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
按照唐时开放的民风,在尚未真正成婚之前,女方主动提出退婚,是可以的。当然,对于男方来说,这是一种无言的羞辱。
崔琚作为女方家长亲自来退亲,这亲是非退不可了。柳氏无奈,只好将张九鸣和张九皋两位张家的嫡亲长辈又请回来,也好完成一个形式。
张九鸣和张九皋与崔琚当然是熟人,崔琚选择在这个时候来退婚为了什么,两人心知肚明。不过,崔琚此刻来却有落井下石的嫌疑,已经有撕破脸皮的架势。
张九鸣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摆了摆手沉声道,“去把张瑄唤来。”
柳氏也阴沉着脸向侍女示意她赶紧去把三公子张瑄找来。
第026章 趁人之危装什么正人君子
闻报,张瑄匆匆向前院行来。在连接张府后院每个小院的清幽小径上,他迎面遇到了背靠栏杆仰望涂满火烧云的天幕落寞出神的张焕妻子宋氏。
宋氏神色哀伤惶然,丈夫下狱如今生死未卜,她作为妻子的,在这张府里显然是最不好过的一个。
她的一双儿女乖巧地一左一右扯着娘亲的裙摆,无声相伴。虽然一个才七八岁,另一个不过也才十岁,但骤遭大变,这两个平日里活泼好动的孩子也似乎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
张瑄微微一笑,走过去,俯身顺手摸了摸张焕女儿——十岁的张妍的头,柔声道,“大嫂——妍儿,亮儿,怎么站在此处不回房去歇息?”
张妍摇了摇头,轻轻道,“三叔,妍儿陪着娘亲呢。”
宋氏闻言扭头见是张瑄,妩媚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恼,她一把将张妍和张亮拉过来,上前一步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淡漠道,“我们娘俩在这里透透气,三叔既然有事还是请便吧。”
张瑄摇身一变从纨绔变成力压长安三杰的才子,这个消息并没有被张府人重视,反倒是张瑄在曲江池诗酒宴上大放厥词谩骂李林甫一党的惊天之举,在张家早就传了个遍。
在时下这个张焕入狱危机当头的关键时刻,在一般人眼里,张瑄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把张焕往火坑里推。
这般不懂事这般惹下大祸事,作为张焕的妻子,宋氏心里焉能对他没有怨气?
宋氏的声音淡漠,态度冷漠,张瑄心里暗暗一叹,也不再跟宋氏计较,而是飘然转身离去。
在真正的转机来临之前,任何人包括张家人的误解和抵触,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张瑄快步前行,他跨进张府前厅的时候,厅里的柳氏、张九鸣、张宁三人并没有跟崔家父子说话,气氛非常沉闷压抑。
张瑄第一眼就先望见了正端坐在客位上闭目养神,脸色冷漠的崔家家主崔琚。崔琚的庶长子崔进则左顾右盼,打量着张家厅中陈设的一些玉器古玩字画什么的。
发觉张瑄进厅,崔进立即扭头来望着张瑄,眼里那一丝不屑和鄙夷的神色其实压根就没想遮掩。
而崔琚也同时睁开眼来,凝视着正一步步走来的神色沉稳姿容不俗的少年张瑄。
如果张家不是得罪了李林甫大难即将临头,如果这小子的才名属实,他这番姿容倒是与颖儿般配得紧。可奈何如今——
现在的崔家已不复昔年盛况,如果陪伴着张家跟李林甫为敌,迟早是死路一条。在家族利益和两家的旧情之间,崔琚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前者。
小子,要怪就怪你小子太不懂事太过肆意妄为……李林甫是你一个黄毛孺子能开口骂的?当年尔父为逞一时之快,在朝会上大骂李林甫,结果遭贬横死。崔琚心念电闪,目光旋即变得冰冷起来。
张瑄淡然的目光与崔琚冰冷的眼眸有了瞬间的交汇。崔家父子来意为何,张瑄心里早就有数。他对崔家的崔颖毫无印象,这种没有感情的婚姻本就不属于他,退了也就退了,不足挂齿。
但说实话,他有些失望。本因为崔焕的缘故,对崔家印象不错。觉得这崔家书香门第颇有风骨,可现在看来,终归还是些趋炎附势的世俗之人罢了。
“崔伯父……两位叔父大人,娘亲!”
张瑄团团一揖,微笑着挨个问好,在礼数上做了个足,让人挑不出他一点毛病来。
崔家父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觉得这张瑄似乎真的跟以往有些不同了,这种清朗儒雅的气度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根本就无法作伪。
柳氏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幽幽一叹。
张九鸣长出一口气,望着张瑄冷声道,“瑄儿,崔家提出解除你跟崔家小姐的婚约……你可有话要说?如果无话,今日当着你娘、某以及崔大人的面,便写下退婚文书签字画押,从今后各不相干,各行婚配。”
“哦。”张瑄随意哦了一声,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如果张瑄有情绪过激的表现——比如愤怒或者不同意退婚,都在崔琚的意料之中,他甚至为此准备了不少“说辞”,可这小子却偏偏无动于衷,似乎退婚不退婚的就根本不当回事,这幅满不在乎的神态让崔琚父子看了有些不爽。
崔琚下意识地冷哼了一声,冷冷道,“小女与你结亲,乃是某与子寿公在世时所定,崔张两家乃是世家,结为秦晋之好本是美事一桩。可惜你这小厮不学无术整日浪荡……岂不耽误了我家颖儿的终身?这多年来,某一直在给你机会,只要你稍稍争气一些,你我两家也断然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
崔琚这番故作姿态的话,让张瑄听了不由有些恼火。心道:你无非是来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罢了,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简直是伪君子一个。
张瑄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当婊子还想立牌坊的人,顿时,对崔琚仅存的一丝好感都由此荡涤一空。
他慢慢扭头望着崔琚,也是冷声回了一句,“崔伯父,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我跟令千金的婚事退了也就退了,又何必说这些无用的废话?”
“有些话不挑破,大家各自都留几分情面……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这面皮不要也罢。张瑄倒是想请教崔家伯父,崔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退婚,难道不是害怕受了张家的牵连得罪李林甫吗?”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尚要各自飞,何况是崔张两家这种早就淡薄了的交情。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崔家退婚,张瑄可以理解,但请崔伯父不要虚伪至斯,明明是趁人之危还要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作甚?”
张瑄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非常强硬,且语气中充满着无尽的嘲讽。
“你这小厮,牙尖嘴利胡说八道……”崔琚当即涨红了脸,却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张九鸣皱了皱眉,“瑄儿,崔大人乃是长辈,婚事不存情谊在,不得对长辈无理!”
张瑄淡然一笑,躬身一礼,“是,张瑄不敢。只是话赶话,有些话如鲠在喉一吐为快了。”
见父亲被张瑄这个小子呛着,崔进不满地挥了挥手,沉声说,“少卖弄口舌之利,这是我写好的退婚文书,你在上面签字画押吧。”
张瑄扫了崔进一眼,朗声一笑,“这婚果然要退,也是张瑄个人之事,不必崔兄代劳。来人,取纸笔来,待我写了文书便好。”
第027章 崔颖的个性
一个侍女赶紧匆匆去取了纸笔过来,张瑄就着桌案提笔就开始写退婚文书。他从容不迫的神态落入崔琚父子的眼中,心中更生几分羞恼不提。
这本来是高高在上主动退婚的理直气壮,怎么却突然被这小厮的气势所夺,竟然变成落在下风的被动尴尬。
张瑄的退婚文书还没有写完,就有下人来报:“启禀老夫人,崔家公子崔焕声称有急事到访,要见崔大人。”
柳氏皱了皱眉,神色就变得有些不忿。她心道,你崔家也忒欺人太甚了,难道还要一家三口都登门来羞辱张家?简直是岂有此理!
但崔琚却吃了一惊,不由沉声道,“焕儿?他怎么来了?让他进来。”
这个下人还未离去,另外一个下人就又匆匆走了进来报道:“老夫人,虢国夫人派人来给三公子下请柬,还送了一柄圣上赐的玉如意过来……说是请三公子明日过府饮宴。”
虢国夫人邀请他……崔琚狐疑地扫了张瑄一眼,而张九鸣则惊讶地霍然而起,急急问道,“虢国夫人府上的人何在?”
那下人小心翼翼地双手呈上那柄精美的玉如意和一张请柬,恭声道,“回大人的话,虢国夫人府上的人放下请柬和礼物,就离去了。”
张九鸣立即扭头望向张瑄。
张瑄笑了笑,走过去接过玉如意和请柬,看也没看就顺手放在案几上。直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彻底轻松下来。虢国夫人派人来送请柬,这无疑说明她进宫去为张家求情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如果这份情求不下来,她焉能来再次示好?
对于张瑄来说,这倒是无意之喜了,无意中走了虢国夫人的路线,却取得了更大的效果。
张九鸣毕竟是老于世故的长者,他很快就从这虢国夫人派人过府邀请张瑄饮宴且送了礼物的举动中猜测出某种端倪来……他倒也没有想到张瑄走的虢国夫人路线已经功成,只是觉得虢国夫人选择在这个时候向张瑄示好,无疑有庇护张瑄的意味。
李林甫固然是老虎的屁股惹不得,但杨贵妃的娘家人皇上恩宠无比,也不是好惹的。跟杨家搭上线,李林甫也总是有几分忌惮。
想到这里,张九鸣心头一动,再望向张瑄的目光里便多了些许的柔和。
张宁却还是年轻,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在现在这种时候,张瑄竟然还在跟这些饮宴嬉游之类的事情纠缠不清,简直是不可理喻。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低低冷哼了一声。
张瑄回头瞥了张宁一眼,暗暗摇头。张家长子张焕他没有见到,不知是何水准,但这二公子张宁,却实在是有些狭隘和浅薄。
这个时候,崔焕已经“冲”了张家的客厅,英挺的脸上很是难看。
不过,纵然是火急火燎之下,他这个斯文君子也没有忘记匆匆向张九鸣和柳氏行礼,然后才走到崔琚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块斯帕包裹的物事来,伏在崔琚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张瑄明显看到,崔琚的脸色骤然大变,嘴角都哆嗦起来。
他猛然起身却晃荡了一下,崔进赶紧扶住他。
崔琚狠狠得捏住那包斯帕包裹的物事,脸色铁青,扭头颤声道,“张大人,柳夫人,崔某家中有些急事,今日暂且告辞,这退婚之事来日再说!”
说完,崔琚推开崔进,草草向张九鸣和柳氏拱了拱手,然后大步离去。
张家人面面相觑,感觉古怪异常。
崔焕走了几步,却又回头来望着一脸愕然的张瑄叹息道,“张瑄,因家父执意要来退婚,颖儿再三劝阻不过,剪发留书离家出走了……”
“小妹要我转告你几句话:崔张两家亲事成与不成,另当别论。但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之事,崔家女做不出……”
“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告辞。”崔焕扬扬手,紧追着崔琚的脚步而去。
崔颖半路闹了这么一场,这退婚之事自然暂时告一段落。
这崔颖的个性之强,让张瑄非常意外。崔家人会不会落井下石,崔琚的行为已经证明一切,但崔家女却用另外一种刚烈的姿态,来宣扬自身的气节,同时倒逼崔琚收回成命,从而保全崔家的名声。
后来张瑄才知道,见阻挡不住父亲,崔颖果真是剪去一缕长发,然后带着一个侍女,留下一封书信,潜出家门出城而去,宣称要遁入空门。当然,她未必是真的要出家为尼,只是要以此作为“逼迫”崔琚的手段而已。
※※※
回到府上的虢国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对于她来说,今日算是暂时脱了一场劫难。被皇帝宠幸跟皇帝发生点私情什么的,对于大多数大唐女人来说,其实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但虢国夫人却非常抵触,觉得是一桩祸事。
原因很简单,虢国夫人知道杨家人的恩宠看似深似海,其实很脆弱。因为这一切建立在杨玉环受宠的基础之上,一旦杨玉环失了宠,杨家人算个什么。
李隆基能对自己产生心思,又难保不会对别的女人移情别恋。所以虢国夫人不愿意跟皇帝发生关系,不仅是保护妹妹的潜意识,还有保护既得利益的考虑。
但她前脚刚回到府上,皇宫的宣旨小太监竟然就又后脚进了门。
“娘亲,孩子在家读书,今日并无出门。”裴徽束手低眉垂眼地站在虢国夫人面前,声音很轻柔。
虢国夫人慵懒地半躺在榻上,无奈地望着眼前这个柔声细语怯怯诺诺的儿子,不由有几分气苦:你说你为何要这般软声细语没有一点男儿气概!杨家如今高高在上,权势富贵倾国倾朝,谁敢侧目?你这孩子还有啥好腰杆子不粗的。
不像个爷们、越来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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