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几更深







  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与秀女的驯顺截然不同的魄力,胤禵愣了一愣,上下打量着,倒是头面轻灵,眉黛齿白,只是被义愤扭曲着,加深了颧骨与下颌的宽窄对比,一下便落俗了。

  宦官和瓜子儿原指望有个当差的大员替自己劝小主子回去,没想到出来个愣头青的秀女,仗势欺人的劲头就上来了,提高了嗓门说道:“大胆,你是什么东西,敢在皇子面前造次!”

  “你是什么东西?”女孩儿睁圆了眼睛回敬过去,“你还说他是皇子?爬墙头鬼鬼祟祟地瞧秀女,皇子就这出息?”

  和瓜子儿不想再冒然行事了,他料定这个女子大有来头,他不吭声,自然有身后的胤禵,胤禵不怕她。

  “我就笑了,怎么啦,她们都笑呢。”胤禵纵身一跃,跳到秀女面前。

  “谁笑都行,你笑就不行。”秀女已是成年身量,比胤禵高上一个头,叉腰看着男孩子,更显得气势汹汹。

  “怎么不能笑了,这园子都是我家的,我在自己家想干啥就干啥。”

  秀女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胤禵的耳朵:“好啊,是你家的,那你带我去兆祥所去。”

  胤禵被揪了耳朵,疼得直叫唤,和瓜子儿不干了:“大胆,哪儿来的野丫头,十四皇子的耳朵你也敢揪!”

  “不是皇子我还不揪呢!”她瞪了眼和瓜子儿,食指在胤禵眼前点着:“你服不服姑奶奶?”

  一边的和瓜子儿领了几个太监正欲上前干涉,见胤禵对他们摆起手来,他嘴里喊着求饶,却似笑非笑地做着手势不让和瓜子儿来管。

  “那好,你就带我去兆祥所,要是不老实,把你鼻子一块都拧下来。”秀女提着胤禵的耳朵朝南走了,和瓜子儿们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爹,咱们怎么不跟着去啊?”小太监问。

  和瓜子儿讪笑着:“没看见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就别跟这儿孔雀开屏了。”

  秀女直到进了胤禩的院子才撒开胤禵,他马上滚进屋里掩上门。院里空无一人,门窗紧闭,秀女环视一番,大吼道:“胤禟,小王八蛋,给我滚出来!”

  正房并没有动静,东厢的门先开了,秋夕

  5、四 。。。

  穿着草白蝉翼纱旗袍探头,问:“你找谁?”

  “找你们主子。”秀女柳眉倒竖,哼了她一下。

  秋夕打量她一眼,“你是哪个呀?”

  “我犯不着对奴才说。”她白了一眼。

  “就算是给你通报,也得有个名头。”秋夕一板一眼。

  “我是他姑奶奶。”她一叉腰,仿佛定海神针杵在当院。秋夕厌恶她的张狂,也懒得理她是谁,只想不温不火驳一句,“姑娘小小年纪就占高辈分,看来阴功损得太重,脚底板长了疔子,走路都在青砖上擦出火星来了。”说罢叫来几个小太监把秀女向外赶。

  秀女虽然气势汹汹,其实本来在陌生的宫里,不占天时地利,受了委屈,一直硬挺着逞强,见秋夕这般挤兑她,终于忍不住了,瘫在地上大哭起来,哭也不是小女子嗡嗡嘤嘤,宛如一瓢水倒进烧开的油锅,柳叶都跟着一激灵。她的伤感根本不像女人,从没有林花谢了春红,而是铁剪刀片鱼鳞,一声声嚎哭像是发狠般一刀刀剐了自己。她全仗这一手吓人。

  却又在这时候上来几个太监轰自己,越发犟了,索性在地上打滚,一面哭诉自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不期然地盼望对手把底牌一张张都亮出来,她认为自己把握着最后一张。

  堂屋真的出来人了,她眼前昏天黑地得顾不上。几个人影走到近前,温和地唤她,格格,别哭了。

  她不理,有人劝便更委屈,眼泪照旧落,扭着身子,腿在地上空蹬起来。

  “别嚎了,有完没完!”男声吼叫仿佛晴天惊雷,她浑身颤了一下,止住了。眼前三个人,出言的少年怒容满面,眉头拧得像炸出来的麻花;另一个是刚被自己揪耳朵的小孩,正躲在给自己撑腰的人后面看自己,脸上漾着似有若无的嬉笑。中间的男子回头申斥黑了脸的少年,他着青衫白坎肩,一张白脸正对着自己,她瞧不真,举手挤干净眼眶里的泪。

  他的眉宛如两弯新月沉潭,垂目敛光,含着怜恕,递上来一块叠好的帕子,“格格别怕,是十弟鲁莽了。”

  他的帕子直递到她鼻子底下,她认生地向后撤了撤,一句话也讲不出口了。

  胤禵拉住他的袖子道:“八哥,就是她要找九哥。”

  胤禩和悦一笑:“必是胤禟淘气唐突了你,这会儿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他到哪里都出乖露丑的,格格不要计较,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都是自家人,我是他兄弟。”

  她的泪已是拧干的手巾再滴不出水,于是吸着鼻子道:“昨儿晚上我在延禧宫我姑姑那儿留宿,都过了亥时三刻了,胤禟还猴儿着不走,明知道今儿我要临选,还闹着要推牌九,后来我先睡了,他竟然在我花盆底上钉了铁掌子,我今儿一出门就觉得不对劲,筛了两轮了,

  5、四 。。。

  我的脸都丢尽了……”她拿帕子捂着脸哭起来。

  胤礻我嬉笑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大格格,您要是找老九算账,我们绝不拦着,他就在屋里头我给您喊去。”

  “我就是要找他理论!秀女我也没法选了,这就回家去。倘若有人怪罪下来,就让他们找胤禟去。”

  胤禩斥道:“老十!你别添乱了。”又向大格格赔笑:“老九着实可恨,可格格倘使因为他耽误了选秀,就因小失大了,这事我心里有底,但凡秀女待选期间中途退却的,无论情由,皆唯其父是问,要是格格就这么走了,宫里赖不到老九身上,也赖不到你身上,却是第一个要抓你的阿玛了,咱们又何苦因为自己而连累家人呢?话说回来,格格和老九是亲表姐弟,平素本就分外亲近,如若格格平安遴选,事后长辈们知道他如此唐突,宜妃娘娘便要第一个责罚他;倘若格格误了遴选让氏族蒙辱,他们反而会怪你因小失大,也不会再迁怒于老九了。不如委屈格格在我这儿洗把脸,换双鞋,先把选秀的事儿结了,回头咱们再说怎么罚老九,如何?”

  她的气息慢慢缓下来,低眉不语,她自打看胤禩一眼便不肯抬头了。胤禩道:“妙莲!”

  妙莲应着声挑帘子出来,一身干净利落的素白镶滚荷花衣裤,带起一阵风,院落也衬着干净了一成。

  “去给格格拿双花盆底。”胤禩道。

  妙莲笑道:“爷,这儿早就备好了。是公中上元节新发放的,之后没赶上什么节庆,就一次都没穿过,本来奴才的东西也没脸拿出来给格格使唤,但听春晓姐姐说,秀女们的穿戴跟宫女都是一样的,也便顾不得许多……”

  两人相视一笑,有话都拿起来比一比,又在心里放下了。妙莲又转而向着格格:“只有委屈格格了。”

  妙莲蓦地一惊,因为看到灰头土脸的格格已变了脸色,只见她扬起手一巴掌劈在妙莲脸上,花盆底掉在地,妙莲捂着脸怔怔呆住。

  “操蛋娘们!”胤礻我把妙莲挡在身后,骂格格道:“我八哥哄你,你别得寸进尺!好说歹说的,还想怎么着,出口气儿就能把你锁了,我们怕你不成?”

  她也没承想一股无名野火让自己对那个丫头动了手,她举着巴掌不安地看着胤禩,胤禩拧紧眉毛,闪亮的星眸隐在日光的阴影下,一场无以避免的窘境侵袭着每一个人,她反在这时候瞧出他的眉骨生得很高。

  “哎呦,我的大格格,胤禟对不起你呀。”胤禟临危受命般从堂屋冲出来,冲她连连打千儿作揖,从地上捡起鞋呈到她面前,“今儿非得亲手把这鞋给姐姐穿上不可。”

  “滚!”她叫道,心里却松了口气。

  “我可是任打任骂来了,让我滚了你可别后悔。”胤禟

  5、四 。。。

  嬉皮笑脸。

  “你!”她气得直蹬脚,“要是在我家,非用马鞭子抽你。”

  “姐姐先甭用马鞭子抽弟弟,弟弟得先给姐姐穿上鞋,本来只是跟你闹着玩的,耽误了正事儿我可吃罪不起。”胤禟把她让到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坐,“昔日高力士给李太白脱靴,今儿我九阿哥给大格格穿鞋,也不算委屈你吧!”

  “你别想就这么完了!”她拿指头戳他的头,“我告诉你,想让我回去没那么简单。”她说道,边偷瞄着胤禩,他递了块帕子与挨打的丫头,仔细检查着她的脸色。

  “那还要怎么样啊?”胤禟扳下她脚上钉了掌的花盆底,把妙莲的鞋给她穿上。

  “下贱!”她咬牙骂道。

  胤禟朝她眼望的方向瞅一眼调笑道:“这就沉不住气了?差不多行啦,走吧。”

  她嗔怪地看了胤禟一眼,当真糊涂,只觉得万金之躯受了冷遇,心底有种无以复加的挫败感,“连你也撵我!”她眼里又转了泪。

  “没,没,我是说,您有正事儿别耽误了,早点回去也寻思寻思怎么收拾我不是?”

  “你当我愿意在这儿呆呀?”她站起身,“你倒提醒我了,那双鞋给我留着,明儿选完了,你就穿上绕紫禁城跑三圈去。”

  胤禟恨不得自扇嘴巴子:“哎呦,你不是我表姐,你是我姑奶奶行不行,你给我在我兄弟面前留点脸吧。”

  “我的脸都丢到万岁爷眼吧前儿了,我赖谁去呀?”

  “成,成,您要是乐意,把我这几斤肉挂到前门楼子上卖了都成。”胤禟送她出来,朝后挤着眉眼,她顿了下,想要再向院子里望一眼,没人送她,她便也没有抬头。这个院子里没人觉得她好,唯有遭她欺负的小胤禵忽而想起来什么,奔到月洞门口冲着她去的方向大喊,大格格,有空来玩儿啊!

  胤禟进屋,胤礻我正嘬着红泥小茶壶,胤禩则挑着笔勾着半幅丹青,胤禟一屁股坐在梅花凳上,急躁地颠着身子,“这姑奶奶越来越难伺候了。”两兄弟都不接他的茬儿,他便凑过去看八阿哥描丹青,拍手道:“这芙蓉鲤鱼画得好。”胤禩笑道:“芙蓉倒是有,可哪儿来的鲤鱼啊?”

  “都在花叶底下藏着呢呀。”胤禟答。

  胤禩察觉胤禟似乎另有深意,便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复而俯身,“好像倒是在哪儿见过芙蓉鲤鱼的画来着。”

  “前头几个和硕公主出阁,都绣这个花样子,芙蓉艳而不妖,锦鲤灵而不浮,一动一静,两相和合。”

  胤禩一笑,“九弟说的好,只是我这幅画构架已成,断难再改了。”

  “不难不难,昔日赵高偷天换日立了秦二世,这乾坤逆转的事都是有的,更何况浅浅一幅画了。”

  在一旁的胤礻我先笑了,“每回九哥一

  5、四 。。。

  有正事,说话就拐弯抹角的,有话直说不好么,都是自家兄弟,谁不知道谁呀。”

  胤禟咧嘴:“知道什么叫煞风景吗?就是你那一张脸。”

  胤礻我呸了一口:“我们都是糊涂人,就你聪明,摆好了套让我们往里钻呐,我偏是不吃你这套,你有话就说,不说拉倒。每回捅了篓子都是我们给你擦屁股,回头还给我们摆上迷魂阵了。”

  平时和哥几个嘻哈惯了,胤禟并不生气,反笑起来,不紧不慢坐到凳上,双手抖开长衫下襟:“你可不糊涂,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回宫里干嘛提前选秀女?一是补充掖庭,二是划拉剩下的好给王孙们指婚呀,不管男的女的好的赖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能让宫里的规矩耽误了人家不是?八哥这回也快要开衙建府了,我寻思皇上正琢磨着给八哥指婚呢。”

  “给八哥指婚,又不是给你,你跟着操哪门子心呢?”

  胤禟不温不火地笑道:“这皇子的婚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在我看来,无非是到了自立门户的年纪,宫里找个由头让你滚蛋罢了,纳福晋就好比长辈们相中了,给你添件像样的衣裳,留着你逢年过节穿的,以后照样娶妻纳妾也不碍的。但是对下头的人可不是这么回事,削尖了脑袋钻营,想跟皇上做亲家,靠棵大树好乘凉呢,其实这话反过来说也对,皇子要是能结一门好亲,也就靠了棵大树。十几个兄弟,就算落地的时候都光着腚,谁也不比谁多什么,咱凭什么才能争出来?更何况龙生九种,娘胎里就已经论资排辈了的,那咱为什么不学学他们,走条终南捷径呢?这么想来,纳福晋就是件大事。”

  胤禩早已提笔凝眉,静静地听着,胤礻我也来了兴致:“有点意思,你接着说。”

  “其实皇子结亲就跟结党一样,你再怎么算计,也有皇上的一双眼盯着,对付朋党就像结绳子,他得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