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死道友
小道士看到树上终于飘落一片叶子,赶紧兴奋地拿着扫帚去扫。
“扫什么啊,你再扫也扫不出半个铜板来!”法器上已经落满了尘埃,画好的符咒晾在一边,乏人问津。
跪倒在三清像前,“祖师爷,您再不指条明路,我们就真的要断粮了!”
“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人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
“妖由人兴也。人无衅焉,妖不自作。人弃常,则妖兴,故有妖”。
书院中,稚嫩地童声朗朗,先生摇头晃脑地宣讲着圣人之道。
孩子们瞪大眼睛听着那些被爷爷奶奶重复过无数遍,现在却被悉数推翻的东西。
原来是没有菩萨的么?
原来是没有妖鬼的么?
原来和尚道士都是骗人的么?
只有圣人说的才是对的。
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
“县太爷,有人私斗!”
“速速提他上堂!”
“威武!”
“呔!”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私自械斗!”
“启秉大人,小人是清河张三,这王二偷了我家的鸡,不肯归还,所以小人才在街上揪住他打了两拳。”
“王二,事情可是如此。”
“小人偷鸡是真,他打小人也是真。”
“来人啊,将王二拖下去打五十大板,再让他赔二十文钱给这张三。”
“县太爷明察秋毫!”张三把头磕地砰砰响。
“来人啊,将张三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啊,小人冤枉啊!”
“你惘顾我大齐律令,私自械斗,按律当打二十大板,哪里冤枉?”
张三不语。
“以后若有这种纠纷,一并呈上堂来由本官裁决,再行私斗者,严惩不怠!”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以后有事请还是上衙门来官司吧。”
“是啊是啊。这新的县太爷清正廉明,也不偏袒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据说如果私斗的话连家里的刀具都会被没收的呢。”
“哎哎,不知道张三他媳妇儿今晚用什么做菜啊?要不请他们来咱们家吃饭吧……”
这是圣宣元年四月,天下乱中有序。
新皇登基两月有余,一些事情明着改变,一些事情悄悄地改变。
秦欣垂着头,只怕殿上的那人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已经汗湿重衫。
他偷眼看了看左右的同僚,发现大家的表现也都差不多。
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凝神定气,丝毫不敢动弹。
即便是苏尚书……也不敢。
“众爱卿可有本启奏?”那人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不温不火。
殿上一片静寂。
旁边的大太监尖声唤道,“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明哲保身,黎民疾苦怎及得上自己的大好仕途,皇上之意明显已绝,再劝得那是自己找死。
太和殿外的青砖上血迹未干,还有谁敢多说些什么?
那人眯起眸子,扫视殿下一圈,“怎么,众爱卿认为朕已经不值得谏了么,嗯?秦爱卿,你身为户部尚书,可有话说?”
冷汗津津,秦欣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就快要站不稳了。
他咬了咬牙,颤颤巍巍地迈步出列,跪倒,“臣秦欣有本上奏。”
凌厉有若实质的目光从背项上扫过,如针芒一般,“秦爱卿不妨直言。”
“臣以为皇上下令温,何,方等氏族迁离洛阳,金陵而来京城,数千人背井离乡,非仁政也!”
“噢……”那人一手支在龙椅上,挑起眉,“朕听闻秦爱卿的夫人乃是方家外姓子弟,不知可有此事?”
秦欣汗流浃背,拼命磕头,“此事与拙荆无干,全是微臣一人的意思,请皇上明察!”
“秦爱卿何必惊慌,朕不过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即便是真,这次方家迁来京城,令夫人岂不是可以合家团圆?”
“是是,微臣谢主隆恩。”
那人索然地挥了挥手,“退朝吧!”
众人如逢大赦,三呼万岁之后恭送皇上离殿。
“真不知道苏晓霁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个煞星。”直到已经坐在轿子里,秦欣依然有些惊魂未定,为自己方才的鲁莽感到后怕。
一个月前的那场宫变,还历历在目。
皇上突然驾崩在苏贵妃的床上,太医说是寿终正寝。
杨太师拿出遗诏,上书传位于皇太弟司徒晓魂,朝中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皇太弟的存在。
苏尚书连夜出宫,将新皇迎进宫来。
安王,静王不服,被司徒将军以犯上作乱的罪名当堂斩首,两座王府血流成河。
镇守边关的贤王被凉州人马和辽国大军两面夹击,脱身不得。
于是这个不知道来历的男人就这么坐上了龙椅。
一切发生的那么迅速,又那么诡异,在文武百官们反应过来之前,天就已经变了。
而这位新皇的雷霆手段,也镇住了还有异心的臣子。
杀,以杀止杀。
所有有异议的臣子有明的被下狱的,也有在家里就不知道怎么掉了脑袋的,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齐欣甚至觉得在新皇登基三日之后,朝堂上显得空旷了很多。
好在这一切只持续了三日,之后的新皇则表现地既有容人之量,也有治国之才。
那些被下到天牢的臣子都被放了出来,还是皇上亲自去迎接的,说时局动荡,不得不委屈了他们。
一些人感恩戴德,痛哭流涕,誓对新皇效忠,而另一些看到同党伏诛,兔死狐悲,萌生退意,皇上也很爽快地准了他们辞官。
由于先皇沉迷酒色,不理国事久已,朝政基本上都把持在苏晓霁和杨太师的手里。
而这次新皇登基之后,两人非常配合,主动把权力都交了出来。
朝廷替换上了一大片新鲜血液,使得朝堂看起来又是满满的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觉得换上这个皇帝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之后又发生了两件事情让大家的心重又提了起来。
第一,先皇下葬按理应做足一月的水陆道场,宣帝不允,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事宜均秉昭旧制办理。
第二,新皇登基一月内按旧例应当参拜白马寺,宣帝再拒之。
群臣都不明白新皇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直到傅侍郎一本惊动朝堂。
“臣以为,释道两家,上欺于天而下愚于民。借神佛之民行敛财之实……为君者,当遵循圣人之道,以仁德治理天下……”
宣帝将此奏本宣于文武百官,至此,稍微有点头脑地都知道风向哪个方向吹了。
随即,一本本奏折参了上了。
青州XX寺的和尚奸淫妇女,大名府XX道观的道士装神弄鬼,蒙骗百姓……
最终,新皇朱笔一挥,“各州府不得再新建寺庙道观;信奉佛道两家者不得入朝为;尊儒家为首……”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如此上行下效之下,便出现了文首庙观皆惨淡的一幕。
这便是后世所流传的圣宣初年“抑释道,独尊儒”。
之后宣帝又颁下了一系列的法令,有关于降低税赋的,减轻徭役的,调整官员选拔的,与边疆诸国或和谈或和亲的对外策略……
夹杂在其中的勒令几大世家搬迁以及修改刑律严禁私斗便不显得那么突出和明显了。
只是有心人还是从中嗅到了些什么。
御书房
舒轲非站在一边,看着苏晓魂一本本地批着折子,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问。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别吞吞吐吐了。”倒是苏晓魂看出了他的犹豫,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臣是想问,不知皇上究竟想要做什么?”
“噢,你没有看出来么?朕身为天子,自然是要这天下太平。”
“臣不是指这个。关于严禁私斗和勒令几大世家搬迁的事情……”
“你认为呢?”
“恕臣愚钝。”
“你要是愚钝,朕当初又怎会被你骗过?”
“臣惶恐。”
“算了……朕不过是想看看,这天下没了江湖又如何?”苏晓魂一手摩挲着玉制的镇纸,绽开一抹温温柔柔的笑意。
我说过,别把我家庄主大人给逼急了,否则……后果自负 :PP
“这,皇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湖上虽有仗势行凶之辈,但却也是有侠义之士存在的啊。请皇上三思。”
“因为舟离水不能行,而百姓离了江湖肯定会过得更好。如果没有那些凶徒,我们又何必信任所谓侠义?更何况上一刻的大侠说不定就是下一刻得凶徒,此时的大侠就是彼地的凶徒。”苏晓魂的笑容变得很讽刺,“值得信赖的永远都不是人,而应该是一种制度。”
“……”舒轲非静默不语。
“怎么,还有问题吗?”
“那释道两家呢?”
“连坐,不成么?”苏晓魂甩了甩手上的笔,嗯,有点累。
舒轲非的脸垮了下来,“我说皇上,你逗我玩是吧……”
“江湖上最不能惹得四类人,和尚,道士,女人,小孩。释道这两家仗着有天下百姓养着,成天无所事事自然就会想着无事生非,也该让他们为生计头疼一下了。”
这……可不就是连坐吗?
算了,舒轲非袖手退到一边,知道没什么可多说得了。
苏晓魂拿过一本折子,翻开,扫了一眼,想起了些什么。
回过头,看着阴影中的舒轲非,“更何况,这难道不是你的愿望么?费尽心机布下这样的局……现在又有什么好不满的。”
舒轲非看着一脸无谓的苏晓魂,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不过是开了一个头,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却绝对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每一个踩进局中的人,都身不由己的被卷了进去,早已失去了控制。
洛阳方家
“道长请用茶。”一杯热气腾腾地云雾放在青阳子的面前。
青阳子笑了笑,接过茶,放在桌上。
“多谢前辈了。不过贫道此次前来时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前辈。”
“道长不用这么客气,如果有老夫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那恕贫道斗胆,请问方家可有一名叫方觉晓得子弟?”青阳子牢牢地盯着方闲庭的脸。
“怎么,可是这小子违了江湖道义,装在道长手里了?气煞老夫也!”
“前辈不要生气,只是贫道有些事情想跟这位少年打听,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才斗胆来方家一问。
“这……老夫倒真不是很清楚。觉明,觉明!”
“太爷。”堂后走出一个外表精悍的年轻男子。
“听到道长刚才的话了没有?家里可有一个叫方觉晓得?”
方觉明想了一想,点了点头,“确有此人!”
“还不把他给我带上来!咳咳!”方闲庭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太爷息怒!”方觉明抢上前一步,扶住方闲庭,“方觉晓他四年前出门历练之后,就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也在找他,四娘他天天在念。”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青阳子,“不知道道长看到的方觉晓是何模样?”
“这……”青阳子愣了愣,他还真记不起来那方觉晓长什么样子了。
正在局面有些僵持的时候,堂外冲进来一大群人,“太爷太爷,有圣旨到!”
堂上的三个人表情各异。
最平静的显然是青阳子,他挥挥拂尘,“贫道先行告退。”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洛阳的太守跨进门来,展开黄绢,“方闲庭接旨!”
哗啦啦,跪倒一片。
“………特令方家于一月内迁至长安,不可拖延,违令者按律处斩。钦此。”
送走了太守,方家上下乱成一团。
洛阳是他们生于兹长于兹祖祖辈辈不知道生活了多少年的地方,现在一道圣旨就要他们说搬就搬,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接受。
而且江湖中人本就生性不羁,习惯了天高皇帝远的生活,摆平了当地官员,方家在洛阳可以说呼风唤雨。
现在要搬到天子脚下去,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那么“方便”。
一些比较冲动的子弟就差冲到州府衙门去了。
青阳子冷眼看到这一景象,挑了挑眉,谁能想到如此简单的一个举动就可以让一个武林世家机飞狗跳了呢?
真不愧是做生意一定要一本万利的苏大庄主啊……
青阳子知道这种情况下,他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多的,于是向方闲庭告辞。
方闲庭现下也无暇顾及他,歉意地拱了拱手,就让一个三代弟子送他出门了。
青阳子走在洛阳的大街上,觉得刺在身上的眼光有点奇怪。
虽然从他进城开始就有这种感觉,可使他一直没放在心上。
上下打量自己一番,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可过往的行人都刻意地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嗯,什么时许他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