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纸鸢






    惊天一瞬,脑中忽然涌现出许多回忆,语欢猛地收手。临时强收的力量几乎
击破他的五脏六腑。他被震得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是,依然来不及。鸣见的脖子被划出一道血口。

    匕首在地上划过长长的痕迹。

    语欢按住胸口,心中翻腾。

    鸣见倏然回头,惊得睁大双眼。倏然跪在地上,扶住语欢的双肩:“语欢!
你做了什么!”

    颈上的血染红了两人衣裳。

    语欢顺着血迹,一直看到鸣见的伤口,咬紧牙关,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
再抬头看着鸣见,看见鸣见通红的鼻尖和双眼,忽然忘记疼痛,一把抱住鸣见,
发疯似的吻上去。

    鸣见僵了一下,回抱住他,喉间依稀透着呜咽。

    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
如饥似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烟云,不安分地颤动。

    黎明的京师,如同一条沉睡的卧龙。天未亮,语欢就离开长安。离去前,他
与庆容道别。

    庆容轻叹:“鸣见一心登位,就为等待这一日。现在除了我和他,所有害晨
耀的人都给他弄死了。你为何不成全他,也成全了我。”

    语欢淡淡一笑,只留了两个字:保重。

    后来,后来。

    京师自是一番繁荣景象,杭州却一如以往,柳如青丝桥如虹。

    语欢回到杭州后才知道,春二爷已在一年前病逝,春小爷把家产搞得倍儿棒。
春小爷一听语欢回来,立刻撒丫子奔到杭州。两人关系好得冒油,合伙弄了点生
意做,没多久语欢就开始大鱼大肉。可以前语欢爱做春小爷现在期待的事,没有
发生。

    话说萧二郎的家产又被吃空,萧则宇被卖给了个杭州老头子,语欢找人把萧
二郎废了,花银子把萧则宇赎回,两人成了铁哥们儿,和春小爷搭起来,那叫苏
杭美男三剑客。

    听说复轩在朝廷里还弄了个官儿当,是谁封的就不知道了。后来复轩娶了个
媳妇儿名叫青兰,语欢怎么听这名都觉得熟,最后记不住,弃之。

    筱莆和庆容,关系似乎有了改善。具体改善了多少,就他们知道。

    关于天地教,那更是天翻地覆。青城老大是个暴力狂,常常打媳妇儿出气。
天地教把青城给卡嚓了,赏渊在青城派那一场恶斗,那叫潇洒得惊天动地。嫣烟
被接回天地教后,没了消息。

    言之一年要回家几次,去杭州玩几次,一路过杭州,必然要留下一句:你他
娘的过舒畅了。而公从没见过像鸣见这么当皇上的,自己是个忙碌狂就算了,把
满朝大臣都逼得跟他一样,而公要累死去了!格老子!

    要说命最好的人,那就是麻子宇。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语欢重新发财,
第一个帮衬的人就他了。语欢问他想做什么生意,老头子终于说出活了半百都不
敢奢想的愿望。于是,在一堆人的欢呼声和鞭炮声中,杭州城最大的藕粉店闪亮
开张。

    两年后,天下依旧太平,国运依旧昌隆。

    杭州的城隍庙,清淡烟雾,终年缭绕。语欢进入寺庙,看到一个人。雪白披
风,银圈耳环,俊美年轻的容颜,沧桑清冷的眼眸。他对语欢说,我找你很久。

    这一年,大庆皇上做了一个梦。

    线牵纸鸢,纸鸢引线。一个小小丑丑的孩子,穿着白褂子,在空中挥舞双臂,
尽情飞翔。穿着黄褂子的小孩手握风筝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

    然后,他跳到小黄身边,两人抱作一团。小黄捧着他的头,笑得不伦不类,
在他嘴巴上吧唧一亲,笑着说,鸣见鸣见嫁给我。鸣见,嫁给我。

    空旷华美的寝宫中,年轻的帝王抱住枕头,在梦中轻轻点头,甜甜微笑。

    暮春的江南,天如海,云如雪,蓝天白云间,满目纸鸢。

    第三五章牵引1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位置。语欢祭拜着同一个神像。柳枝兰花手,白衣七彩
光。佛光当照,普渡众生。一香客正欲削发为僧。语欢定睛一看,跪在那的人竟
是杨笙歌。

    方丈询问他是否真的要出家,杨笙歌轻声道:“空中下望,尽皆骷髅,夫妻
恩爱,情人反目,女子是惊扰世道人心的浊物,众生都为虚情假意所伤,朝为红
颜,夕已成白骨。缘缘分分分分合合聚会散离离愁别恨,看多了,不过浮云。”

    剔刀入手,黑发一根根削落,杨笙歌垂着头,无喜无怒。

    ……五欲过患;虽为俗人,不染世乐,常念三衣,瓦钵法器,志愿出家,守
道清白,梵行高远,慈悲一切。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
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嗡达列都达列都列梭哈。

    一函经,一佛像,一炉香。

    方丈低声念诵,面目间,是不生不灭的清寂。

    语欢一直侧头看着杨笙歌,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人声音冰如孤月:
“如来佛一笑越红尘,一眼道破世空,但恁他再怎么佛神通广大,到头终躲不过
一字空。”

    语欢猛地回头,见了那人,目瞪口呆。那人抬头,容颜秀丽清冷:“你竟然
也开始信这个。”语欢摇摇头:“我只是来随处走走。”

    一支龙篆,一朵青莲。袅袅青烟,萦回辽绕。观世音的面容模糊。

    ……你信不信轮回?

    语欢喃喃道:“我……和你一样。不信佛,但是经常入寺。”千落摇了一支
签:“原来如此。你可曾回过山庄?”语欢摇摇头,继续痴痴地看着菩萨。

    ……你信我就信。

    千落摇了签,亦不解,看了一眼就放回签筒。上一次与千落在此相遇,语欢
曾问过他原因。千落说,只是摇签罢了。语欢看着他侧头虔诚的模样,怎么都不
敢相信,他非佛门信徒。

    千落离开寺庙,下个月他必定会再来。所以,没有告别。

    语欢再次看着观音,看着催泪的烟雾。

    ……若有来世,下辈子,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语欢轻轻摇头。

    身后的杨笙歌换上僧袍,挂上念珠,头顶烫过戒疤。法号释空。他抬头,对
上语欢的视线,微微欠身,低垂着眉目。杨笙歌混入人群,消失不见。

    几个月后的某一日,语欢坐在西湖的船上,听说了杨笙歌的故事。爱上一名
女子,而两人因为许多原因,终究错过。女子嫁给了别人,新婚第二日,吞金自
杀。杨笙歌在江湖上飘荡两年,最后决定出家。船上的游客纷纷感到惋惜,说他
可以另择新欢。语欢回头,对身边的人轻轻一笑:“我觉得他没错。女娟补情天,
精卫填恨海。一生爱一人,是绝对的真理。”

    语欢出了寺庙,看着远处的西湖。都说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
月湖,月湖不如雪湖。小时,他曾许过愿,要和那人一起来看雪湖。可是每到冬
季,他都会冷得不想出来。殊不知晃眼一过,十余载过去。

    看着被人遗忘已久的晨耀山庄,语欢被人操纵一般,朝那东南最宏伟的建筑
走去。

    一路上,想了很多。千落的话,父亲的死。

    当年九皇子刚出生,因为头和足上的印记,引起宫中风波。算命先生说,那
是天生的皇族贵胄,将来必是天子命。那算命的只是乱说,可皇后妃子们都信了。
九皇子的母亲晴妃为保鸣见性命,借用了天地教的易容膏,把九皇子的脸遮住,
说是烫伤。是人都知道,大庆不可能出个被烫到奇丑无比的皇上。于是母子俩暂
时安全。

    九皇子五岁那一年,皇上微服出巡,带上他和晴妃。途经杭州,九皇子和他
们走散,碰巧给星月捡回去。没几日皇上就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将错就错,让他
先在那待着,待它个十年八年,吃尽苦头再扔块糖过去,拿江山诱惑他。

    宫中密探第一次找到鸣见的时候,鸣见大哭着要离开。那密探告诉他,你若
不坚持,你母亲的命恐怕难保。鸣见立即就停止哭泣,默默答应。每月初都会有
人给鸣见药,但每次的人都不同。鸣见开始长大,受到母亲遗传的容貌越发难掩,
所以药量越来越多。每次上药的时候都会生不如死。在晨耀,人人都瞧不起他,
除了语欢,把他当宝贝看,还天天挂他身上。

    正因如此,鸣见在很小就懂得了自立的道理,天天看书习武。语欢把晨耀剑
法拿去看,一会就打瞌睡,鸣见借来看,几年后就把晨耀的武学精华使得如鱼得
水。

    待他到十二岁的时候,密探开始和他谈起让他待在那里的真正原因,还告诉
他,立了功,他就有可能得到天下。鸣见说自己对天下并不感兴趣。那密谈告诉
他,你再想想吧,灭掉晨耀,并不代表要杀掉晨耀的人。他们依然活着,只是地
位不在。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大庆的江山。等你想好了,就把你最想要的东西
刻在桃花园里的水井旁。鸣见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母亲平安。密探说,你
母亲和你父皇好得很。

    两年后,新的密探在井旁看到鸣见刻的七个字,告诉鸣见这实在太容易了。

    接下来的事,不必多说。鸣见忍辱负重回到朝廷,却听来个惊爆的消息:晴
妃早在十一年前被长清打入冷宫,进去没多久,就中伤寒回老家了。鸣见淡然一
笑,当是东风射马耳。

    但是,喜怒不形于色,不代表他无喜无怒。

    把自己埋这么深,不会憋出内伤来么。活这么累,有那必要么,个脑壳被门
挤的。一边感慨,语欢一边推开晨耀山庄的大门,灰尘厚重,落了一身。那一栋
栋房子,真是破到了一定境界。

    一想到那个字,挂,语欢就忍不住笑。挂挂挂,确实是在挂。当初和鸣见上
楼梯,语欢死吼着走不动,真是一个劲往他身上挂,鸣见往左边走,他就往左边
歪,鸣见往右边走,他就往右边歪,小甘蔗似的身子几乎给他压垮。

    道旁草木萧疏,冷冷清清。房门人踹下,摔得满地木块。进入自己的宅院中,
语欢看到了那栋高楼。地面上一张牌匾,字迹已看不清。拾起来,手指立刻在上
面留下了几道印记。

    风际纸鸢那解久,闲听天籁静看云。

    语欢轻声念诵,声音在大院中回荡。他几乎可以听到满院的欢声笑语,男的
女的,热情的温柔的。孩童时的回忆,少年时的恋情,统统都写在这小小的牌匾
上。

    他的根在这里,他未曾离开。

    绕过枯萎的桃树林,看到一口井。井水已干,上面同样积了厚厚的灰。语欢
绕着小井转了几圈,最后看到一朵小野花。那似乎是整个山庄唯一的生命。小花
在风中摇曳,花瓣后,是若隐若现的字迹。语欢轻轻拨开小花,看到后面写了一
行字。笔法不似如今这般霸气纯熟,一看便知是出自少年之手。

    那一年写出的字,果然与现在不同。

    那一年的鸣见,尽管内敛,却真正青涩天真。

    数了数,七个字。确是七个字。顿了许久,语欢忽然一笑,自言自语着叨念,
幼稚,真是幼稚得让人吐血。鸣见啊鸣见,你也有这么可笑的时候,真幼稚。

    语欢一屁股坐在地上,扑了一身的灰。小花儿稚嫩,如同那上面的字。本等
不想再去看它,可又想确认一次。倒回去数那几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没错,
是七个。

    语欢扬起脑袋,吸了吸鼻子。对着天空,掰掰手指。鸣见写下这个字的时间,
是在他刚开始纳妾后不久。收回手,抱着腿,眼泪哗啦一下冲出来,哭得满脸通
红,皱成一团。

    枯井上,几个石刻的字,清秀雅致:要语欢只属于我。

    在整个山庄里逛一遍,天已黑尽。点着蜡烛回到自己的房,坐在床头,看着
墙壁上挂着的纸鸢发呆。手指在枕头上摸索,仿佛可以看到多年前烙下的痕迹。

    探到枕头下,语欢摸到一张纸。立刻抽出来,看到上面写着几个字,目瞪口
呆:致吾儿语欢。

    翻完那封信,语欢更成了泥胎木塑。不顾时辰,冲出山庄,快马加鞭朝长安
赶去。

    一边赶路,一边想着信上的内容。

    复正茂将后来的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例如鸣见会做出很过分的事,例如千落
会传他武功助他报仇,例如最后鸣见会当皇帝,例如千落会叫语欢去看鸣见……
最后一点,看得语欢心惊胆战:在语欢看鸣见前,千落必杀鸣见。

    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庆寒,长清,鸣见都只是在夺取江山,夺到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