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汉
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看到了很多隐藏在深处的事情……洞悉而又怜悯……这种神色……我一生中只在扶苏和你的眼中看见过……” “所以在‘五味居’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有点吃惊,还以为是扶苏的魂魄装进了你的躯体回来看我了,后来才发觉不是。扶苏……他比你骄傲,他有种与生俱来、毫不掩饰的高贵,但是你……你没有,你……”子婴皱了皱眉,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你,比较……平静。”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在秦王宫里,我和扶苏年龄相若,性情也相投。他是太子,身份高贵无比,却从没因此而轻视我。那时胡亥还很小,长得粉团团得很可爱。扶苏与我便衣出宫时,他常把胡亥架在肩上一起带出去,给他买些街市的市井小食。扶苏的母亲郑姬早逝,胡亥的母亲秦王后一直对扶苏很好。但是我看得出,他并不是因为王后的原因才对胡亥这么好,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弟弟。” 子婴喃喃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扶苏死了,胡亥,也死了。我是最不想做秦王的人,却偏偏留下我来坐这个位子。” 他看了看我,道:“吕先生,以你之见,这大秦还有救吗?此刻夜静无人,先生大可实话实说,待明日我入了秦王宫,只怕也听不到什么真心话了。” “这……”我沉吟着,心下迟疑。虽然子婴让我实话实说,但他此际身份已经不同,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与审食其等如今被软禁于此地,这几十条小命,可经不起他的轻轻一怒。 “小人不太清楚……”我含糊地答道:“若民心尚在,应该会有。” 子婴静默了一会儿,道:“吕先生不但变卖家产,还举家迁入蜀中,大约是并不看好吧。”我微凛了一下,转而想到,他既然曾调查过我,虽然因时间较短,未必能将我的底细摸得那么清楚,但知道二哥释之准备迁入蜀中之事一点也不奇怪。 子婴随即微叹了一声:“我也知道如今大秦风雨飘摇,危如累卵,但身为赢氏子孙,虽是时局艰难无比,也只能勉力支撑,只望天佑大秦,还能给我一个回天之机。”他又转头看向我,“子婴真的希望先生能够留下来帮我。” 子婴想让我帮他?我吃惊之余,暗自摇了摇头,虽然是凑巧参与到杀赵高这件事当中来,但是我终究是刘邦的妻子,怎么可能替他出谋划策与刘邦、项羽作战。子婴于我的感觉,就像是年少时的一场美梦,可那毕竟只是一场梦幻。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或许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改变这天下的命运,但我是吕雉,我的命运注定了必须与刘邦绑在一起,同生共死,同荣共辱。 “其实这几日与先生相处,子婴也常常想起当年文信侯的往事,”子婴道,“且不说他与家父的那点旧怨,单谈他的谋略手段,实在是百年难遇之才,一部《吕览》现世,千金不能改得其中一字。我也曾细读过此书,确是杂取百家之长,令人不得不为之叹服。只这份心胸和气魄便丝毫也不逊于始皇帝。只可惜此人居心过于功利,最后终究落了下乘,”他顿了顿,道:“我观先生心性坚定,不惜舍家为国,此份心志远在吕不韦之上,若能辅佐子婴力挽危局,或可中兴大秦,成不世之功,留青史百代之名。” 我望着夜色下子婴的脸,沉默着。或许是因为月光的柔化作用,他看上去似乎年青了几岁,一脸诚挚的望着我。就我所知的历史,刺杀赵高是子婴一生中做的最辉煌的事情,此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亡国之君的命运,他终是逃脱不掉了。但直言相告,是否太残忍了呢。 子婴的神色一分黯淡下来,淡淡地道:“这几日相处,我见吕先生胆大心细,精于谋略,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原希望先生能留下与我共渡时艰,看来是奢望了。”他摇头道:“如今的大秦要兵没兵,要将没将,我这个秦王当得如此狼狈,真是愧对先祖。吕先生本非局中之人,欲保全自身也无可厚非。” “小人惭愧……”我低头道。 “算了,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子婴淡淡地道:“我知道吕先生急欲离京赴蜀,但此刻赵高刚死,朝局不稳,而且先生的不少下属也受了伤,最好还是在这里先住一段时间。待咸阳的风声平定下来再走也不迟,”他看了看我,道:“你大可再考虑一下我的话,若仍是……到时子婴自会派兵护送先生入蜀。” “多谢公子。”我揣摩着子婴的意思,似乎留我们在此也并无恶意,不过是谨慎而已,但也难说,皇帝的心思谁能猜得透,若他某日忽然不爽,想起来不能把我们这几个人才留给反贼,难免不会临死前拉我们一起垫背。 ----------------------------------- 在湖边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子婴挪动脚步,沿着湖岸向前走,我亦步亦趋的跟着,走不多远,忽听得前面火光闪动,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其中还夹着咣啷咣啷的盔甲摇摆撞击的声音。子婴顿住了脚步,内宦韩谈却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什么人!” “末将吕马童参见大王。”那匆匆奔来之人又向前跑了几步,在离子婴三米远的地方停住,因身着盔甲便未跪拜,只俯身拱手作了一个军中之礼。 子婴点点头,轻声道:“让吕将军过来。” 韩谈大声喝道:“大王请吕将军进前回话。” “是。”那位吕将军喏了一声,快步走到子婴的面前。我这才看清他原来就是那日密谈刺赵的三将之一。吕马童看到站在扶苏身后的我,略显出一丝诧异,迟疑了一下,俯身道:“大王,新安有军情急报。” “讲。”子婴沉声道。 “是。”吕马童喏了一声,道:“新安传来急报,反贼项羽兵入新安,于夜,坑杀降卒……二十万。”说到二十万时,连他这种军中惯将都滞了一下。 子婴的白衣微微有些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章邯等降将呢。” “除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外,无一人……幸存。”吕马童垂首道。 “章邯……”子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突然伸手抽出了吕马童腰间的佩剑,拼命砍着路边的树丛,一边砍,一边咬牙骂道:“章邯……章邯……章邯……章邯……”他一向温文尔雅,忽然这么发作起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韩谈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子婴,急声道:“大王,您静一静,别气坏了身子……” 子婴手中的剑咣啷落地,一时气短,踉跄倒在韩谈的怀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泣声道:“二十万啊……用二十万人换你一条命,章邯,你罪孽深重啊……” 没有人说话,冷冷的夜风吹拂过来,只有子婴的低泣回荡在空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住处,之前也曾想过项羽坑降卒的事,但感觉离我无比的遥远,像是故纸堆中记录的一桩异闻,并不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当这件事真的在我所处的这个时空中发生时,我望着子婴在月下低泣的身影,只觉得一股血腥之气掩住了口鼻,头晕目眩,竟不知身在何方。
一零三章 仇恨
待稍稍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房间的榻上,审食其跪坐于榻前,紧张的注视着我。见我醒来,他似是稍稍轻松了些,起身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我手中,“小姐,喝点水吧。” 我接过陶杯,茫然地望着他:“项羽真的坑了二十万降卒吗?” “是。”审食其沉默了一会儿,道:“应该不会有假。” 我觉得自己手在发抖,但却控制不住:“食其,我……我没有救他们……” “小姐,这是项羽做的事,他远在新安,您在咸阳,”审食其沉声道:“而且,就算您在新安,项羽决定的事情,您又怎么能改变得了。” “你不懂,”我不停地摇着头,喃喃低声道:“你不懂,我……我早就知道项羽要坑他们,要坑这二十万降卒,他还要烧阿房宫,杀子婴、杀熊心……老天爷让我过来,给了我机会改变,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 “小姐,你说什么……”审食其神色极其古怪,“小姐,您是不是病了。” 我悚然一惊,却浑然不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审食其的手,道:“有机会的,我有机会的,我可以给陈平写信,只要提醒他,陈平一定会想出法子让这件事不要发生,但是……我一直没有……我只想着这该死的秦朝早完早好,我只需要等着,等着做汉王妃,做了汉王妃,我就有能力了……” 我的嘴唇止不住微微颤抖着:“是我的错,我本来可以救他们,一定可以的,可我连试都没有试……二十万人啊,我死了以后肯定要进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小姐,这不是你的罪过,”审食其想是没见过我如此失恋,紧张地握紧了我的手,“是项羽的,是他干的,就算进地狱也不会是小姐去。他会有报应的。” “你不懂……”我悲伤地看着审食其,摇头道:“你不懂,你不懂,你根本不懂……”审食其再是亲厚,也不可能理解我心中的这段隐密。我的来历,我真实的身份,是压在我灵魂深处永远也不能告之于人的重负。此刻,我倒宁愿自己是那个历史真实的吕雉,这个时代的吕雉,以这个时代应有的思维去做事,或许她是冷酷的,或许她是残暴的,但她毕竟在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不必像我一样,在两个人格之间摇摆,拉扯。 ------------------------- 项羽坑秦卒二十万的消息对子婴和我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子婴已是秦王,纵然悲愤到了极至也仍然得履行帝王的义务,吩咐严守消息,即使朝中一些重臣也不得让其知道。至于今后选择何等公布这一消息,又成了极其令他头痛的事。二十万秦卒中有不少是关中子弟,若这件事暴露,只怕原本岌岌可危的民心士气立时就垮了。 如果说当年楚怀王客死咸阳,成为千万楚人心中永远的痛,那么,如今项羽的这一坑,同样在秦人心中捅了重重的一刀。秦楚两国百姓间的仇恨,只怕是再过百年也无法消退。 当然这一切是困居在公子府的我所并不清楚的,夜谈后的数日,我觉得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至,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昏沉状态,为了怕府中人看出女扮男装的破绽,审食其不敢喊医官来,也不敢让府里的内宦、婢女伺侯我,一些私密之事都亲力亲为,他又不知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心中惶惶不安,几日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好在子婴走后,留于府中的人对我们并不是太在意,只管看着不让跑就是,我的这种状态倒没引起太大的波澜,卧床数日后终于慢慢恢复了过来。虽说人清醒了,但却始终懒懒的不愿说话,在木格窗前一坐就是半天,审食其不知我怎么了,时常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他不知道我在想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那就是,我在这个时代究竟想干什么。 说来也好笑,算起来,我在这个时代生活也有二十多年了,其实一直糊里糊涂没搞清楚自己究竟该干什么。我在那一世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没有绝世的容貌,也没有惊世的才华,而我也早已认命了,知道自己将要度过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生,所以素来都懒得去争什么,很多事情都是听从父母的安排,升学、求职一直如此。如果不是穿越了过来,只怕还要在父母的安排之下相亲然后结婚、生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倒也没什么不好。 待到穿越了过来,骨子里的这种随遇而安的性子仍在,遇到大事,或许心里稍有不甘,或许也稍稍努力了一下,但一遇挫折,便也就随波逐流听任安排了,甚至心灵深处隐约还在附合着历史上吕雉真实的命运,总觉自己来到这世上,只是承受一场苦难而已,一场命中注定的苦难,既然是命中注定,那么反抗还有什么意思呢。 人又怎么能抗得过命运? 直到这次坑降卒之事,我才忽然觉得自己是有可能救他们的,既使只有一线之机,至少也可以一试,虽说人在命运的面前,力量是如此的渺小,但我的穿越,本身岂不就是对命运的一种嘲讽。我已经改变了历史上吕雉的命运,那么未必便不能改变其它人的命运,连穿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都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是注定的呢? 但是,我能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呢? 我从不是什么胸怀大志、气吞山河的英雄,也从未想过干过一番多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或许多了一点对历史的预知,但我从不认为自己在智慧之上能胜过张良这样的当世奇才。 这样的我,究竟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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