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血不流泪。楚休红,你很有善战之名,但其实还是太软弱,这个毛病一定要改一改。”
我顾不得面子,伸手抹去了泪水道:“大……大人,我一定做好。”
我已不知该如何说话了。文侯的这句话实在太像是我的长辈的口气,让我感动之极。他眼里好像也有点泪光,拍拍我的头道:“回去准备一下吧,要出发的话就是这几天了。好孩子。”
他转过头不再看我,我又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道:“大人,我走了。”
文侯没有回话。我掩上门,走了出去。心中仍是如波涛翻涌,走过门槛还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文侯要把我当做他的儿子了!这话太令我震惊,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欣喜,隐隐地又有些伤悲。如果甄以宁不死,我肯定不会有这一天吧,甄以宁即使再求文侯关照我,文侯也未必会听。而甄以宁死后过了大半年,文侯才说出这话来,这大半年里他也一定在日思夜想。
可能,在我身上也隐隐有些甄以宁的影子吧。虽然我远不及他那样少年老成,才华横溢,但性格上还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跳上马时,不禁看了看天空。天空中,白云如歌,浮过天际。在初冬的艳阳下,这世界平和如往昔。
可是,就如同平静的水面下会暗伏着汹涌的暗流一样,帝都在这表面的平静下也是危机四伏。文侯厅里的那张图上,帝都的实际控制地区已经缩小到以帝都为中心的一小块地方了,恐怕不用多久,战火也将会烧到雾云城这座天下第一的名城了吧。
我轻轻踢了下飞羽,飞羽一下加快了步子。在马上,我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一些,也想让自己更高兴一点,可是只是徒劳而已。
正走着,突然,我耳边好像又听到了文侯的声音:“当初我乍闻这消息,本也不信……”
当初?很久以前就有这消息了么?文侯又是如何得到这消息的?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可是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我实在想不通文侯如何会听到这种消息。五羊城确实有船,武侯被困在高鹫城时就动过要调五羊城的船从海上北归的念头。可是,谁会保证蛇人攻破五羊城后能得到船只?按理,五羊城被蛇人攻破,那些船肯定大半毁于战火,蛇人要用的话,一两千人也根本不能进行海上远征的。
难道,五羊城主竟然已向蛇人投降?我怔住了。这种想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五羊城主再是墙头草也不至于如此。我正想为自己这种奇想一哂,突然又呆住了。
郑昭!郑昭正是五羊城的特使!
那一次郑昭和文侯商议后,文侯马上要取他的性命,只是因为郑昭有读心术,所以连夜从西门逃出。虽然后来被我追上,却也因为他的摄心术,被他再次逃脱。那一次,他说的到底是些什么话,以至于文侯会动了灭口之心?
我知道这些事文侯一定不会跟我说的,我要是太多嘴的话,就算是他的干儿子也没用,何况文侯只是口头上说要把我当儿子看待。这大概会永远是一个谜了吧。
我苦笑了一下,打马向住处走去。
第二十八章 深谷断魂
山道崎岖。
由于走得人越来越少,路也快被湮没了。曹闻道边走边骂着:“他妈的,这种路是人走的么。”
邢铁风和杨易因为出身官宦,都已得到升迁,成为蒲安礼的部将了。前锋营现在的人数是九百八十三人,分为两队,曹闻道升为骁骑,统一营五百人。另一个骁骑是钱文义,他因为没有后台,邢铁风和杨易走后,他还留在前锋营里,而我重新统领前锋营,他这个曾代为统领前锋营的百夫长被曹闻道超过,退为二营骁骑了。出发后,他看我的样子也有点怪怪的,总在躲着我。的确,出卖过我一次,他也一定想不到我居然会官复原职。虽然和那时相比,他已升了一级,我却仍是原来的职衔,但仍要比他高五级。
我们是十一月十七日出发的。我离开后,前锋营取得的战功也有不少,现在是轮休,才从北宁城下来,没想到马不停蹄又要向符敦城进发,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暗地里都有些怨言。
现在是冬天了,草木有不少都已枯黄,如果是夏天的话,路上的杂草会长得让人难以行进,那时他们大概更要骂人了。我拉住飞羽,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不到一千的队伍仍然排成了一列几乎望不到尽头的长队,在山道上蜿蜒而行。天也快黑了,我大声道:“传令下去,大家就地歇息,准备打尖。”
从帝都到符敦城,大约得花十多天。虽然路程与东平城到帝都的距离差不多,但这一段多半是山路,高高低低,蜿蜒崎岖,比东平城到帝都的五马官道差远了,因此路上要花的时间也将近多了一倍。我还记得当初来时在路上碰到的那个曾望谷,天水省自李湍之乱后,民不聊生,入山为匪的也有许多,使得这条路更加荒凉。我们离开帝都三天,现在正在乙支省境内,再走几天便要到达天水省的疆域了。
部队集结到一处,每十人围成一堆点起篝火,一时间这条路上星星点点都是火光了。我把马鞍从飞羽背上拿下来,坐在地上烤着一个冷馒头。馒头冷后又干又硬,但在火上一烤,却透出一股焦香,再切一片烤熟的肉夹在里面,滚烫的油将馒头都浸透了,吃起来又酥又香,滋味着实不坏。我正吃着,曹闻道坐过来道:“楚将军,喝不喝酒?”
我接过酒来喝了一口。他这酒也不算好,淡而无味,只是略微有些酒味而已。我道:“你让兄弟们小心,这路上不太平,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曹闻道也喝了口酒,抹了抹嘴道:“我已命人不得放松戒备。他妈的,钱文义倒也厚着脸皮跟我们一块儿走。”
钱文义自出发以来一直没和我说过话,大概他也没脸见我吧。我低声道:“小声点,他也没什么过错。”
“他这等两面三刀的小人还没有过错?”曹闻道有些不服气。我虽然算他的上司,论军衔都比他高五级,可他跟我说话时一直是这种腔调,我也不好说他。曹闻道其实甚为精细,就是脾气暴躁,那是他的性情吧。像他这样的性情倒是可以相信,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像钱文义那么阴沉。
我道:“钱将军自有他的难处,也不要苛责他了。”说这话也并不是因为我大度,只是现在钱文义好歹也是一营的骁骑,我不能没来由地对他如何。
曹闻道也没办法反驳我,又喝了口酒,没好气地道:“他倒也知趣,不多来惹事。”
钱文义虽然沉默寡言,但我下的命令他仍然不折不扣地执行,他带的那一营已经有当初前锋营的影子了,似乎比曹闻道带的五百人更严整些。
天暗了下来。山风吹过,松涛如一阵连绵不断的吼声。看着面前的一片黑暗,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廉洁出来的空虚之感。
人生如梦,岁月如刀。这把刀割断了长梦,也在人心底割出了太多的伤痕,还能记得的又剩下了多少?也许,用不了太久,我会把什么都忘了吧,过去的一切,都渐渐地像一个梦。
我站起身,向前走去。天色已暗了,只有西边还有一片暮霭。紫红色的霞光渐渐褪去。曾几何时,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也见过这样的暮色。
那是初入军校时的事吧。那时我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在初入军校的那一天黄昏,因为一种突如其来的迷惘,独自站到军校边的山上望着远处。我并不想家,父亲对我太过严厉,因此我一直有些害怕回家,可是那天,当绚烂的晚霞在天边翻涌时,我想到的却是无比的空虚和孤独。那是忘记一切的孤独,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了我一个人,就是嘶吼也不会有人听到。
天地永恒,而人生短暂,如草尖的一滴清露,眨眼间便会消失。那些“征服世界”的豪言壮语,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句可笑的妄言吧。征服的,并不是世界,只不过是人类而已,而我们,永远只是这世界的囚徒。
我正想着,又是一阵风吹来,让我感到了有些寒意。因为要赶长路,战甲都放在车上,我在外套里只衬了一层软甲,现在也着实有点冷了,我刚想回到火堆边烤烤火,突然在队伍中间有一阵响动。
曹闻道正在火堆边烤着一个馒头,闻声一跃而起,叫道:“出什么事了?”
我道:“我过去看看,你在这儿,小心点。”
听声音,并不如何惊惶,只怕也没有大碍。我翻身跳上马背,到了队伍中间,喝道:“有什么事?”
一个百夫长过来行了一礼道:“统制,有几个流民突然冒出来讨东西吃。”
我这才注意到火堆边坐着三个衣衫褴褛的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钱文义正坐在他们边上。我跳下马走过去,道:“喂,你们是哪儿来的?”
那三个人是两男一女,一老二少三个,一个男的有四十多岁,那个女子有十八九岁,另一个少年看去只得十五六岁,大概是一家三口。听得我的话,三个人一下都站起来,跪在我跟前道:“将军,我们是从成昧省逃出来的难民,这是我的儿子跟女儿,我们三天没吃饭了,请将军发发慈悲吧。”
中西四省中,成昧省的疆域最为奇怪,紧贴着天水省,呈一个长条形,南北相距数千里,而东西最窄处却只有两百多里。这是因为成昧省依山而设,夹在两条大山脉当中,那两大山脉山峰林立,路途艰难,全省除了北部交通还算便利,其余地方都是一片蛮荒。成昧省的首府石虎城倒是十二名城中的大城了,全省人口约一百二十万,倒有一百多万聚居于北部。帝国十九行省中,一省中南北差异最大的,就要算成昧省。成昧省南部还在天水省以南,大概也已落入了蛇人的掌握,这两个人要是从成昧省逃出来的,倒是和我以前逃出高鹫城时走的同一条路。
我看了看他们,那个少年虽然跪在地上,仍在狼吞虎咽,那个少女却是态度详和。一看到她,我心头不觉一动,她的眼神略微有些熟识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她的相貌长得颇为端正,一对大眼睛顾盼有神,很有神采,带着点羞涩,因为身上的衣服却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肩头露出一块雪白的肌肤,边上很有些士卒在偷偷看着她。一看到她,我心头象是被重重一击,叹了口气,对那百夫长道:“拿三件衣服来,再拿点干粮来。”
那百夫长拿了三件衣服。军中也只有些军便服,我把东西给他们道:“实在抱歉,我们的脚力不能给你们,好在帝都已经不远了,你们再走十来天准能赶到。”
从成昧一直到这儿,路途也实在够艰难的。那个男人接过东西,眼里突然流下了泪水,磕了个头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我叹了口气,道:“你们今天就歇在这儿吧。”
那人道:“将军,你们有军务在身,我们不敢打扰,能讨点东西吃已是万幸了。文美,文华,来,给将军磕个头。”
他千恩万谢地领着两个少年人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正自沉思,耳边突然响起了钱文义的声音:“楚将军,为什么放他们走?”
他这还是第一次和我说话。他说得很轻,我也轻声道:“不论是真是假,他们饿了几天总是事实。”
钱文义吃了一惊,道:“楚将军,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我笑了笑道:“不错。这男人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肚上长着老茧,那是经常拉弓的人形成的。那个少女衣服破旧,按理他拿着衣服后第一件事便是给她披上,他却没有。而衣服这么破法,照理身上该很脏了,可是他们露出的皮肤却并没有遭日晒的痕迹,所以这身破衣服恐怕是临时换上去的。”
钱文义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我跳上马,道:“让弟兄们加紧戒备,千万不能大意。在这一段路上有一个李湍的旧将曾望谷聚众出没,得防着他向我们下手。”
我正要打马回去,钱文义突然又道:“楚将军,既然你看出他们的破绽,为什么不留下他们?”
我叹了口气道:“万一我是看错了呢?唉,只消不出乱子,随他们去吧。”
我急着回去让曹闻道也加紧戒备。骑在马上,我又有些迷惘。真如我对钱文义说的那样么?其实,是因为看到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吧?
我的心里又是一阵抽搐,涌起一丝痛楚。淡黄的衣裳,雪白的手指,玉珠般的琵琶声。那个人,今生今世,我是再也看不到了吧?我抬起头,让眼里的一丝泪水流回眼角,可是心头的痛楚,却总是无法抹去。
这一晚并没有异样,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我仍然不敢大意,让全军加倍小心。又走了两天,便到了鬼啸林。
曾望谷的人惯于用箭攻击,如果他在鬼啸林里发动突袭,那也是件难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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