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
“你到我们家当保姆,那可是福气。单独卧室,管吃管住,洗衣有洗衣机,做饭有煤气灶。干的活就是给老人翻翻身,揉揉背。洗洗澡,没事的时候上街买买菜做做饭……”小媳妇语气轻松,好像她不是来请保姆,而是邀请浦小提去她家享福。
浦小提跟随小媳妇到了她家。一套老式的单元楼,说是三室一厅,厅小到连张饭桌都摆不下。三间房子倒是还算规整,两间紧闭着门,另一间塞满杂物,气味恶劣拥挤不堪。
小媳妇先推开一间房门。一个枯瘦的老汉,躺在床上,脑壳瘪得如同风干了的茄子,五官枯萎,眼皮菲薄,只剩下一对大眼珠子叽哩咕噜地转着。“他是我爸。你的主要工作就是伺候他。”小媳妇说着,掀开了老汉的被子,浦小提这才看到,老汉下体赤裸着,髋骨处生着粉色的褥疮。
当小媳妇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老汉脸上毫无表情,眼珠子还是叽哩咕噜地乱转。浦小提惊骇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小媳妇说:“植物人了。”
浦小提不放心地说:“我一个女人家给他按摩换衣服,他也不会害臊?”小媳妇一撇嘴说:“他巴不得呢!”说罢觉不妥,补充道:“他反正人事不知,你就当他是段木头好了。”
看完了病人,小媳妇领着浦小提去见女主人。推开另一扇紧闭的门,浦小提吓了一跳。洁白清新明亮芬芳,一水的白色家具,镂空的窗纱也是白色,轻拂桌面,女主人鬓发银白,拿着放大镜,正在伏案读书。小媳妇说:“妈,保姆我找来了。您看看。”
浦小提低眉顺眼地走到老太太跟前。倒不是下人的身份让她如此恭顺,而是老人如此高寿,还在孜孜不倦地读书使她敬佩。
“我叫浦小提,以后请您多指教。”
老太太抬起眼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你既然是浦小提,我这里就不能用你了。”
浦小提设想了100种主人对待女佣的开场白,却想不到因了自己的名字,就要砸了饭碗。她说:“我哪儿做得不是了?惹您生气了?”
老太太说:“浦小提,你还认得我吗?”说着,她把脸转了过来,看浦小提茫然的样子,索性站起了身。这个体位的变化是非常重要的,从那虽老迈却竭力挺直的身形,浦小提认出来了,她是她的小学老师———钟老师。
第三十一章
“钟老师,您这些年还好吗?”浦小提扑过去握住了老师的手。一种干燥的冰冷传达过来。她不敢用力,怕捏痛了老师的手。
“好不好你都看到了。那边是老姚,我跟他从来就没有共同语言,但早些年,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一直忍着。心想一生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为了孩子再付出一次吧。后来孩子大了,我想可以离婚了,老姚坚决不干,就拖了下来,等我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想他突然脑溢血瘫在了床上。我跟他虽没有感情,但就是路上看到有个人神志不清,也得管不是?我开始尽心尽意服侍他,巴望着他早早康复,我就可以和他名正言顺地分手了。不料他一病不起,刚开始还能咿咿呀呀地蹦出点单个的词,挣扎着走几步,后来继发大面积的出血,意识几乎全部丧失了。从我断定他不能痊愈,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开始,我不再伺候他了。让孩子去雇人,我从此不理他了。我只能做到这些。我不离婚,是出于人道,可我再也不愿看到他。他那间屋子,我从不进去。我盼着他死,可我不会害他。我会找人照顾他,可这个人不该是你。浦小提,你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咱们师生这样相见,当年的小姑娘,如今都有白发了……”
钟老师平日很少说话,既使是对自己的女儿小媳妇,也不深聊内心。当年的学生使那个清淡高傲的女教师有了片刻的复活。
浦小提实在没想到,那厢垂垂老矣气息奄奄的老汉,居然是当年不可一世的老姚,心中百感交集。她定定神,说:“钟老师,别难过了,让我来为您做这些事吧。”钟老师说:“小提,我知道你一定也不舒心,才出来找这类工作。我不能让你服侍老姚,他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宁夕蓝从海外回来了,找到我,说是很想和当年的同学聚聚。我来召集大伙儿,也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你?”浦小提忙说:“老同学好不容易聚一次,是高兴的日子,别用我的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前些年,虽然大部分同学都在这座城市中,但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摊事。女生忙着孩子和家务,男生忙着创立事业。未见分晓的情形下,彼此来往很少。如今,尘埃落定。事业有成的已经打开了局面,潦倒失意地也放弃了梦想。古人有衣锦还乡之说,没有故乡的今人,只有在幼年的朋友那里收获怀旧之感。落魄者也期望着能和老同学联络感情,看有无实惠的帮助。总之,伙伴们从不同的角度开始热衷于聚会了。
钟老师出面号召,大家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有几位发达了的同学表示愿意做东,但钟老师坚持要在自己家里。浦小提像小时候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把房间收拾清爽,又预备了诸多家常食品。买了几块美丽的布,把不适宜见人的部分遮盖起来。约定的日子到了,浦小提一大早先把老姚的吃喝拉撒拾掇完,紧闭了那间房门,静候着同学们到来。
门铃响起来,浦小提三脚两步跑去开门。一位盛装的女人亭亭玉立,鸽灰色的高腰毛裙,瓦灰色的高筒皮靴,斜披一件圣女果红的羊绒披肩,挽着的手袋和口唇的颜色,也都是纯正的圣女果红。全身上下的用色吝啬到了极点,只有灰红两种,却在单纯中显出逼人的艳丽,不经意中透出卓尔不群的矜贵。
她们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浦小提!”
“宁夕蓝!”
钟老师看着这一幕,喉头发热。逝去的岁月如同干花,在甘露浇灌之下恢复了生机。钟怡琴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为有了老姚,她几乎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了,但这两个已经不年轻的学生的高声惊叫,让她的青春蓦然苏醒。
第三十二章
高海群说,当年他在大海深处的潜艇里,总是希望返航时能收到浦小提的回信门铃声不停地响起,同学们一一到来。浦小提像个真正的保姆一样扎着围裙招呼着大家,以至于有几个同学进门后,相互打着招呼,完全忽略了她。学生时代的浦小提是一颗耀眼的星,岁月洗去了光芒,只剩下杏核儿一样坚硬平凡的心。当他们认出这个端茶倒水的女佣,就是当年的中队长时,十分不好意思,倒是浦小提很坦然,说:“女大十八变,我已经几十变了,认不出来是正常的。”不停地招呼大家嗑瓜子喝可乐。
一位高大的海军军官走进来。大家惊呼:“高海群,你都当上了将军!”浦小提拎着水壶倚着门框,注视着这一幕。其实,从知道了同学们要聚会的那一天,她就在期待着这一刻。她知道钟老师联系上了高海群,但她没有多问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在钟老师面前装得毫不在意。有人认不出来她的时候,她也正中下怀。她就是要打扮成女仆的样子,她就是要让人认不出来。现在,高海群站在大家面前,宁夕蓝扑上去,和高海群一个亲热拥抱,然后撅起圣女果红的嘴唇说:“高海群,你把衣服脱下来。”
高海群微笑着注视着大家,温和地说:“班主席,天寒地冻的,你这个命令,让我执行起来有点困难啊。”大家就跟着起哄,说:“是啊,脱到哪一层呢?”宁夕蓝说:“你们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是想摸摸上面的星星。你说,要不是咱们的同学当了将军,谁让你摸将军的衣服啊!”
高海群就端端正正地把帽子摆到了桌上,然后,开始脱下自己的将军服。就在他展开臂膀褪下袖子的时候,一侧脸,看到了倚着门框的浦小提。他就把衣袖重新套上,迅速把刚才解开的扣子重新系好,甚至把帽子重新戴上了,大家看着纳闷,好像将军刚刚得到了紧急的命令,要从同学聚会的场所撤走,奔赴战场。在大家的目光中,高海群走到了浦小提面前,说:“浦小提,真没想到能见到你!我苦苦地寻找你,这次同学聚会,我都不敢问是不是能找到你,没想到真见到你了!小提,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的手握住浦小提的手,很大很温暖,浦小提甚至可以感到一滴滴的汗水从他的手心沁出。
同学们看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钟老师说:“来,大家都坐下。先让他们俩叙叙。”
浦小提来到厨房。高海群把将军服脱下了,也跟进了厨房。只穿一件羊毛保暖衬衣,这使得他的威严之感退去不少,变得年轻而活泼了。“你不可以叫我小提。要叫我浦小提。”浦小提不知说什么,突然就说了这句。
“好。我就叫你浦小提。浦小提,你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大海深处的潜艇里,多么希望当我返航的时候,能收到你的信!可是,从来没有!”高海群的激动迅速演变成了愤怒。
“高海群,我告诉你,这个原因简单极了……”浦小提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地用手指点着高海群,“这个原因简单极了,就是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你写的信啊!你让我往哪里回信呢?你总不能让我在信封上写着:寄给大海浪花收吧。”高海群惊骇道:“这不可能!你说你会分到环卫局,我就不停地往环卫局写信。你总可以到环卫局去打听到的!”
浦小提立刻明白这之间有巨大的误会,约略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本来想说,我是去过环卫局很多很多次的,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信。将军领花上的星光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觉得历史的陈账,还有必要翻动吗?为了让自己不再痛苦,也为了让自己曾经倾心挂念的男生不再痛心,她淡淡地说:“那是一句玩笑话。高海群,我分到工厂,和环卫局没关系,我怎么会想到去找你的信呢!”
第三十三章
高海群说:“浦小提,我听说你和白二宝结婚了。”浦小提说:“是。”高海群说:“我还听说,你和白二宝又离婚了。”浦小提说:“你听说的还挺周全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白二宝的声音:“我说钟老师,你这个螺丝壳里能做多大的道场?我请大家到五星酒店去,一应的开销算在我的账上,也让我有一个还报师恩的机会。”大家纷纷说:“白二宝,看来你真是大发了,普渡众生的架势。”
离婚之后,浦小提没见过白二宝几面,有事都是白金自己去张罗。在这种境况下遭遇白二宝,对浦小提是个折磨。她向高海群笑了一下,这个笑是什么意思呢?相当于小时候,面对一场突然的考试,向同桌表示自己胸有成竹吧。
浦小提端着茶壶走过去,说:“白二宝,天这么冷,喝口热茶暖暖。”这一刻房间里很安静。如果说白二宝和浦小提的结合曾在同学中引起震动,他们的分手被认为是对白二宝的惩罚的话,那么,此刻见到光鲜帅气的白二宝和黯淡憔悴的浦小提相逢,就有颠倒错乱之感。浦小提不卑不亢,很自然地擎起了水壶。白二宝心中立刻充盈了复杂的情绪。多年商海历练,他打着哈哈说:“中队长的茶,咱是一定要喝啊。”
大家纷纷落座。钟怡琴说:“今天聚在一起,不容易啊。沧海桑田,我老了,你们长大了。你们,先把这些年自己的经历讲一讲吧。”老师的话说完了,先从谁开始呢?宁夕蓝立刻恢复了当年班主席的感觉,一指白二宝说:“就从你开始吧。然后顺时针方向,一个个来。不过,咱们不谈文革。”
真奇怪啊,白二宝在别处已是颐指气使,一到了这昔日的同学之中,立刻落回原来的地位,听从安排。他开始介绍自己,工厂的经历一带而过,重点是以后的发家史,唾沫星子乱溅。宁夕蓝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好了,白二宝,你后来的日子,你的行头已经代你发言了。打住吧,下面是高海群。”
高海群就站起来,大家说:“坐下吧。这里也不是司令部。”高海群说:“习惯了。坐下反倒说不出话来。”高海群说了自己从海军潜艇的列兵当起,从班长到排长到连长到营长团长……一步步地走过来,成为最年轻的师级干部,以后又上了高级指挥班,毕业出来,经过锻炼,升任了将军,现任舰队的副司令员,又来深造……大家听得咂舌,说:“真是一步一个脚印,不对,是一步两个脚印地走过来。”
从高海群之后发言的人,就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好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命运丰富多彩,有上山下乡的,有支援边疆的,有在街道上一直砸洋铁壶的,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