,却半途下起了大雨。急急忙忙躲进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单薄的衣衫却挡不住风雨的寒意。也是这般,一个温暖的胸膛环上来,抬起脸来看到他上挑的眉梢。
宁熙烨,总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总是他守在他身边,为他遮风挡雨。

后来的一切都是听说,尚不及当面去向那位慈父般的老师问个清楚,人却已经削官贬爵下了天牢。想去探望,却是他不肯相见。
问罪、抄家、下狱,雷霆万钧一般,惊得局外人也能夜半吓出一身冷汗,亦是方载道一贯理案的风格。
史阁老仗着三朝重臣的辈份小心翼翼地开口:“顾大人他……”
宁宣帝倏然沉下的脸色让众臣再不敢当面说半个字,只得背地里悄声议论几句。陆恒修站在阶下心中分明,皇帝哪有这么在意顾庭筠,不过是怕他听见心里不好受罢了。

偏偏也有像齐嘉这样缺心眼的,睁大了一双乌溜的眸子不怕死地问:“顾大人是图什么呀?”
正热热闹闹陪着皇帝逛花园的人都替他捏把冷汗。陆恒俭忙去扯他的袖子:“不懂就别多问。”
“不懂才问呢。”还问得越发起劲,“如果是恒俭大人这样爱钱,家里又有个那么能花的夫人的,也就好明白了。顾大人又不像是个爱金银的人,怎么会呢?陆相您说是吧?”
众人齐唰唰后退,离他三丈远,他还傻傻地笑着等陆恒修回答。
“小齐,来,过来。”宁熙烨却不恼,冲他招招手。
“他又没错。”陆恒修低声对宁熙烨道。
“朕知道。”熙烨笑着看那小小的人影屁颠屁颠地赶过来。
“皇上。”一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嗯。”宁宣帝收起笑,一本正经地问道:“《帝策》会背么?”
“这……”笑容立刻没了,齐嘉为难,“臣……臣……”
“不会背也没事儿。回去抄两遍就会了。记得明天早朝的时候,给每位大人发一份。数仔细了,可别漏了啊。乖,退下吧。”
“我……我又不做皇上……”齐嘉哭丧着脸低声咕哝。
“让你别多问。哪天被砍了头也不冤枉你。”陆恒俭擦着算盘数落他。
抬起头来,正一眼瞥见不远处的前方,帝相二人正结伴走着。皇帝似乎要来拉谁的手,他大哥,也就是那个谁,身形一闪,似乎低低说了两句,那个没拉到手的就立刻垮了脸。别说,跟小齐的样子挺像的。
正要笑出声,往四周一看,抬头望天的望天,垂着眼睛看草的看草。也赶紧忍了笑意,继续低头擦算盘。听底下的小丫鬟说,家里那位散财童子转世的姑奶奶又看上了哪块料子。真是,咱家里那些从前买的都还堆着呢,往门口一列,自己都能开间绸缎庄了。

再过几天,就要下最后的判决了,牢里的顾庭筠依旧谁都不见。
陆恒修无奈,只能在天牢外徘徊。真被齐嘉说中了,他也想问清楚顾庭筠究竟是为什么。顾家一直是京城望族,顾庭筠又身居高位,按理说,对钱财是不屑的。更何况,顾庭筠自己也常道“君子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可又为什么犯下这样的错事?
想了许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正回过身来想要离去,却见一个少年正背着把琴往这边走来。还是上回见到时穿的那身白衣,下巴尖尖,一双杏核似的眼睛。
他径自从恒修身边走过,在靠近天牢的地方站定,盘腿而坐,解下琴,自顾自地弹奏起来。
是首叫不上名字的曲子,感觉还带着点风尘味。入耳却带了份哀怨,夹着泠泠的曲调,又转作了缠绵,让人心生怜惜。
一曲奏罢,陆恒修还呆立在原地。
那少年又慢慢背上了琴,看来是要回去。
走到陆恒修身边时,却停住了脚步:“他那么个自尊自傲的人,怎么能让你瞧见他落魄的模样?”
一双杏核眼瞟过来,是轻蔑的神色。


第一章中说到“吏部的顾庭筠大人”,写错了,应该是“太傅顾庭筠大人”。汗……
第四章


方载道是个嫉恶如仇的个性,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