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人间路 by 朱雀恨





墙头的童子也翩翩下掠,舒臂展袖,织出一圈薄薄的纱网来,将裴鹤谦跟雪狐圈在中间。兵丁们见那一人一狐陷入绝境,胆子也大了起来,操着兵刃围上前来。
玉矶子叹了口气:〃单为个色字,你便要背弃人伦吗?他再是好看,也是一只狐狸,禽兽之心险不可测。今天他能杀你兄嫂,来日便能杀你!〃玉矶子朝着裴鹤谦伸出手来:〃欲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它,到我这里来。〃
裴鹤谦望着玉矶子,他很清楚,以他一人之力根本救不了顾言雪。玉矶子给他的,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为了道义也好,为了一己的性命也罢,他都该交出顾言雪,为兄嫂报仇。可玉矶子要的究竟是什么?真是替天行道,还是为了精怪腹中的灵珠?沈姨娘的惨状历历在目,裴鹤谦不得不疑。
裴鹤谦不禁搂住了狐狸,指底的皮毛光润如丝,小东西蜷紧了身子,缩在他胸前,裴鹤谦可以感觉到它的心跳,激越不安,脆弱无助。
等了半天,也不见裴鹤谦松手,玉矶子不耐烦了,皱了眉问:〃裴公子,你放是不放?〃
裴鹤谦拥着狐狸,咬牙不语。玉矶子冷笑一声,冲童子使个颜色。童子们会意,手中的罗网越收越紧,兵丁们见势也越凑越近,嚷嚷着:〃剁了!剁了!两个一起剁了!〃
玉矶子晓得裴鹤谦身上有些古怪,怕再吃亏,不敢轻易下手,执了长剑从旁观望。兵丁们却不知其中奥妙,这些人素来欺软怕硬惯了,起初还有些忌惮,再三挑衅后,确知狐狸被打回了原形,再横不起来了,顿时有了底气,胆大的便拿了刀戈对着那一人一狐指指戳戳。
裴鹤谦知道顾言雪伤重,再受不得罪,死命将它护住。他背后立着条莽汉,见此情形更是来气,照着裴鹤谦的脊梁就是一刀。
裴鹤谦听到风声,抱着狐狸就躲,奈何四下里围了罗网,躲不利索,后腰被拉开了一条血口。
玉矶子见了,心下登时通明,朗声道:〃他背后是空门!〃
那些兵丁见着血,便跟苍蝇见了腐肉一般,再听到这句话,更是群情激奋,一个个执刀挥戈挺身而上,恨不能将裴顾二人剁成肉泥。

突然平地刮过一阵怪风,漫天的雪雾迷了人眼。众人惊叫不迭,裴鹤谦却是喜出望外,果然,耳畔响起声低斥:〃臭小子,跟我来!〃
这风来得蹊跷,玉矶子怎不知其中厉害,急忙稳住身形,运气推掌抵御狂风,好不容易压住了怪风,却见雪散雾开之处,几道影子拔地而起,倏忽之间上了青天。
玉矶子忙带了两个童子,乘风踏云,追击而去。
再说那玄真子,一手抓着杜震威,一手拽了裴鹤谦,穿云度雾一路西奔。
玄真子的身手原不在玉矶子之下,可他带了两个累赘,难免吃亏。不一会儿玉矶子已经追到,随着阵〃刷刷〃的急响,无数条金丝如灵蛇般窜来,拦住了去路。
眼看着追兵已至,玄真子却不慌乱,回过头来,嘿嘿一笑:〃老邻居,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玉矶子闻言一怔,等看清了他的面目,冷哼一声:〃玄真子,你不是不理三界的散仙吗?怎么跟这些妖怪混到了一起?〃
〃是,三界是非与我无关,不过么,〃玄真子冲着裴鹤谦努了努嘴:〃谁要伤了这小子,我跟他没完。〃
〃好大的口气!〃玉矶子冷笑,双掌一翻,那些金线如获号令,朝玄真子他们纠缠过来。
杜震威不由着急,连踢带扭想挣开金线,不料他越是挣扎,那些金线盘得越紧。
跟那哇哇乱叫的杜震威比,玄真子可谓气定神闲,等三人都被裹成了金茧,他朝左右各喷了一口气,只见他气息到处,一条条金线如遇刀切,齐刷刷绷断,而他便藉着这索断弦绷的弹力,带着众人落到十丈开外,身子一纵,冲进了一团浓云。
玉矶子急忙跟上,可进了云阵才发现,周遭俱是雾气,莫说是抓人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好容易钻出云团,玉矶子举目再看,远处一个小黑点已渡过了西子湖,飘飘悠悠落到象鼻峰上。
且不说玉矶子如何懊丧,单说玄真子,一手抓着杜震威,一手拽了裴鹤谦,在象鼻峰上拣了处平地,落了下来。
杜震威被玄真子拖着飞了一夜,早累坏了,坐到在地上呼呼直喘。裴鹤谦也拣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撕下一截衣袍,替狐狸裹住伤口。
玄真子不由喟叹:〃冤孽,你到底舍不得它。也罢,杭州太险,你带着它回仙霞岭吧。〃
裴鹤谦怔了怔,苦笑:〃我怎么能走?〃他从怀里掏出那柄洒金折扇,连同雪狐一起抱到杜震威面前:〃扇子我已还给他了,此去仙霞,你们互相照顾吧。〃
〃你把他托给我?〃杜震威一双眼瞪得跟铜铃一般:〃你不怕我吃了他?〃
〃你待他如何,我心里明白。〃裴鹤谦强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再不走,紫云观的人来了,可就麻烦了。〃
杜震威接过狐狸,天上突然射落无数金线。玄真子一面挥袖抵挡,一面将裴杜二人推到一块巨石后头。谁想这金线甚是厉害,玄真子赤手空拳,抵挡不住,也退到了石后。裴鹤谦往天上望去,只见玉矶子领了一班道士立于云头,摆开了阵势,那金线便是自阵中射出。
眼看玄真子驾云逼近,杜震威急得双脚直跳:〃怎么办?怎么办?〃
裴鹤谦按住他:〃别慌。〃说着扯脱了杜震威的外衣,虚虚拢成了一个卷儿,乍一看倒像抱着只狐狸:〃我跟玄真子引开那些道士,等我们走远了,你再带他下山。〃
玄真子颌首,一扬手掀起半天的黑风,裴鹤谦会意,跟着他就地一滚,冲了出去,急雨似的金线立时变了方向,紧撵着他们去了。
等玉矶子他们走远了,杜震威才吁出口气来,抱起那雪狐,点了它的脑袋道:〃臭狐狸,风水轮流转,你也有今日?〃
他这句话原是一个玩笑,不料雪狐紧阖的眼皮下,却落下两行泪来。
杜震威见它哭了,倒吓了一跳,伸出手来,帮它拭泪,嘴里急急分辨:〃我逗你呢,哭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姓裴的既然诚心托我,我不会为难你。〃
他不辨白还好,一提到裴鹤谦,狐狸的眼泪更是决了堤,把胸前的白毛都打湿了。
杜震威再是粗心,这时也明白过来,顾言雪哪里是怕自己苛待它,分明是舍不得裴鹤谦。
如此一想,杜震威顿觉自己替人做了嫁衣,又妒又恨,有心丢下狐狸,偏偏舍不得,怔了半日,长叹了一声,携着狐狸遁地而去。

朝阳射破云翳,直照到楚妃巷中,巷口开着间小小的碾玉店,店主左旋正拿着笤帚扫雪,忽听一阵脚步响,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矮个儿道士拖着个少年跑了过来。
那道士见了左旋,眉开眼笑:〃师兄,我是玄真子啊,救命!救命!快让我们进屋躲躲!〃
左旋冷眼扫着二人。玄真子登时垮下脸来,扯过那少年道:〃师兄,你不救我没关系,这可是裴鹤谦,清风的儿子啊!〃
左旋微怔,这一愣神的功夫,玄真子已推着裴鹤谦,三步两脚,窜进了店去。
左旋叹了口气,抬头望去,青空之中隐约逼过一股煞气,他晓得来者不善,忙凌空书符,设下障眼结界,这才退进了店中。
左旋进屋一看,却见玄真子踩在凳子上,正对货架上一尊白玉观音摇头晃脑:〃左旋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真像啊,越看越像。。。。。。〃
旁边的裴鹤谦一脸窘迫,频频拉他:〃快下来,你这是什么样子?〃
玄真子毫不理会,捻着小胡子道:〃这又不是外人家里。鹤谦,我实话跟你说吧,你娘本是终南仙子,她有两个师兄,我是她二师兄,那大师兄么,便是此间主人,他叫左旋。。。。。。〃
话未说完,左旋冷冷开口:〃你胡说什么?凌清风早已背弃师门,我也不再是终南弟子,我跟凌清风的儿子,更无辈分可叙。〃
裴鹤谦听他说得绝决,不免尴尬,玄真子却不以为意,爬到货架上,取了三个白玉杯下来,又自腰间摘下个酒葫芦,倾下三杯水酒,拍着案板道:〃神仙也好,凡人也好,我们总是相识一场。你跟这孩子既能谋面,便是缘分,来、来、来,废话少说,先喝一杯。〃说着,一仰脖,玉杯已空。
裴鹤谦也跟着先干为敬,左旋不好推辞,只得饮了一杯。
玄真子又给左旋满上,他手里倒着酒,嘴也不闲着,不管左旋爱不爱听,将裴鹤谦跟顾言雪、紫云观的恩怨,叽叽呱呱说了个大概。
左旋听了便笑:〃凌清风为了个凡人不肯做神仙,她儿子却连凡人都不喜欢,看上了狐妖。〃他叹了口气,望着裴鹤谦:〃你为了只狐狸,连杀兄之仇也不报了?〃
裴鹤谦摇头:〃顾言雪虽然任性,却也不是不讲理的,我想,这其中只怕另有缘故。〃
〃另有缘故?什么缘故?你又从何而知?说到底,你不过是色迷心窍、自欺欺人罢了。〃左旋冷笑一声:〃我来问你,若他真那么做了,你怎么办?〃
裴鹤谦对答不来。
左旋将玉杯掷个粉碎,拂袖而去。
〃别理他,他是在跟自己生气。〃玄真子将碎玉踢到了柜台底下,抬起头来,冲着裴鹤谦一笑:〃当年你爹流连烟花,被左旋发觉,你娘还不肯相,那时他也这么问过她。〃
裴鹤谦垂着头,咬紧了嘴唇,家门巨变、兄嫂惨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做。裴鹤谦反覆问自己,假如那一切真是言雪做的,他该怎么办呢?
裴鹤谦没有答案,他唯一知道的是,他得找出真相。不听不看,不是真正的信任。为了保护言雪,他必须有所行动。
〃师伯,〃裴鹤谦忽地上前一步,跪在玄真子脚下:〃你不是说我身上有仙家的血脉吗?教我法术吧。〃
〃别叫我师伯,我有的是徒子徒孙,可这忘年之交,只有你一个。〃玄真子将他扶起,笑了道:〃你本是半仙之体,学这些再容易不过了。眼下你已能御风,哪日再开了天眼,就真是个仙道中人了。〃
〃开天眼?〃裴鹤谦一愣。
〃是啊,等开了天眼,鬼魅精怪再是变化,你也能透过虚像,看到本体,再不会为妖孽所迷了。〃
裴鹤谦想到顾言雪,不由默然。
玄真子晓得触到他的心事了,忙岔开话头,将修行的法门一一说与他听。这一教,便没了个头,从早上直说到了黄昏,什么画符、隐身、设结界,恨不能将千般的法术一日说尽,好在裴鹤谦天分甚高,听一阵、练一阵的,十几个时辰下来,倒也小有所成。
吃罢晚饭,裴鹤谦还想再学,玄真子却喝多了,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裴鹤谦自己练了一会儿,也有些困倦,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裴鹤谦只觉双目无比清凉,瞧什么都格外清楚,再看外头天色已黑,桌上点着盏油灯,左旋坐在桌边,就了豆大的灯火,正雕着一座白玉观音。
裴鹤谦站起来,喊了声〃师伯〃,左旋却跟没听见似的,眼皮都不抬一下,等裴鹤谦走到门边了,才闷声道:〃路上小心些,记着隐身,别大意了。〃
〃您知道我要去哪儿?〃
〃去查真相,对吧?〃左旋冷哼:〃红尘扰扰,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劝你还是斩断情丝,跟玄真子回终南山吧。〃
〃情丝若是那么容易断,您也不会混迹市井,雕这白玉观音了吧?〃裴鹤谦望了望桌上的观音:〃我娘走的早,可她的模样,我还记得。您雕得真好。〃
左旋一怔。裴鹤谦倒笑了:〃谢谢您这么惦念她。〃手按上了门板,却又回过头来:〃您能帮我雕件东西吗?〃

夜半时分,裴鹤谦赶了到葛岭,紫云观前风移竹影,满目萧瑟。裴鹤谦绕到后墙,将双掌按到壁间,刚要使出穿墙术,却听有人低唤:〃二少爷。〃
裴鹤谦心头一惊,转身看去,只见裴忠站在身后,望着自己,老泪纵横。老头肩上、眉毛上都挂了层薄雪,显然已在此地等候多时。裴鹤谦乍见家人,心头也是酸楚,一把攥住老头的手:〃忠叔,你怎么在这儿?〃
裴忠摆摆手,拉着裴鹤谦钻进了竹林,见没人跟来,这才低声道:〃城里都在传说,顾公子被紫云观的道士抓起来了,我估摸着你会来,还真给我等到了。〃
裴鹤谦摇头:〃他回白雾街了。忠叔,家里怎么样了?我爹还好吧?阿萱、阿茹呢?〃
裴忠闻言叹了口气:〃我怕老爷受不住,大少爷、大少奶奶的事,暂且瞒下了。阿萱、阿茹却是整天哭,找爹娘、要叔叔。。。。。。〃
裴鹤谦听了这话,心里直如刀割一般。裴忠于瞧他那模样,也替他难过,犹豫再三,低低地道:〃顾公子的事,您也别太自责。人说‘三岁看到老’,我总觉着他不是那么狠毒的人,其中怕有隐情 。
〃三岁看到老?〃裴鹤谦一愣,细细想去,便明白过来:〃你跟言雪是旧识?难怪初见面时,你百般劝诫,不让我去那白雾街,你早知道他是狐狸了,对吗?〃
裴忠点头:〃我守在这儿,一来,是想见您,二来,有些事,我想该让您知道了。〃当下便将前尘往事,细细数说。

十九年前,裴忠正值壮年,每隔两年总要去一趟云贵,采办药材,仙霞岭、白雾街是他的必经之路。
当时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