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唐
在杨三姐母子看来,这说不准又是行事越来越神秘叵测的张瑄的故布迷局,有意造成自己死亡的假象,从而好暗中取事。
但这并非张瑄所愿,更是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什么?”张瑄的脸色陡然一变,立即起身下意识地探向了自己的腰间,触手处一片虚无,这才猛然醒悟当日在现场自己狼狈倒地躲避刺客袭击,所穿衣衫早已肮脏破烂弃之,而悬挂在腰间的御赐金牌,怕就是在那时遗失的。
可叹自己连日来谋划营运,竟然忘记了这一茬——
他站在那里沉吟良久,思前想后,猜出了几分。这一定是皇帝追得紧,下面的京兆府衙门无奈之下,就暗布了这么一个假局,试图终结了结此案——至于张瑄的金牌,遗失在现场,很有可能被京兆府的衙役诸人捡拾而去。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瑄的猜测出入不大。张瑄无意中遗失在现场的金牌被京兆府衙门的一个衙役头目捡拾,贪财心切便暗暗藏匿了起来,本想等风声过后便将金牌锤扁毁坏找个匠人融化了。不料皇帝震怒之下,京兆府尹董智合被罢官免职,而新任府尹石清又态度严厉,采用雷霆手段推进案件查办。此人心里惊惶,生怕败露,便利用身份职权之便,暗中布置了这么一个假相现场,将张瑄的御赐金牌故意丢弃了去。
想通了这一层,张瑄便又缓缓坐了下去。
虢国夫人皱眉轻轻道,“子瞻,这若不是汝暗布机关,奴家觉得你该立即站出来了,要不然,就有欺瞒皇帝的重罪。此外,也避免汝的家人伤悲。”
张瑄默默摇了摇头,“不然。此刻如果某出去,前面所做的一切就都化为泡影,虽不至于影响大局,但也有可能暴露某些蛛丝马迹,引起荣王李琬乃至陛下的猜疑。大局为重,某还需沉默几日。”
“可是……”
张瑄叹了口气,自我解嘲地笑着,“欺君之罪断不至于。某家被侠客所救,负伤昏迷不醒,一直在某处养伤,不知外界情况……将来可这般应对陛下!”
“只是我在府上的事情,事关大局,还望三姐嘱咐府上下人,最近几日莫要出门,严守口风,不要将消息泄露出去。”
“这个汝可以放心,奴家再去严令重申一遍,谁若是泄露消息,必严惩杖毙。”杨三姐眉目间浮起一抹冷酷,事关张瑄的安危,她当然不会手软。
而旋即,她又苦笑着望着张瑄道,“奴家母子与汝关系好,汝又是徽儿的先生。这是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事情……奴家要不要与徽儿一起去张家一趟表示一二,要不然……”
“万万不可,三姐。”张瑄摆摆手,“不必如此,保持沉默即可。”
“还有,张府那里,要不要让奴家派人过去暗暗报个信儿,免得汝家人徒加伤悲。”
“算了,张家人多嘴杂,怕坏了事。先这样吧——”张瑄叹息着,“通传消息过去反倒会害了张家,我个人藏匿事小,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搪塞,但如果家人与我一起造假,一旦泄露,那就真成了欺君之罪。”
……
……
玉真观。
玉真公主李持盈叹息着探手过去握住木然趺坐在自己身侧脸色煞白、嘴角还在抽搐、两行清泪津然而下的崔颖的冰凉的小手,本想安慰两声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柔声道了一句“颖儿”,便无语凝噎。
张瑄横遭不测,一开始玉真公主并不相信,但如今事实凿凿摆在眼前,张家的丧礼都已经起了,皇帝的诏书也下了,焉能还存什么侥幸心理?
崔颖大脑中一片空白,心里满是绝望。她与张瑄相处机会虽然并不多,但一瞥一顾、诗文酬和之间,那已经是心有归属情浓蜜意,对未来充满着无尽的美丽憧憬。像崔颖这种心气高的绝世才女,眼高于顶,轻易看不上世间男子,而一旦情投意合动了情,那便是全身心投入、进去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而这个突如其来的不幸消息,就生生摧毁了崔颖心底的防线。张瑄走了……她的世界一片绝望和灰暗,再无任何一丝生机。
前来报信的崔焕坐在下面,担心地望着自己妹子,欲言又止。
“颖儿,想哭就哭出来吧,娘亲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玉真公主柔声劝道,将崔颖拥在了怀里,能清晰得感觉到崔颖那纤细柔弱的身子正在瑟瑟发抖。
“崔焕,汝父怎么说?”玉真向崔焕投过一瞥。
崔焕恭谨起身回道,“殿下,家父正准备与崔焕一起去张家吊唁致哀,张崔两家毕竟是姻亲之家……”
听到崔焕的话,崔颖突然奋力从玉真公主怀里挣脱出来,声音抖颤低沉而坚定,“烦请兄长转告父亲、母亲大人,吊唁之事不必了。奴与子瞻心心相印,虽无海誓山盟,但终此一生,颖儿生是张瑄的人死亦是张瑄的妻……绝无贰心!”
“请兄长替颖儿向父亲母亲大人告罪,颖儿不孝,此生不能再侍候在双亲膝下了——”崔颖伏在地上,向崔焕行了一个大礼,又缓缓起身跪伏在玉真公主面前,泪花闪烁着哽咽道,“娘亲,颖儿不孝,不能朝夕承欢在娘亲身前了——颖儿决定自嫁入张家,为子瞻守灵,还请娘亲成全!”
崔焕脸色大变,而玉真公主也是震惊不已。
唐时的社会风气还不若后世的宋明,民风开放,礼教浅淡,成婚男女离异尚不足为奇,何况是崔颖与张瑄这种未婚夫妻……在崔焕或者玉真公主看来,崔颖哀伤上一段时间,也就淡了这颗心,然后另觅姻缘了。
自嫁张家,为一个死人守灵。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其实颇有些惊世骇俗了。
“颖儿,万万不可!”崔焕惊呼道。
“颖儿,你又何苦如此?娘亲知道你心中悲戚,思念过度,但你年纪尚幼,将来……”玉真开口劝道。
“娘亲,不必说了,颖儿决心已定。还望娘亲成全!”
崔颖跪伏在地不起。噩耗传来,她生机断绝,早已萌了死志。如今决定自嫁张家为张瑄守灵一年,然后便追随张瑄于九泉之下。但她明白,她这样的行动必然会引发家族的强烈反弹和阻挠,如果没有玉真公主支持,是行不通的。
玉真公主伤感地叹息着,俯身去扶起崔颖,从崔颖泪光闪烁的双眸中读到了一丝丝的绝望和坚定,她犹豫良久才低低道,“罢了,颖儿,你只要答应娘亲保重身体,娘亲就替你做主。”
得到玉真公主的应承,崔颖心神一松,再也承受不住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无尽悲哀,眼前一阵黑暗,便倒地晕厥了过去。
……
……
“殿下,这……这可是万万使不得呀!”崔焕尴尬地躬身向玉真公主行礼。
“崔焕,汝不要说了,本宫明白汝的意思。汝且回去告诉崔琚——颖儿心性清高,与张瑄情深意重自难隔绝,如若不能答应她,她悲伤过度之下必自寻短见。与其如此,不如先随了她的心意,然后徐徐劝解。”
“她是本宫的女儿,在张家,何人敢怠慢她?”玉真公主疲倦地摆了摆手道,“本宫自然会时时过去探视颖儿的,汝且归家,做些准备,咱们这就送颖儿自嫁入张家!”
“殿下,这……”崔焕搓了搓手。
“颖儿的生念断绝,若是硬留她下来,必寻短见。不若让她去张家……她心底的这份哀伤如若发泄不出来,会将身子葬送的。汝不必多说了,速速回去与崔琚言,就说本宫这一次就做主了。”
“是,殿下。”见玉真心意已决,崔焕不敢再说什么,落寞而去。
玉真公主做了决定,兼之担心崔颖自寻短见,崔琚夫妻父子不得不同意了崔颖的惊世决定。好在这个时代的贞操观念不重,在崔家父子看来,只要女儿能走出张瑄死亡的阴影,在张家待两年又何妨,日后再徐徐劝她,另觅姻缘便是——想必张家也断然不会阻拦,让崔颖受望门活寡。
当然,阻拦也白搭。平民寡妇再嫁都受朝廷律令的保护,何况是崔颖这种情况,身后又有玉真公主和崔家大族。
第098章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张府,白挽垂门,帐幕掩映,中门洞开,哀乐四起。士子文人乃至城中权贵官僚,往来吊唁者络绎不绝。
张瑄的丧礼堂设在张府前院的院中。灵棚搭起,灵堂内白装素裹,愁云惨雾,哀声相连。
案几前摆放着张瑄的衣冠、画像、皇帝的御赐金牌以及敕封诏书。
张焕和张宁这两个兄长身着素服哀伤肃立迎客,张焕的一双儿女张妍与张亮,更是作为晚辈为三叔披麻戴孝跪坐在地,哀哀哭泣。
而张妍和张亮的身后,则是如烟如玉这两个同样披麻戴孝哀伤欲绝的小丫头,自打听闻张瑄的噩耗之后,两女痛哭流涕、前前后后晕厥过去数次。
而张九鸣和张九皋这两个长辈,以及柳氏,因为长幼有别,不方便在灵堂内出现。
前来吊唁的宾客太多,有很多张焕和张宁都不识得,只能排队缓缓而入。
但来者就是有心,他们只能躬身相谢。
让很多人吃惊的是,前来吊唁的人群中,除了文士之外,竟有众多青楼歌姬。整个长安城平康坊里有些名气、有些姿色的歌姬头牌,都素服到来在张瑄灵位前长拜致哀,情难自已。
这大抵便是张瑄诗才动长安,所做诗歌多已成长安娼门歌姬吟唱的“流行曲”,是故在青楼一界,张瑄的知名度甚高,很多歌姬感念张瑄的诗才绝世,自发结伴前来致哀。
而令张家人失望的是,虢国夫人府上并无人来,而东宫方面更是人迹渺渺。
张焕心头不由生出了几分怨气,又伤感于世态炎凉一至于斯、三弟夭折,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王维与邱为并肩而入,向着张瑄灵位为礼默哀毕,然后又向张焕和张宁拱手安慰道,“二位贤侄请节哀。”
“多谢右丞大人,博士大人。吾弟命短,少年夭折,辜负诸位大人厚爱了。”张焕和张宁一起哀声回礼。
“哎……子瞻英年早逝,天妒英才,着实令人嗟叹!”王维叹息着,与邱为正要一起走出去,却听灵堂内外有一阵轻微的骚乱。
一个家仆匆匆进来伏在张焕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张焕脸上的哀伤之色更重,向张宁扫了一眼,然后兄弟两人一起出去,准备迎接自嫁入张家的三弟媳妇崔颖。
崔颖的决定传入张家,以柳氏、张焕为首的张家人震惊不已又感动不已。张瑄虽亡,但得有情有义的妻若此,也可含笑九泉了。
张焕和张宁出来,前来吊唁的人群已经止步围观,自觉分列在两侧。
而面色惨白的柳氏则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还有张九鸣、张九皋这两个叔父,也一起出现,目的只有一个,迎接这个重情厚意的绝世红颜。
张家府门大开,只见府门前的道路上缓缓驰来了十几辆披红挂彩盛装马车的队伍,似是嫁女的仪仗,但却无鼓乐仪仗相随。
第一辆豪华的马车停下,玉真公主缓缓下车,向张府内扫了一眼。
第二辆马车上载着的是崔焕崔进崔琚父子,第三辆马车上喜蔓横披挑着精巧的宫灯,正是崔颖所乘。而其后的一众马车人员,都是崔颖的嫁妆和陪嫁侍女。
崔家女崔颖?她难道是……很多人面面相觑,惊骇莫名。
在吊唁人群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崔颖白衣胜雪姿容哀伤,怀抱着一面缠绕着麻布的琴,在众人的引领簇拥下,缓步向张府内行来。
柳氏和张九鸣、张九皋兄弟俩强忍住悲伤,上前去与玉真与崔琚父子“交接”,简单完成了一些小礼仪。
崔颖抱着琴向柳氏和张九鸣两人拜了下去,“颖儿拜见母亲。拜见两位叔父。拜见两位兄长、嫂夫人。”
“颖儿,快快请起。吾儿命短,辜负了颖儿的深情厚义……”柳氏哀伤地俯身亲自扶起崔颖,泪如雨下哽咽着紧紧握了握崔颖的手。
崔颖苍白清秀的脸上,两行珠泪缓缓流下。她肩头轻颤,默然离开柳氏和众人,向着张瑄的灵位前缓步行去。
其实也就是数十步的距离,但对于崔颖来说,却如是阴阳两隔咫尺天涯。她的脚步沉重,目光凝然。待走到近前,凝视张瑄画像片刻,缓缓当场趺坐而下,在身前将琴放平。
哀婉流畅的琴音骤然响起,回荡在整个张府的上空。崔颖泪如雨下,纤纤玉指飞速弹动,当日与张瑄唱和所弹奏的鸳盟之曲便从她的指尖倾泻而出。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崔颖开口唱起,声音若黄莺泣血。
琴音转入慷慨激昂的高潮,待崔颖唱却最后一句,众人便听琴身发出嗡地一声剧烈的抖颤,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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