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那是狼兵都统解瑄所定。”
我仍是惊诧莫名:“为什么要杀他?陶昌时立下大功,无论如何也罪不当死。”
“他们狼兵有一条规定,凡有大败导致属下战死一半者,领军将官立斩,功不可赎。”
竟有这种规定,那是因为在来的路上,陶昌时与刘石仙为争功,要求充任前锋,却遇伏大败那件事吧。刘石仙已经战死,那时陶昌时已知道必死,才会奋勇当先,向我要求加入夜袭。他是想要立下大功,以求万一的生机吧,可最终还是功不抵过,仍然被斩首。
回到牢中,那个狱卒明显对我好了许多,伙食也颇有改善,我索性不再担心,每天读着那本《道德心经》。原先心头乱成一片,书上说的打坐是要“杂念不起”,也只有现在才能做到一些,只是说要借此来读到别人内心,却似乎还遥遥无期。
又过了三天。这三天里再没人来看我,连曹闻道也没来,倒有医官过来给我腿上拆去了线,换了些药,说我的伤口已经好了。我问了他真清子为何不来,那医官也知之不详,只说真清子师徒二人不知去哪里了。
换过药,我躺在床上静心背诵着那本《道德心经》。真清子五天前来给我换药时,后来所吟的诗颇有归隐之意,他说不定也已隐居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铁门又是一阵响动,我连忙坐起来,却是那狱官走进来。他向来面无表情,此时脸上带着点笑意道:“楚将军,你大喜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这话一般是对要杀头的人说的,难道要杀我了?那狱官想必也已知道了我的心思,连忙道:“楚将军,不必担心,帝君下了特赦令,专门赦免楚将军死罪。我看守重牢这么多年,你还是头一个被赦出去的。”
帝君居然会给我发特赦令!我实在是做梦也不曾想到,但狱官满面春风,看样子也不是骗我的。我跟着他走出去,依然不知所以。
一到厅里,便见曹闻道正踱来踱去,他看见我出来,大喜过望,冲过来一把抓住我双肩道:“统制,赦书下来了!”
他抓得我好紧,我挣脱了他的双手,道:“什么赦书?”
曹闻道的双手被我挣开,一时也没处放,他兴奋地搓着手道:“甄参军以羽书向文侯告急,讨来赦书,这两天可真把我们急坏了,赦书直到今天才到。”
甄以宁去向文侯讨赦书?我吃了一惊,但马上想到了文侯的名字是叫甄砺之,甄以宁说不定是他子侄辈。我道:“甄以宁是文侯的什么人?”
曹闻道还在搓着手,突然一怔道:“甄参军和文侯大人有什么关系么?”
甄以宁多半是文侯的儿子了。可能甄以宁觉得宣扬他的出身,会让人觉得他立功也是靠父亲的余荫,所以干脆什么人都不说,怪不得当初我一问起他父亲,他就含糊其辞的。可是他自己不肯说,我当然也不会宣扬出去。可能,这次不是为了帮我讨赦书,他绝不会透露出他与文侯的关系的。尽管因为钱文义的背叛,我对友情有些怀疑,但是知道了甄以宁的努力,看到曹闻道这样的兴奋,我还是感到一阵温暖。
曹闻道已是急不可奈地道:“统制,我们马上回营去再说。”
他刚要来拉我,那狱官却一下拦住他道:“曹将军,且慢。”
曹闻道急道:“还有什么事啊?”
“楚将军是受殿下之命关押于此,但这赦书上我不曾见殿下批文,你尚不能带楚将军走。”
曹闻道怒道:“怎的还有这等规定么?”
我也没料到居然还会有些意外,向曹闻道问道:“曹将军,赦书拿来后可曾经殿下过目?”
曹闻道道:“方才羽书到达,我就马上过来了。难道帝君与文侯大人手谕,竟还作不得数?”
狱官仍是一板一眼地道:“曹将军见谅,请曹将军将赦书交殿下批阅,方可生效。”
曹闻道怒不可遏,我怕他一气之下又说出什么话来,忙道:“曹将军,请你快将手谕交付……邵将军,请他传给殿下批阅。”这手谕是帝君亲笔签发,我也不相信二太子会有胆子违抗,要是曹闻道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冲动之事,反而不好收拾。
曹闻道接过那道手谕放到怀里,有点不安地道:“楚将军,那你等等我。”
他这人并不粗莽,但太易冲动,往往就来不及多想便做出来了。我道:“曹将军,事不急在一时,一步步来吧。”
邵风观虽未必可信,但他能冒险来看我,只怕也有诚意。现在我已经帮他隐瞒了真相,现在该他来回报我了。有这手谕,他这顺水人情一定会做的。我本想让他找路恭行,但是因为我记起了栾鹏的事,对路恭行也不敢太过相信了,还是让曹闻道去找邵风观。
曹闻道答应一声,刚要走,一个狱卒突然进来道:“大人,路将军请见……”他一进来,见这儿已经站了不少人,却是一怔。那狱官道:“路将军有事么?”
“路将军持殿下手谕,请提要犯楚休红。”
那狱卒拿过一张羊皮书,狱官接过来看了看。在他看时,我不禁忐忑不安,不知那羊皮书上会写些什么。那狱官看了一眼,笑道:“楚将军,如此正好,殿下手谕也说赦免楚将军死罪了。”
看来,二太子本来是有杀我之心啊。我被关在这儿,一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定我一个什么罪名,但先前的狱卒也说过,一入重牢,就不用想出去,我多半早就已定下了死罪。看来,路恭行要救我,倒也并不是骗我,我不禁为怀疑他而有些内疚了。
曹闻道笑道:“那就好了,可以让楚将军走了么?”
那狱官却没有回答,只是道:“楚将军,请随我去见过路将军。”
我心头又是一动。这狱官似有欲言又止之意,恐怕二太子对我的赦免令并不是如此简单。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没用,我点了点头道:“好吧。”
我跟着狱官出去,曹闻道也已感到了可能已节外生枝,有些担心地跟在我身边。他进来的是大牢内厅,这儿是审问犯人的所在,连武器也不能带进来的。走过内厅时,周围一片寒气森森,我的身上也不由自主地发冷。一到外厅,便觉热了许多,路恭行正坐在一边,十来个亲兵围在他边上。一看见我出来,路恭行站起身迎向我,眼里却隐隐有些内疚。
狱官将手谕都交到路恭行手上道:“路将军,要犯楚休红带到,另有帝君手谕一份。”
路恭行却并不意外,接过手谕道:“好吧,多谢了,请将楚将军的武器财物交还与他。”
我被关进来时,刀枪马匹都被收缴。枪也算了,那把刀和飞羽实在是不能丢掉的东西,我本来已想向狱官要求领回,路恭行却也早有安排。那狱官道:“遵命,请路将军稍候。”
等他一走开,我道:“路将军,有什么意外?”
路恭行强笑了笑道:“楚将军,路某无能,殿下一意孤行,觉得你仍未吐实,要将你革职,送回帝都交付三法司审问。”
曹闻道急道:“路将军,难道帝君的赦书你不曾见到么?”
“赦书只是赦免死罪,未曾免除楚将军之罪。”
曹闻道还要再说什么,我道:“曹将军,不必再说了。”
我虽然还一片糊涂,但事情原委已知道多半了。帝君这封赦书他只怕也已知道,因此抓住了赦书中的一个漏洞,仍要将我关押起来。此前我还是关在重牢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二太子要杀我灭口并不容易,现在虽然免除死罪,我反而直接到了二太子掌握中。甄以宁费尽心力为我讨来的赦书,居然对我更为不利,这样的主意,我不相信刚愎自用的二太子想得出来,只怕还是路恭行出的主意。
路恭行倒仍是一脸的颓唐,低声道:“楚将军,你放心,我会叫人一路保护你的安全的。”
“多谢路将军好意了。”
这话说得连我自己也听得出其中的讥讽之意,路恭行一愕,脸色变了变,也不知到底想些什么。
第二十三章 臣罪当诛
“楚将军,请上船。”
一个亲兵彬彬有礼地对我说,但我知道,他说得再有礼貌,我仍然是个囚徒的身份。
和赦免我的羽书同时下达的,是二太子的召回令。由于二太子策划的夜袭失败,帝君急发召回令,命二太子回帝都听命。这大概也是文侯的计策吧,帝君的消息才会这么灵通。二太子想必也已知道中了邵风观的圈套,他身上包满了绷带坐在船头,还是有些骂骂咧咧的。
我踩着踏板走上船,路恭行跟在我身边,带我去向二太子行了一礼。二太子却没有前几天那么穷凶极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我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仍是以有刺杀二太子重大嫌疑的身分被押送回京。
这正要随人进舱,这时一个亲兵急匆匆过来道:“殿下,邵将军和毕将军前来送行了。”
码头上一些人骑马过来,当先的正是邵风观和毕炜二人。二太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邵风观骗了他那么久,以前他一直以为邵风观是自己一派的人物,现在虽然不至于破口大骂,总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而毕炜名谓援军,实际却是想要取他性命,二太子也一定约略猜到了。
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起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从我的角度看来,二太子对我是穷追猛打,毫无恻隐之心,但实际上他也是被人陷害的一方,我和他的处境也约略有些相象。
想到这些,我对二太子的痛恨突然减弱了不少。如果我是二太子,也一定会对我这么个嫌疑犯紧逼不放的。
毕炜和邵风观走上船来,两人同时行了个大礼,毕炜还声情并茂地道:“敌前无殿下指挥,末将等都六神无主,还望殿下早日养好伤势,重回前线。”
他倒很有做戏的天份,比他用的计策更没破绽,如果不知底细,一定会觉得毕炜真的很盼望二太子留下来坐镇军中。二太子冷笑了一下,道:“毕将军说笑了,孤无德无能,实是前线将士的赘痈,回帝都后,孤之旧军由路恭行将军统率,不得有误。”
和刚愎自用的二太子比起来,要对付路恭行绝对要困难百倍。不过我想毕炜只消把二太子逼走,就已达到目的,和路恭行倒有可能精诚团结的。可是,他逼走二太子,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是因为太子?
我在一边看着这几个人,心底一阵阵发寒。大敌当前,这些人想的不是一致对外,反倒是互相牵制。二太子说自己是“赘痈”,说得倒也有意思,他可能意识到自己在邵风观和毕炜眼里的确是个赘痈,有他在,首功就轮不到别人的,这自然是文侯最不愿见到的情景。也许二太子一走,战局会又有改观吧。
毕炜道:“殿下英明神武,能在前线督阵,实是三军之福。然刀枪无眼,殿下以万金之体亲冒矢石,若有闪失,臣等实是罪不容赦,还望殿下静心休养,早日康复,便是末将的福份。”
他说得倒是一本正经,好象都出于衷心。我在一边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说着这些话,但大为赞叹他的脸皮之厚。毕炜算不得是个足智多谋的将领,但此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确有他的本领。
二太子冷笑道:“如此甚好。”他长了长身,厉声道:“路恭行。”
路恭行一躬身道:“末将在。”
二太子伸手将腰刀解了下来。这腰刀不是二太子平常所用之物,他平常的佩刀极是华丽,这柄腰刀虽然较寻常的刀要阔大一些,但刀鞘上几乎没什么纹饰,朴质无华。二太子道:“路将军,孤回帝都后,东平城守军归你全权指挥,你可便宜行事,这柄镇岳刀暂由你执掌,号令全军,如孤亲临。”
路恭行接过来行了个大礼道:“末将尊旨。”
二太子的话声色俱厉,边上的人都一下惊呆了,毕炜结结巴巴地道:“殿下,是镇……镇岳刀么?”
镇岳刀是军圣那庭天的佩刀,帝国自立国以来,这柄镇岳刀与大帝所用的定国刀合称“镇国之宝”。称作“镇国之宝”,自然有文辞上的原因,但也因为军中有一种说法,单以军功而论,那庭天已超过大帝,因此那庭天的佩刀实是帝国第一宝刀。镇岳、定国两刀向来收藏在国库中,没想到居然会佩在二太子腰上,而且这柄已成为传奇的宝刀居然会是如此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实是令人大吃一惊。
镇岳刀捧在了路恭行手里,二太子道:“不错。当年军圣那庭天,纵横捭阖,攻无不克,战不无胜,身上所佩,便是此刀!”
说到最后一个“刀”字,他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刀柄,随着“锵”一声,刀已出鞘。象抽出了一道水波,余音如一根长线袅袅不绝,大江之上,江声翻涌,却掩不住镇岳刀的出鞘之声,边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听着那一线余音越散越远。
二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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