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纸鸢
一张水月观音图一挥而成。再抬头,佛像前已没了千落的踪影。语欢将画交给小
和尚,懵懵懂懂。
小和尚一接画,笑了:“咦,这不是千施主吗?”语欢有些赧然:“嗯,我
想的神仙,就是他这个样子。”小和尚道:“不过,有个地方,你画得不大像。”
语欢狐疑。
小和尚指着观音的眼睛,咂咂嘴:“喏,就眼睛不像,千施主的眼睛很空。”
语欢怔忪。小和尚道:“我没见过谁的眼睛这么亮。你画的眼睛,不像菩萨,倒
像仙子。”语欢彻底恍惚。
画上的菩萨,确是像极了千落。可是眼睛,却是鸣见的。
第十六章千落2
语欢撞邪了。自从回到杭州,性情大转,每日劳苦工作,小蜜蜂似的忙上忙
下,能干活的地方,都给他逛了个遍;能麻痹自己,就一定麻痹得透彻。晚上暂
住在破客栈,体力消耗过度,常常一回去,枕头还未热,就已睡成死猪。但是,
他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自小他睡觉就不老实,可住了这家客栈,无论晚上他如
何翻滚,第二天被窝定盖得好好的。起床时,衣服叠一定叠得比麻婆豆腐还方。
桌上一定有一碗桂花糖藕粉,而且,还一定是麻子宇做的。
于是语欢初步猜测,这店里头住了个女鬼,女鬼暗恋他,每天替他打点东西。
他对暗恋自己的人,从来都很宽容。也就是说,不会去追问是谁干的事儿。说难
听点,就是懒。
某一日,语欢干活干得特卖力,因此回来得也特别晚,赚了几吊钱,对如今
的他来说,就是发横财。乐呵呵地铺一张布,把银子丢上去,花花绿绿的一大摊,
想到是自己挣的,牙都得笑落。一时间,仇恨,过去,背叛对他来说,都是天书。
语欢把银子捧在手上数,数得正开心,忽然听到门外动了动。一男子小声却
着急的声音传来:“主子,别去,还没睡!”然后,外面一片寂静。语欢倏地站
起来,冲到门口。
空空如也。
语欢望着夜空发呆。风吹过,衣裳鼓起,手开始冰凉。语欢脸上的笑,终究
挂不了多久。他躺回床上,笑自己没用。若换作以往,愣那些个人武功再高,他
都能察觉些动静。
想起以前英姿翩翩,纵横江湖的日子,语欢又一次失眠。
过不多时,窗口传来响动。语欢心惊,想到自己无缚鸡之力,若惊动那人,
恐怕会有危险,只好静待,不吱声。很快,一个人影靠近床旁。屋内伸手不见五
指,只能勉强看清那人的身影,高高瘦瘦,秀发散落。那人坐在床沿,回头看了
看门外。
转过去的瞬间,那人长发轻扬,语欢看见黑影的侧面,挺秀的鼻峰,瘦削的
下巴尖,睫毛的影子十分显眼。那人面朝语欢,簪上的龙纹发出金光。
那人握住语欢的手,塞近被褥,再寻到被角,轻轻拢到颈项。手指骨细瘦,
即便轻轻握着,也会有些硌人。这双手曾无数次,在黑夜中拆去二人身上的束缚,
缠上他的身体,与他相拥,与他缠绵。语欢的心开始狂跳,想着昔日的柔情,身
体自然有了反应。
那人松手后,一直坐在床沿,没有伸手,只对着语欢,也不知目光停在何处。
黑暗中,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半晌,语欢终于大方睁开眼,看着他。
时间渐渐流去,语欢反倒越来越清醒,看着那人一动不动的影子,也不嫌烦。
两人在漆黑中对望,大半夜耗干净。那人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走去。语欢一颗心
变成巨石。
这时,窗外沙沙的响声。下雨了。有了留下的借口,那人又重新回来坐下。
维持着原来的动作,许久。夏雨如倾盆,房檐被砸得轰隆作响,原本不大的房间,
因此显得更加狭窄。
疏忽间,那人垂下头,发丝一根根顺着肩膀落下,擦过语欢的脸,冰凉柔滑。
语欢收紧脚趾,手在被窝中攥紧被角。那人靠近,轻声道:“语欢……?”
语欢没有说话。
那人的手轻扣住床沿,似乎也有些紧张,作贼似的,将唇压上了语欢的唇。
语欢浑身僵直,却是因为太兴奋。那人的手指抚上语欢的下唇,轻轻掰开,舌头
滑进去。
语欢原本不准备动一下,可那人的舌刚碰上自己的,脑子就成一团乱麻,失
心一般,粗鲁而热情地回应他。那人呆了片刻,猛地抱住语欢的脖子,与之纠缠。
窗外雷电如金蛇,暴雨如瓢泼。
这一个吻,耗了多久的时间,谁也不知道。
只是结束之时,雨停了,天已微凉。语欢动了动嘴,大着胆子抱住那人的身
子,模糊道:“嗯嗯,松儿……”那人身上一震,心跳极快。语欢松开手,翻个
身,继续睡。
然后,脚步声远去。语欢回头去看,果然是鸣见。刚把头埋进被窝,鸣见碰
巧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拉上房门。语欢看着墙壁,抿了抿唇,口中还有鸣见的
味道。突然很想甩自己一耳光。
起来以后,桌上依旧有桂花糖藕粉。语欢端起碗,往窗外倒了个干净。
往后来的日子,语欢过得不再滋润,不再潇洒。天天提防着,天天晚上都睡
不着。可是,从热吻一事过后,鸣见就再没靠近过他。替他掖好被子,叠好衣服,
拍拍屁股走人。早上依然有藕粉,语欢一碗碗倒掉,倒得斩钉截铁,倒得烈心绝
情。
这一日,语欢在麻子宇那里做事,忽见几名男子持剑而来,把腿往桌上一撂,
吼着叫菜。语欢一看,无言。这架势,比他当年还牛。麻子宇喇喇忽忽,笑着送
上几碗藕粉。
其中一人一脚踢翻瓷碗,吼道:“咱们是要酒肉,要干大事儿!这玩意能吃
么?”另一人道:“哎,大哥,别小看这藕粉,味道绝对是天下一绝。”
“哦?真的?老板!再上几碗!”
麻子宇道:“再上几碗没问题,但你扔的藕粉加碗,都要收钱。”那人吼道
:“你他娘的,叫你拿就拿,你若不上,我砸了你这破店!”麻子宇只得进去继
续做。语欢气急,却不敢多话。
“哎,我说老大也太为难我们了,杭州这么大,我们到哪去找复语欢啊。而
且都过了这么多年,他万一溜了,藏了,或者干脆蹬腿儿了,我们不是冤死?”
“找他是小事,重点是,我听说千仙长也在找这臭小子,要和他正面交锋,
那才叫冤死!”
“什么?千仙长?你说的人,是天地教的千落?”
“是啊。”
“什么仙长不仙长的,听江湖上的人胡诌。只有那些傻兮兮的小孩才会崇拜
他。老太爷给我说,他们那一辈的人,都知道这千落是个什么货色。那时啊,是
个在江湖上有点名分的人,都干过他。现在故作清高,就可以掩饰当年的卖弄风
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一群人正在诧异,集体微动一下,脸上的表情便僵硬住。语欢原未注意,却
发现旁边有人坐下,一身雪衣,耷拉着帽檐,端庄雅静,神清骨秀。定睛一看,
竟是千落。
语欢回头,看着那几人,脸已变成死灰色。凑近一试,没了呼吸。这辈子没
怎么见过死人,语欢吓得后跌一步,坐在凳子上,碰巧碰上千落的身子。千落一
掌推他下桌,干脆利落。
语欢急道:“不要杀这铺子的老板,他是个好人。他什么都没听到。”千落
未说话,只静静坐在位置上,瞧他一眼都嫌多余。不过多时,麻子宇端着藕粉出
来,放在那几人面前。
麻子宇再进去,千落朝对面的桌子一伸手,手指一扣,藕粉腾空而起,飞到
他的桌上,滴水不漏。语欢从未见过这么强的内功,惊得睁大眼。
千落方吃两口藕粉,忽然停下道:“还想要你的眼珠子,就滚远些。”说话
时,依旧不看人,细长的眉眼,黑漆漆的。美,却无光彩。语欢道:“千仙长,
你在找复语欢?”
千落抬头,两个大耳环摇摇晃晃,冰寒烁亮。片刻过后,点头道:“我是在
找你。”
第十七章冰骨
桌上一个筷子筒。千落忽地将碗往上一晃,藕粉往高空泼出,黏稠晶亮。一
刹那顷,千落又抽出一支竹筷,迅速敲击碗沿,叮咚两声,一块小瓷片落下。语
欢还未看清情形,千落已将碗往前头一推,藕粉稳妥地落入碗中,依旧滴水不漏。
语欢自是钳口挢舌,多样时才道:“好厉害。你,认识我?”言犹未毕,千
落已捻掿着瓷片,朝语欢扔来。语欢下意识闪躲,无奈瓷片如疾雷迅电,不偏不
倚,扎入左臂。
千落扔出来那一瞬,语欢以为会就此告别人世。虚惊一场。
千落抬头,额间一绺银丝,混着乌发轻摆:“你武功废了。”语欢一怔,不
知如何回答。根本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只得顿颔。千落道:“想不想报仇?”
语欢又一怔,依然点头。
千落站起身,在桌上放下一块银锭子,转身就走。语欢站在原地,傻眼。千
落停下来,却未回头:“走。”语欢方想给麻子宇打招呼,便见千落已走出一大
截路,慌慌忙忙跟去。
千落在走,语欢在跑。语欢心头纳闷,看上去,千落走得极慢,可自己总追
不到人。一路小跑走到城外,总算在一家客栈歇脚。语欢累得大汗淋漓,千落站
在门口,清傲孤立:“在这住一晚上。”语欢原想问去何处,却迟迟不敢开口。
千落亦不多言。唯掌柜的看着千落,俩眼发直。
两人要了房间,各自回去歇息。语欢在床上掉个儿,手上有伤,激得人头脑
清醒。加之心头总惦记着些事,看样子不问清楚,他这一晚都别想睡。下床,跑
到隔壁门口,推门,见千落已睡下,想退出去,又停住。睁睁一看,才发现地面
凿了个洞,方方正正。再看千落,正睡在那方石上,衣服未褪,身上盖了层薄纱,
长发挂在石床外,被两圈耳环衬得乌亮乌亮。
不日,千落闭着眼道:“什么事。”语欢道:“我们要去哪里?”千落道:
“冰骨崖。”语欢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们去做什么?”千落道:“我的住所。
去习武。”语欢道:“可是,武功废了,就不可以再恢复。”千落道:“我可以
帮你恢复,传你武功。”
语欢喜道:“谢谢千仙长!不,谢谢师父!”千落道:“我不收徒弟,你直
接叫我名字罢。”语欢道:“可,你是我爹的朋友,理应是我的长辈。”
千落微睁开眼,一双眼黑得不见底:“复正茂不是我的朋友。”语欢有些无
奈:“不管怎么说,你是前辈。前辈的大恩大德,语欢感激不尽。”千落又闭了
眼道:“下次记得,先敲门。”
语欢一呆,尴尬地道歉,退出门去。
次日一早,语欢便被小二叫醒,出房门,见千落已在楼下用膳。刚下楼去,
千落刚好把最后一口粥喝完。语欢一时踌躇,却见千落已走出门去,从之而出,
肚子空空,又不好说话,只得问道:“我们怎么去?”千落道:“徒步。”语欢
还未反应过来,千落已以前日之速离开。
语欢只得一路跟着小跑。一整个清晨,就这么给跑步耗了干净。好容易折腾
到中午,语欢原以为可以大吃一顿,未料千落全无歇脚之意,不断头赶路。
炎热的夏季,太阳火辣辣地张开血盆大口,伸出毒舌,卷席着大地万物。千
落还在前头走,愣是冷血到头也不回。语欢汗出沾背,饥肠雷动,跑着跑着,连
思考的力气都无。
黄昏时分,千落终于在一家客栈前停住。一日未吃东西,一日都在跑步,方
一落脚,语欢便瘫软在地,大口喘气,敢怒不敢言。千落目空一切,举步进门,
叫菜,静坐。
一斤辣子鸡,两斤牛肉。一壶清茶,一盘空心菜。前两道是语欢的,后两道
是千落的。语欢狼吞虎咽,千落细嚼慢咽。吃得太快,语欢险些被噎着,喝了两
口茶,胀得脸通红。从头到尾,千落一句话不说,默默吃完了,上楼,睡觉。
无言的惩戒让语欢受了教训。语欢打了几个饱嗝,伸个懒腰,早早入寝。第
二天,天还未亮,就已起床收拾东西。买两个牛皮水袋,装上几个包子,舒缓舒
缓筋骨,靠在床头又小憩片刻。千落起来后,语欢随之用膳,速度放得很慢,吃
得八分饱,开始赶路。依然像前一日那样,累得人骨头散架,可不会再半死不活。
就这样,第二日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一日比一日好过。抵达目的地时,语欢已可以站直。
眼前是一座高山,后面是一片荒原。太阳仍在火辣辣地烧,语欢抬头,却被
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