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尽管在马上,我也只觉周身都是一震。这几句话该是驭马的至理名言,也不知是我从哪儿看来的,现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想起来。可是“人马合一,心神相通”,说说容易,我又如何跟这马心神相通法?我都不记得哪儿看来这两句话了,当然更不记得该如何人马合一,心神相通。
这时,突然耳边又响起了那人的话语:“凝神静气,心观天地。”
心观天地!这四个字象是突然间在我两眼间开了个天目。百辟刀的刀铭也说“唯心不易”,现在我在马背上,自己先惊慌失措,根本没法凝神静气,哪里还谈什么心观天地?身周的事也看不清了。但那个声音却好象一根灵巧的手指,将我乱成一团的思绪一下理顺,虽然仍是眼花缭乱,但周围的景物一下清晰起来,我都可以看清城墙上一块块向后飞驰的城砖了。
凝神静气。我把自己粗乱的呼吸慢慢调匀。马还在沿着城墙跑,现在又到了一个拐角处,仍是一个急转弯,但此时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身子在马背上轻飘飘的,好似全无重量,从掌心,透过马的皮肤鬃毛,传来这匹马的心跳。按理马的心脏一直在跳,我也该一直都应该能感觉到,但直到这时,我才感到了这马也是匹有血有肉的生灵,不是块暴戾的石头。
我的呼吸越来越和缓,说也奇怪,掌心感到马的心跳初时也急如繁鼓,慢慢地也和缓起来,也慢慢地和我的呼吸一致,就象有一根管子将我的心跳与马的心跳连到了一起。这等感觉极是奇妙,一瞬间我几乎忘了自己是骑在马上,好象自己就是这匹马一样,正在路上飞奔。
人马合一,那已不是驭马了。当人与马合二为一时,岂不是能由着人的心意,不用马缰也能骑马了?现在这匹马的速度仍然没有放慢,可是我却几乎感觉不到坐在马背上有起伏之感,马缰松着,也仅是拿在手上而已,大概不用也可以。我心中一喜,但看着手中的马缰,却不敢放掉了试试,只是轻轻一抖。这动作很轻,但马却象明白我的心意,身子一侧,跑了个小圈,折而重新向城墙跑去。
这回,和方才那次惊恐万状根本不同,我好象完全可以感觉马的步调,连马蹄踏上地面都能感觉出来。
现在,可以说是初步的“人马合一,心神相通”了吧?我又惊又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我耳边响起了“哧”的一声笑。这笑声似乎有点赞许,也有些讥讽。
如果说耳边响起几句话,那还可以说是我看到过。听到这样的笑声,实在有些怪了。我吃了一惊,手又是轻轻一抖,马一下站住了,我抬头向上看去。
这马当然不会说话,周围也没人。要有人说话,当然只有在城墙上。但城墙有十多丈高,就算有人说话,哪里会象在我耳边说的一样?只是我好象也根本没想到这点,只是抬头望去。
刚抬起头,便觉一缕阳光射入眼底,让我眼前一花,可是我好象依稀看见,就在我头顶的城墙上,有个人靠着雉堞,正在上面看着我。我忙伸手搭了个凉篷再往上看,却只是空荡荡一片。
这时两个人骑马冲了过来,正是钱文义和曹闻道两人。曹闻道隔了老远便叫道:“统制,你没事吧?”
我将马带得距城墙远一些,再往上看。但墙头空空荡荡,看不到人。这段城墙是北墙,再外面便是大江了,隔着厚厚的城墙也可以听到外面的江声。江流不息,别的便什么也听不到。
曹闻道正在大赞我的驭马本领,大概见我正注意城墙,便道:“统制,怎么了?”
我道:“刚才你们见到城墙上有人么?”
他和钱文义两人一怔,也不知我为什么注意墙头。钱文义也手搭凉篷向上望去,道:“怎么了?我们也没注意。”
“没什么。”我带了带马,道:“去吧,我还得给这马上副鞍鞯。”
我没有跟他们说,我刚才在眼睛一花时,依稀看到的那个人。
那该是个老者。身材矮小,因为我觉得他大概比雉堞的缺口处还高不了多少。是个老者固然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也许是我多疑,但那张脸,我做梦也忘不了,那是一张尖嘴猴腮、奇丑无比的脸。
第十七章 孤军奋战
回到马场,军队已经准备齐整。虽然前锋营多半原是骑兵,但也有近两百人不会骑马,因此前锋营实际点齐的是一千一百人,狼兵四百。我一回到营中,骑马立在营前的甄以宁一挥手中的旗帜,所有人都一下站定。
一千五百人马,要保持阵形,并不容易,但甄以宁指挥得相当纯熟,这许多人虽不是一动不动,但队列相当整齐,根本不象是一支拼凑成军的乌合之众。我和钱文义曹闻道两人走过诸军,钱文义与曹闻道向我行了一礼后各自归队,我看了一眼这批士兵,心头不由有些震颤。
二太子这次出击,我和路恭行一样,是绝对不赞同的。可是,我官职比路恭行小,又不是二太子的嫡系,甚至也算不了文侯嫡系,在他们眼里,前锋营实在也是支乌合之众吧,我哪里敢向二太子进谏?二太子对路恭行还颇为客气,可我要是也象路恭行一样说话,只怕马上会被二太子加上怯战之名了。
如果说我怯战,那也许并没有说错,我心底也确实有些怯战。这些士兵都是历尽千辛万苦才逃回帝都来的,这次出击,他们又将有多少无法回来?
那些士兵一个个看着我,突然间我看见甄以宁在马上露出一丝焦急之色,我也猛然省悟自己有点走神了。集合完毕,现在他们都等着我说两句话,我却顾自乱想,这样子是犯了领军的大忌,让士兵也胡乱猜测了。我清了清喉咙,装着刚才是在准备说话一样,大声道:“我辈军人,身负保家卫国之责,就要置生死于度外,不惜以身殉国。如今大敌当前,国家养我,正为今日。今晚受命出发,我们必要奋勇杀敌,如此方不负国家重托。”
我还想再说两句豪言壮语,但喉咙口象是哽咽着一样说不下去。战场上,我自然不惜一死,但死也要死得值得,象今天这样,等如前去送死,我也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说这样的出击是绝对必要的。可是在诸军之前,我当然不能说这一套话,现在再要说什么激烈之辞,也已说不出来了。
这时甄以宁忽然高声道:“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亮,但诸军正聚精会神听我说话,马场上只能偶尔听到几声马蹄踢打地面的声音,他的声音倒也有许多人能听清。甄以宁离我较近,定是看到我面露难色,知道我已说不出什么鼓舞军心的话来了,便适时喊出这两句。他一喊,边上曹闻道那一军便也跟着喊了起来,马上诸军同时呼喊。一千五百条喉咙一起喊话,又没有人指挥,自是乱成一片,别人乍一听只怕也听不出我们喊的什么,但是这样的喊叫也让人热血沸腾。
我有些感激地看了看甄以宁,声音静了下来,我大声道:“诸军抓紧时间熟悉座骑,不得任意离队,随时等候命令。”
现在天已经黑下来了,西边的晚霞血点一般紫。偷营自是要等到午夜,现在这段时间,让诸军熟悉一下马匹也是好的。这次出击,全部是骑军,马术越好,生还的机会便也大了一分。
喊完后,诸军便在马场中散开。好在东平城的军马驯得都相当出色,士兵骑在马上,几乎没有人显得局促的。我跳下马,让马夫给我找一副鞍鞯来,自己则站到一边看着他们练马。正看着,甄以宁拍马过来道:“统制,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道:“现在等候命令,看样子也就是两三个时辰后的事了。”
甄以宁到我身边,飞身下马。他下马的姿势极是优美潇洒,身轻似燕,那些老于行伍的骑军也未必能有他的骑术高。他把马拴在一边,走到我边上,看了看我的马,赞道:“好俊的一匹马。统制,这马取名了么?”
我看着这马,也不知怎么一想,道:“它叫飞羽。”在那一瞬,我突然又想到了龙鳞军的金千石。金千石与我相识得不久,但他的忠勇干练给我印象极深。给这匹黑马取这个金千石爱马的名字,也是为了纪念他吧。
“飞羽?好名字。”甄以宁拍拍马脖子,忽然低声道:“统制,你觉得这次出击,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苦笑了一下道:“甄以宁,你便是有这想法也不要说。就算这次出击太过急躁,我们是九死一生,可要是诸军都有这个想法的话,那就成了十死无生了。”
甄以宁道:“军人受命,自当奋勇向前。我也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次出击也太急了,等毕将军援军一到,商议停当再出击,岂不胜算甚大?唉,可惜我们没有平地雷,不然也可以多几分胜算。”
我猛地一拍脑袋,叫道:“说得正是!”
这时小军已经给飞羽上好了鞍鞯,牵了过来。飞羽被我收伏后,一下子就不跟以前那样脾气暴劣了。上好马鞍,这马更增神骏。我翻身上马,对甄以宁道:“甄以宁,你和我一块儿去任吉将军那儿一趟。”
甄以宁道:“去借几个平地雷?好,快走吧。”
我不由会心一笑。甄以宁真当得上举一反三,我只说一句话他便知道我的用意了。他年纪虽小,实在是个极好的中军之材,不,可以说是大将之材。
哪知我们一到任吉营中,我一说明来意,任吉一口回绝了,说是“受毕将军之命,此物绝不可示外人。”他神情恭顺,口气却坚实,看样子是死活也说不通的。
我和甄以宁满心希望,被这一头冷水浇得信心全无。平地雷虽然还不能说是必胜的利器,但以那击碎战船之威,冲营时以之开道,实在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谁知任吉竟然如此不肯买帐,让我大失所望。
回到马场门口,我和甄以宁都有些垂头丧气。但我知道进营后不能再露出这副嘴脸,不然士兵会以为统制胆小如鼠,士气都会受影响的。我回过头,正想让甄以宁打起精神来,身前一骑马已冲出马场营门。
这人正是钱文义。他一到我们跟前,勒住马,喘了两口气道:“统制,快要吃晚饭了,不知如何安排?”
现在正是晚饭时间了,马上要出击,更得让士兵吃饱一点。我道:“让他们把饭菜送到这儿来吧,弟兄们吃完后马上再练练。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钱文义道:“那好。”他和我们一起儿进营,他边走边道:“就是,要死也做个饱死鬼。对了,楚将军,你们刚才去哪儿了?”
我道:“我们去向任吉将军要几个东西。”
“什么东西?”
我顿了顿,道:“就是大号火雷弹吧。”任吉让我不要把平地雷的事告诉别人,我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但我实在不想骗钱文义,说成是大号火雷弹,大概也不太离谱。
钱文义惊叫道:“火雷弹,太好了!有这个东西,那我们胜势大增。”他在高鹫城时就是前锋营百夫长,而前锋营是第一批用火雷弹的,对火雷弹的威力自是心知肚明。
我颓然道:“没要来。”
钱文义大失所望,道:“没要来?唉。”他看了看北边,又道:“要是每人有五六个火雷弹,那么到蛇人营中冲进冲出就不在话下了,真是可惜。张先生可是个聪明人,要是东平城也有人会造火雷弹就好了。”
他的话象一道闪电,我猛地勒住马,叫道:“钱文义,你说的正是!他不给,我们自己做!”
钱文义不知我说的是什么,看了看我,我带转马头,叫道:“甄以宁,你马上到辎重营,弄些木炭回来,要个几十斤,碾成极细的粉。”
甄以宁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说什么,带马便走。钱文义在一边道:“楚将军,你要木炭做什么?”
我道:“做火药!他不给我们,那我们自己做。”
我还记得张龙友跟我说的那种火药配方。他说是炭粉一份,硫硝各六份,混在一起就成了火药。硝石可以用墙硝代替,但硫就有些难找。不过我记得张龙友说起之江省也是许多洞天,先前我就见东平城里有两家上清丹鼎派的观,从观里一定可以找到硫的。我道:“钱将军,你马上叫上一两百人去挖硝石,要是没有,就去刮墙硝,越快越好,弄得越多越好,另外人让他们把硝石也碾成细粉。”
钱文义道:“墙硝也可以配火药么?”
我道:“正是。事不宜迟,现在天快黑了,得抢在天黑前把三味药备齐。”
我也不再跟他多说,拍马便走。三种药中,只有硝最难聚齐,好在人多,叫一百多人去弄,也不会用太久便行了,现在便要看我能不能弄些硫回来。
东平城中的东北角,城墙依大涤山而建,山脉余势伸入城中,形成东平城天然的屏障。山脚下,有一座大?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