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





凯,百姓管他孙下袁上,还是袁下孙上?”
  杭天醉听了倒是依旧有几分犹疑,说:“这般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理论,我倒也是耳朵里刮到不少。立言者众,而行言者寡,不过清谈罢了。”
  “正是要你我抓紧行之方有效嘛!”赵寄客说到此时,方才要入港了,“天醉,你我二人,不妨各选一足,为国为民为己,再拚搏一场,你以为如何?”
  杭天醉有些茫然,说:“你看我这副样子,还能选择哪条足?”
  “此言差矣。我赵寄客断其一臂,不能再挥戈阵前,尚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况老弟尚有实力,胸有热肠,打起精神,开出一番天地,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番话,便把天醉煽动起来了,醉眼一睁,目光便火花一般闪耀起来,问:“老兄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实话告诉你,我已选择了从事教育,你自然便只能从事实业了。干实业,也要立足一点,放眼全般,我看,你还是干你的茶叶老本行吧。”
  杭天醉笑了,说:“果不出我所料,我知道你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要我吃茶叶饭的。”
  “莫非你真是吃厌了这碗饭?”赵寄容笑问。
  “既然命里注定了要吃,也就谈不上厌不厌了。等我近日把身子调养好了,再来从长计议,赵兄以为如何?”
  这么说着,他已经开始打起了哈欠。赵寄客晓得他这是烟病上来了,要找托词回圆洞门过病去了,连忙就站了起来,说:“天醉此言差矣,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从长计议上。这一从长,便从长了五干年。”
  杭天醉站了起来:“好,就依老兄之见,明日便开始计议,行不行?今日你就住在这里,待我明日再来看你。”
  赵寄客一把拦住了天醉,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哪一个回不了头的浪子不是毁在这明日上?我看倒还不如从今日做起,从此刻做起最好!”
  杭天醉这才有点慌了,扶着赵寄客的一只手,说:“寄客,你这是做什么,莫非今夜要留我在这里了?”
  赵寄客正色说:“天醉,这是你的家,是你留我,不是我留你。只是我这一番重新出山,不只是看在你的面上,是看在弟妹和两个孩子面上,便也就顾不上你留我不留!你留我也留,你不留我也留,什么时候,你把这大烟戒了,我什么时候再打道回府。”
  “你、你们,你们什么意思?莫不是串通好了要我受罪?”
  杭天醉生气了,发了大爷脾气。
  “是商量好了,要来救你的命!”绿爱把一罐子吃的闲食放在桌上说。
  “那也不能这样绑票一样把我堵在这里啊!让我回去一趟吧,我明天一定过来。”
  赵寄客一把握住杭天醉瘦骨磷峋的一只肩膀,说:“天醉J天醉,我已经弄不清,对你是恨之愈深,还是爱之愈深了。”
  说完,一把拎起那只曼生壶,环顾四周,搁在墙角一只壁龛上,然后,掉头就走。杭天醉听了此话,一愣,人倒反而是僵立在那里了。半晌,清醒过来,听到咋喷一声,这才知道,他已经被家里人锁起来,强行戒烟了。
  此一举,顿时使他百感交集,万般无奈,千种心绪,又对何人说?举目四顾,一榻、一桌、二椅,再看窗子,才发现窗子都已被大木条子钉了起来。
  这不是活活地把他当了囚犯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大吼一声:“绿爱,你给我过来!”
  绿爱根本就没走开,说:“天醉,我就守在门外。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天醉此时已经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难过起来,便求她说:“我知道求你也是没有用的,你这女人心硬。我若求小茶,她必定就早早开了门,放我一条生路了。”
  绿爱说:“我知你心里有她没有我,等你戒了烟,有能力养活她,也帮她戒了烟,你就一封体书休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天醉便在里面顿脚,说:“你明知我不会休了你,这个家没有你,我们早就死定了。”
  “你这话说得倒还算有良心。”绿爱说,“不过我倒还是指望你休了我的。”
  天醉在里面已大犯烟痛,一边叫着难过死了,一边又大叫:“寄客,寄客,你眼看兄弟要死,你也不来救兄弟一把,你莫非不晓得我要死在你手里了吗?”
  赵寄客在外面说:“天醉,你安静一些。想想别的事情。实在难过,要打滚,要撞墙,也不要紧,只是小心着那把曼生壶。除非你把壶也砸了,我们俩才算是绝交了。你若熬得过今日,明日西医来了,会配合你戒烟,熬过了三天,就有救了。”
  天醉在里面急得哭了起来:“我却是一分一秒都熬不过去的,你竟要我熬三天……我的天哪……”
  他真的开始在里面拳打脚踢,滚地撞墙,鬼哭狼嚎起来,这才明白,这屋子怎么全没了名贵的字画瓷器,原来准备好了让他在里面撒野啊。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打熬了多久,一头撞在墙头,嚎着叫着,血流了一嘴,还是没人来放了他。想想自己怕是真要死在这上头了,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呜呜地哭,还听到有人说:“大哥你轻一点,别让爹听到了,又戒不成烟了。”
  天醉听声音,知道那哭的是缓和,劝的是嘉平,赶紧便趴着窗隙往外看。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嘶哑着嗓子叫道:“嘉和,嘉平,救救你爹,爹要死了……”
  嘉和大声地喘息起来,说:“爹,爹,你忍一忍,你忍过了这一关就好,爹,我们全家都是在救你……爹,我们都是为你好…”
  天醉费劲叫着,嗓子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儿子,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不要救我,你爹是无可救药了……”
  嘉平打断了他的呼救:“爹,你别尽想你自己,你想想妈,想想我们,你想想这么一大家子,都要靠你戒了烟,振作起来。你抽大烟不也迟早抽死,还不如现在多受一点罪,戒了它……”
  “放屁,小畜生!你不是我的儿子!你这没心肝的小东西!你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三不像!”
  杭天醉便骂出一串平日绝不出口的脏话。嘉平满不在乎地说:“爹,你有力气,你就骂吧。你多骂骂我们,少想想抽大烟,你就有救了。寄客伯伯说了,无论你怎么骂我们,我们都当没听见。”
  杭天醉只好再去求大儿子:“嘉和,嘉和,我的好儿子,爹心里最疼你,你心善,为人好,你不像你这没心肝的弟弟。你去对你妈说,让我走,忘忧茶庄一切家产,都归了她,她要怎样就怎样!儿子,儿子,我给你磕头,我求你……”
  嘉和听到里面“砰砰”的磕头声之后,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只听到弟弟叫了几声“大哥”,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杭天醉的求救,竟然把儿子嘉和逼昏了。
  嘉平的大叫,把在外面厢房里各自打吨的绿爱和寄客叫醒了过来。他们急忙跑到窗下,绿爱生气地训斥嘉平:“谁让你们自己跑过来了?半夜都过了,准是你出的主意,你看你把你哥吓的!”
  赵寄客说:“不要紧,孩子小,惊吓的。”
  “我就没有!”嘉平说。
  “你和他不一样。”赵寄客说着便抱起孩子往回走。
  绿爱这头看赵寄客抱着孩子走,那头,对着门缝说:“天醉,你听着,我给你跪下了,我嫁到你家十几年,今天第一次给你跪下。你把大烟戒了,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把大烟戒了,你就别想走出这个门坎,我沈绿爱说话算话,你可都听明白了。”
  里面,好久都不再有声音。绿爱抬着发酸的脚回了厢房,刚跨进门,那边,嚎叫哭喊声又开始了。沈绿爱终于忍不住了。她觉得一切都是没有意思的了,对一个不可救药的鸦片鬼,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存幻想了。她拔腿往外走,又被赵寄客一把拦住。他生气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把他放了,我走!”绿爱歇斯底里地说。
  那边,又传来了变了调的咒骂:“赵寄客啊,我把你当亲兄弟,你把我往死里整啊,我早晓得你看中我的媳妇,我死了,你们俩好作一对啊!你心里这点东西瞒得过天也瞒不过我啊!你让我死,你让我去死吧,我死了好成全你们,你们两个骑在马上上天人地我也管不着了。你们两个畜生,为啥不让我去死啊……”
  绿爱听着,脸都变了色,人就要瘫软下去。赵寄客转过了身。几步就跨出了院子,三两下打开了房门的锁。正趴在地上的天醉不知哪来的精神,一蹿而起,朝门外扑去,被赵寄客一把抱住了,两个就打成了一堆。
  虽然此时,寄客已经只有了一只手臂,但发了疯的杭天醉依旧不是他的对手。他被赵寄客夹在那里,简直就如同夹了一张纸板,他再三再四叫也没用,浑身上下也没哪一块可以和赵寄客比力气,一发狠对准赵寄客的肩膀就是一口,顿时便流得满身满脸的血。见了血,赵寄客自己倒没吭一声,杭天醉却先昏了过去。
  这边,绿爱和嘉平赶了过来,见赵寄客一脖子的血,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赵寄客呸地吐口血痰,说:“拿根绳子来。”那两个人便慌着去找绳子,心一急,哪里找得到?倒是刚才昏过去的嘉和现在清醒了,巴巴地把绳子递过来。寄客把天醉拖到床上,又说:“你们来拉住他的脚,我把他绑上,省得出危险。”
  嘉和犹犹豫豫地站着不动,倒是嘉平爽快,一个箭步上去,按住了半昏迷的爹,这边三下两下,便把他固定在床上了。
  绿爱一脸死灰,说:“这样强做,有用吗?”
  赵寄客指指墙角壁龛里那只曼生壶,说:“壶在,我赵寄客在。你看他折腾一夜,也没去碰壶,杭天醉有救。”
  嘉和赶紧上去捧了那壶,他担心父亲神志不清把它弄碎了。
  赵寄客又说:“我去请了医生来,要配合治疗。绿爱,你弄些好吃的给他灌下去。你们两个,回去睡觉。还有两天好打熬呢。”
  嘉和与嘉平,拖着脚步,回了自己的房间,两兄弟少有地沉闷下来。半晌,嘉平问嘉和:“你刚才听到爹那些乱叫了吗?”
  “什么?”嘉和不抬头看他的弟弟。
  “就是爹说寄客伯伯和妈的那些话。”
  “……听到了……”
  “你……相信吗?”
  “你呢。”
  “我就是怕你相信!”嘉平直截了当地说。
  “我也是。”嘉和把头又别开了。
  “你不相信就好。”嘉平橹了一把汗,“我刚才冷汗都给吓出了。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个人抽鸦片,会抽得这样神志混乱,真叫人不敢相信。”
  嘉和已经躺到了床上,盯着天花板,突然坐了起来,眼睛发直,面容恐惧。
  嘉平也坐了起来,问:“你做恶梦了?”
  “我不敢往上看,我不敢往上看,我只要一抬头,就看见姨娘吊在房梁上……”
  嘉平便往房梁上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他拍拍嘉和的肩膀,说:“大哥,你是被爹吓着了吧。以为爹过不去,姨娘就过不去。”他发现大哥在发抖,用力地拍打了他几下,“你看你,这不算什么,马上就要好起来的,爹一定能戒了鸦片。我相信的。”
  “你怎么相信?谁告诉你的?”嘉和伸出手去,搂住他这位异母兄弟的肩膀。
  “这里。”嘉平指指自己的心,“我自己告诉我的,我很相信我自己的心。我心里想能实现的事情,一定是要实现的。”
  嘉和盯着他弟弟,像是盯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嘉平意志里那些嘉和所没有的东西,甚至在他们少年的时候,便开始起引导作用了。
  嘉和不睡了,披衣坐在床头,他在等待天亮,他要赶到吴山圆洞门去。这是属于他个人的极深极小的隐秘,心里的一片深远的希冀和夙愿。这一夜被搅得四分五裂的心,重新拼合起来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看到他的生身母亲。
  从那一天早晨开始,杭嘉和开始把姨娘称为了妈。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清河坊的店铺和招牌上,洒在走来走去的越来越多的人群中,像伸出硕大无比的金黄色的大舌头,温柔地抚舔着昨夜受伤的心灵。杭嘉和一想起他那瘦骨伶什的母亲就痛彻心肺。昨夜她是怎样地熬将过来,四周是这样的黑暗,心也是这样的漆黑一片,这双重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里外难以做人,妈是何等的绝望?妈!妈!杭嘉和迎着早晨向吴山圆洞门走去,自责和怜悯使他阵阵心酸——他发现他原来是这样刻骨铭心地爱着生身母亲,他多年来对妈的冷淡,乃是深切的委屈——原来他是这样地渴望和受苦受歧视的母亲在一起啊。
  杭嘉和一面为自己的悔之晚矣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