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1 品花宝鉴 46-end by (清)陈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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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仙“哎哟”一声,原来是梦。睁眼看时,已是日高三丈,刘喜早已起身了。
琴仙起来,得喜伺候洗脸。琴仙呆呆的想那梦,件件都记得逼清,将两头藏过,单将中间的梦与刘喜说了,老爷像成了神,但是位分也不甚大。刘喜道:“只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会升转的。”刘喜一会儿就送上饭来,说要到侯老爷那里去,告诉老爷这件事情,要他将文凭找出来。琴仙道:“文凭也在那个衣箱子里,也偷了去了,怎样好呢?”刘喜道:“偷去了么?那只好求侯老爷与制台讲明,想人已死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刘喜伺候了饭,脱了孝衫,便到凤凰山侯石翁处来。那侯石翁自从见道翁跌了这一交,甚不放心。隔了一日,来找道翁的船,已不见了,当是开了船,只道他已经到任,再不料他已经身故,心上又想起琴仙:“见了那首诗,不知是喜是恼,想来经我品题,自然欢喜。但看他生得这般妙丽,却冷冰冰的,少些风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个门生,足以娱此暮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刘喜进来,在地下叩头。
石翁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不曾跟去么?”刘喜将道翁归天之事,细细说了。又将遗言嘱托并张贵等偷去衣箱、银钱等物,并文凭也偷去了,如今少爷在寺里守灵,连衣食将要不给起来。石翁听大惊,道:“有这等事!我道是已经到任去了,那知道这个光景!”便也洒了几点泪。刘喜道:“此时总要求老爷想个法子才好。”石翁道:“屈才爷相好呢尽多,但皆不在这里。我只好写几封信,你去刻了讣闻,拿来我这里发,也有些分子来,就可以办丧事了。我与屈老爷多年相好,况且他还有个孤儿在此,我自然要尽力照应的。官事我明日去见制台说,就着江、上两县缉拿张贵等,并要行文到江西,恐他们将这文凭到江西去撞骗,也不可不防的。这些事都在我。明日还到寺里吊奠,面见你们少爷,再商量别的事。”刘喜叩谢了回来,对琴仙讲了,琴仙也没有什么感激。明日石翁去见了制台,说 知此事,又到上元县与刘喜补了呈子,知县通详了,一面缉拿逃奴,一面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过了一日,备了一桌祭筵,一副联额,亲到寺里来上香奠酒,痛哭了一场,倒哭得老泪盈盈,甚是伤感。琴仙在孝帏里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有些义气,听他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泪,叫自己带来的人挂了匾额,看了一看,叹口气,走进孝帏。琴仙忙叩头道谢,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就盘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离了老眼。此时石翁如坐香草丛中,觉得一阵幽香,随风攒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见他梨花似的,虽然容光减了好些,那一种叫人怜惜疼爱的光景,也增了许多。琴仙心上不悦,身子移远些,石翁倒要凑近些,说道:“不料贤侄遭此大故,昨日刘喜来说了方知。不然,我还当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边,见你们已开了船,谁知道有这些事。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样?”琴仙心里很烦,但不得不回答几句,便说道:“承老伯的厚意,与先父张罗一切,甚是感激不荆小侄的意思,且守过了百天,觅块地,将先人安葬了,那时再作主意。”石翁道:“这是什么主意!你令先尊是湖北人,汨罗江是他的祖居。他数代单传,并无本家亲戚。你若到那里去,是没有一个人认得的。况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东西都偷光了,回湖北这个念头可不必起了。京里人情势利,况你令尊也没有什么至交在京里。
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说,贤侄你太生得娇柔,又在妙龄,如何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难呢!就我与你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义之交,我不提拔你,教谁提拔你?轮也轮到我,我是义不容辞的。歇天我来接你回去,这灵柩且寄停在这里,一两月后,找着了地,再安葬不迟。你且放宽了心,有我在此,决不教你无依无靠。你天资想是极好,将来成了名,也 与你令尊争口气,我也于脸有光的。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琴仙见他这个样子,两只生花老眼看定了他,口中虽说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间,总不像个好人。心上又气又怕,脸已涨红,低了头,又不肯答应。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两手轻轻的搓了几搓,笑迷迷的又问道:“前日扇上那首诗,看了可懂得么?”琴仙心中更气,把手缩进,将要哭了,便要站起来走开。石翁拉住道:“且慢,还有话说。你在京里时,认得些什么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只得忍住了气道:“人也认得几个。”石翁道:“是些什么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经经的,倒也没有那种假好人。徐度香、梅庾香之外,还有几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么,是晓山相国的公子,他与你相好么?”琴仙道:“是,现在先君还有一封遗书与他,托他照应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这些纨?F公子,你如何同得来的!他外面虽与你相好,心上却不把你当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不是我说,你的年纪太小,又生得这好模样,京城的风气极坏,嘴贫舌薄,断断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这里,你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
你拜我作义爷也好,拜我作老师也好,我又是七十多岁的人,人家还有什么议论?且我家里姬妾也有好几个,疼你的人也多,娘儿们一样,自然有个照应。你若要到京,这路途遥遥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议论我不是,怎么把个至交的遗孤撇在脑后,也不照应,让他独自去了。你想这句话,我如何当得起?”琴仙只当没有听见,洒脱了手,站得远远的。石翁没趣,睁大了三角眼,瞅了他一会,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错了主意。”便起身要走,琴仙只得又叩了两个头,道:“小侄不认得外边,就算谢过孝了。”石翁要扶他,琴仙已站了起来,离远了,石翁走出窗外,当着琴仙送他,尚可说两句。
谁知琴仙竟已入帏。石翁无奈,只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着人送了一担米、一担炭、四两银来,试试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还肯到他家里去。谁知琴仙执不肯受,刘喜也不敢作主,只得原物璧还。石翁甚怒,骂他不受抬举,已后也就无颜再来。但心里一分恨,一分爱,一分怜,终日之间,方寸交战,作了许多诗。幸苏州巡抚请了他去,勾留两月始归。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袁绮香酒令戏群芳王琼华诗牌作盟主
话说前回书讲琴仙在江宁落难,受尽悲苦,这回又要说些京中事了。此时已到了十月初旬,小春天气,晴光和蔼,百卉发荣,怡园又要热闹起来。
且说徐子云的夫人袁绮香,生得婉娴柔静,贤淑无双,又且绣口锦心,才能咏絮。于十月初十日,请了华公子的夫人苏浣香、田春航的夫人浣兰、刘文泽的夫人吴紫烟、颜仲清的夫人王蓉华、梅子玉的夫人琼华、王恂的夫人孙佩秋。此时园中菊花开满,五色斑烂。是日晴光和蔼,风不扬尘,小毛衣服都用不着,绵的尽够了。袁绮香一早带了十二红婢,还有几个家人媳妇,先到园里候客。那日次贤、高品、南湘皆回避了。那十二红都是十五六岁,有的已是云鬓堆鸦,有的还是垂髫刷翠,却一样的盈盈秋水,窄窄弓鞋。绮香夫人带了群婢在宝香堂伺候。今日宝香堂另是一番铺设,一色的锦 绣褥,翠幕银屏,中间堆了七层菊花。
到巳初一刻,刘文泽的夫人吴紫烟先到,车进了园门,即换肩舆,抬到宝香堂前下轿,珠围翠绕的,带了四个丫鬟。绮香迎接上堂,彼此见了礼。绮香笑道:“今日算你早,我是辰刻过来的。”紫烟道:“我今天卯正就起来,昨日姐姐说要辰正毕集的。已经到巳初了,谁知这些姐姐们还没有一个来。”
绮香道:“也差不多了,大约浣香来得迟些,自然先到浣兰处同来的。”家人媳妇报道:“王大姑奶奶与少奶奶、梅家少奶 奶齐来了。”说罢,轿子已齐到堂前。姑嫂三位下了轿,一群仆妇、丫鬟随在后头。绮香一一迎接,见琼华打扮,今日分外妖艳,比陪新那一日,更添了几分娇娆姽?O。众姊妹序齿坐下,蓉华道:“我等二妹来,就等了多时,只道客已到齐了,谁知苏家二位还没有来。”绮香道:“蓉妹、佩妹为什么不把侄儿带了来?”蓉华道:“孩子们怕见生人,一见就哭,所以没有带来。”因问道:“怎么也不把侄儿、侄女带过来顽顽?”绮香道:“你侄儿感冒才好,恐过来又冒了风,侄女我倒要带他过来,他不肯过来。”正说话间,报道:“华夫人、田夫人到。”
只见一群蝴蝶,拥着两朵花王出轿来,莲步未移,香风已到。
袁绮香接下台阶,苏氏姊妹笑盈盈的上前见礼,然后与佩秋、紫烟、蓉华、琼华都见了,各人挽着手,喜笑颜开,叙了一番。
苏氏姊妹见了琼华,分外亲爱,琼华见了浣香、浣兰,也十分亲热。这一班姊妹,大约同是瑶池会上人,都有夙契。绮香道:“今日我们众姊妹都是通家世好。苏家二浣,王氏双华,本是同胞,不用说了。我们一共七人,今日仿他竹林七贤,做个桃园结义,大家团拜一拜,以后遇着,就不许谦让。愚姐痴长,不识众位妹妹意下如何?”众佳人都应道:“甚妙。”浣香道:“妹子前日就有这心,今日正打算商议这事,不料姐姐先得我心。我们今日序齿之后,以后称呼,就照这里的排行可好么?”紫烟道:“更好了。我与绮香姐姐,都没有亲姊妹,我从前就厌人称我为大姑娘。如今好了,要改排行了。”绮香笑道:“你要改什么行?大姑娘已改了大奶奶,你如今就想改大太太么?”说得众人笑了。序齿袁绮香二十五岁,吴紫烟二十三岁,孙佩秋、王蓉华皆二十二岁,苏浣香二十一,浣兰十九,王琼华十八居末。绮香命丫鬟们焚了一炉百和香,铺了一条大锦毯,七美顺着年次团团的拜了一拜,珠珞垂肩,云裳贴地, 甚是好看。嗣后七美中称呼绮香为大姐,琼华为七妹,紫烟行二,佩秋行三,蓉华行四,浣香行五,浣兰行六,依次而坐。
琼华对绮香道:“大姐姐,我们今日之来,非为哺啜,原为游园。若这一坐,天又短,只怕就逛不成了。列位姐姐心里怎样?”绮香笑道:“我不过借逛园之名,约妹妹们叙叙。若真要逛园,这五六里一片大地方,山石荦确,又难行走,况你那金莲三寸还不满,如何走得来?”浣兰道:“据我想,要逛尽这个园,一天也逛不到。不如到一个极高的所在,望一望罢。”
浣香道:“极高的所在,除非上山不可,但恐难走。”紫烟道:“我听说这园里有个缥渺亭是最高的,我们就到那缥渺亭上去罢。”蓉华道:“据我想,登山不如临水,且闻得路路走得通的。不如坐个船游他一转,望着那些景致,似乎比岸上还好些。”佩秋道:“说得是,又省力。若上山去,只怕也走乏了,还能游么?”绮香道:“既是这样,我们到吟秋榭顶上去,也望得个全景,就在那里坐罢。”于是一群粉黛,都出了宝香堂后院,到了风露清吟馆那边下了船。主人只有七个,那七家的丫鬟、仆妇共有四十余人,用了十几个小船,一齐荡到吟秋榭来。众佳人望着芙蓉如锦,空水澄鲜,岩岫如屏,寒林错落,就是绮香也记不清那些地方。那十二红婢是常过来折花摘果的,便指点此处是什么所在,那处是什么所在,众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