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有冰冻。押龙河跟大江的水因为总在流动,自不会结冰,那块滩涂却已冻得硬梆梆的,蛇人再想穴地攻来已不可能。陶守拙的那个侄子陶百狐却也是个多智之人,他在东门外滩涂上半埋了不少油桶,蛇人也曾想直接攻来,但是被西府军一把火逼退,留下百多条尸首又逃走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攻守战到了十二月中的一天,我正准备带着士兵上城进行一天例行的巡视,却听得有人在叫道:“蛇人退了!蛇人退走了!”
这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欣喜。我吃了一惊,带人到了城上,远远的,只见蛇人那面战旗掩映在树丛中,渐渐远去,押龙河南岸原先已连绵数里的蛇人营尽皆拆毁。
果然退了!
我甚至有些晕眩。尽管蛇人的这次撤退有点不明不白,它们虽然难以攻克符敦城,但实力并无大损,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虎头蛇尾地撤了回去。可不论如何,西府军终于将蛇人击退了,这次击退的不是蛇人的一支小部队,在经历了太多的失利后,我们终于取得一次胜利!
城头的士兵都开始了欢呼,这欢呼声越来越响,渐渐弥漫到了全城,城民也扶老携幼地上城来观看。远远望去,蛇人在树林间蜿蜒而行,不知已到了何处。
边上,有个西府军叫道:“这些怪物,也没说得那么凶啊,当初武侯大人怎么会闹个全军覆没的。”边上有一些士兵也随声附和着。蛇人攻城后,城中损失很小,他们自然觉得蛇人没那么厉害的。只是他们在我们边上这样喊,好象是在嘲讽我们这些曾经参加过武侯南征之役的战士了,曹闻道当即便要反唇相讥,我连忙止住了他。
西府军虽然仍然自视很高,对前锋营却还一直颇为尊重,现在他们只是因为胜利到来后有些失言而已。说实话,我也觉得这些蛇人并没有当初攻打高鹫城那样凶狠,那时前锋营五个人抵住一个蛇人还很吃力,可这批蛇人,三个人就可以抵住一个了,有时甚至一对一也可以抵挡,难道这支蛇人军真是最差的么?
我想起文侯说过,蛇人是有三路并进之意,攻打天水省的是西路军,于情于理,蛇人都不该用这样一支缺乏战斗力的部队上阵。它们到底是什么用意?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想着,突然身后又传来一阵欢呼,那是周诺和陶守拙闻讯上城来了。周诺脸上还着笑意,陶守拙却好象有点不安。我上前向他们行了一礼。周诺看了看退走的蛇人,笑道:“果然不堪一击,呵呵。”他转身高声道:“西府军的将士们,这次胜利都是你们浴血奋战得来的,今晚起,城中大宴三日,庆祝胜利!”
雷鸣般的欢呼又响了起来。符敦城是军人治城,周诺这个都督也是兼当初李湍的总督之职,看来颇得民心。在欢呼声中,我也舒了口气。
人们簇拥着周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前锋营笔直地站着,却没有加入欢呼,但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意。胜利来之不易,即使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最终的胜利,但我们到底是胜了。
“楚将军,这次能打退妖兽,全亏前锋营死战之力。”
陶守拙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周诺还在那儿接受市民和军队的欢呼,大概符敦城里只有陶守拙还记得是当初蛇人穴地攻城时城中那一片惶恐不安了。我苦笑了一下道:“岂敢,前锋营不过出了应尽之力而已。”
陶守拙和我并肩走下城去,我有点怕他会再提起周诺谋反之事。当蛇人就在城外时,倒不必担心这个,但蛇人一退,这事就又成为最大的心病。可是陶守拙有一搭没一搭地只说些不着边的话,也许是现在人多嘴杂,他也不好说这些吧。
下了城,临分手时,陶守拙忽道:“楚将军,萧姑娘你那儿去过几次了?”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了萧心玉。我有些茫然地站住了,道:“哎呀,这些天我都没去。”
“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楚将军也不该让人家老是独守空房。”
陶守拙的笑意里好象有些别的意思,我也有些脸红,道:“国难未已,何以家为。”
虽然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我的心头仍是一动。的确,这些天根本把萧心玉都忘得干净了,此时一直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又听得陶守拙这么一说,眼前马上又浮现起萧心玉那艳冶而又清丽的面庞。
天还没黑,符敦城中已是到处张灯结彩,弥漫开一股酒气。所有军人都得到一瓶酒,一斤肉,周诺对前锋营加倍犒劳,比一般士兵多了一倍。天水省颇为富庶,虽经李湍之乱,但经过一年休养生息,此时又已恢复旧观,便是在帝都,这等犒劳也是极其少见的。
我牵着飞羽,向陶守拙给我买的那间屋子走去。路上人太多了,根本无法骑马,陶守拙给我买的房子又地处深巷,在巷口被一群载歌载舞的人拦住了,怎么也过不去。我把飞羽拴在巷口一棵大树上,从人群里挤过去。飞羽不是一般人收伏得了的,有小偷想来盗马,只怕是自讨苦吃。事实上天水省的军人地位远在他人之上,小偷绝不敢偷军人的东西。
走在人群中,听着喧天锣鼓,我的心中也满是胜利后的喜悦。文侯给我的任务已是圆满完成了一半,如果周诺打消异心,那此事便也完美了。
正想着,忽然有个人低声道:“楚将军。”
我穿着便装,现在马也没骑,这人怎么会认识我的?自从击溃东门外的蛇人后,我在东平城的声誉也大为上升,但认识我的人却并不很多。我心头一凛,摸到了腰间的百辟刀,低声道:“你是何人。”
现在城中在欢庆胜利,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在欢天喜地的叫喊声中,这个声音冷漠如一块未化的坚冰。
“楚将军死到临头还不知么?”
声音是从前面的一个拐角处传来的,一个人正站在阴影里。我走上了一步,这人却也退了一步道:“楚将军,请不要上前。”
“你到底是谁?”
“不要问我是谁,我没有恶意。”这人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冷笑,“你马上到你那侍妾家里看看去吧,不要惊动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只觉耳中“嗡”地一下。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萧心玉竟是个刺客么?我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声音有些响,周围走过的人群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我是个喝醉了胡说的人吧,现在我的脸也一定涨得通红。这人又“嗤”地笑了一声,我猛地一跳,向前扑去,这人却象风一样向后退了五六尺,冷笑道:“信不信由你。”
这人个子矮小,身形极快,话音未落,人却已如溶入暮色中一般消失了。我按着百辟刀,心里一阵不安。
这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心玉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她要对我不利,主谋的难道是陶守拙么?可陶守拙现在又必须联合我对抗周诺,他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心乱如麻,方才的满腔欣喜此时已荡然无存,心中只是疑惑不解。
陶守拙给我买的那所宅院大门紧闭,楼上还亮着灯。这套宅院处在当中两条巷子交岔口,并不大,一楼一底,下面是个小院子。我转到边上那条僻静的巷子里,站在暗处一长身,手已搭到了墙头,一提气,人轻轻巧巧翻了上去。院子里是棵大树,有一半已长出院墙,一根树杈都长到楼上的窗前了。这墙也足有一丈来高,我修练《道德心经》虽然还没练成慑心术或读心术,但身形却已灵活了许多,一翻上去,只发出了轻轻一声,在外面欢天喜地的人声中,萧心玉绝对是发现不了的。
我小心地沿着树枝走过去。要是我跳窗而入,她会不会吓得花容失色?我摇了摇头,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扔掉,可仍是心浮气躁。
和她认识并没有多久,可是不知不觉地,这个女子已经在我心里有一个位置了。想到这些,我又一阵心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到了窗前,正要试着去推一下窗,突然窗子被一下推开了,我连忙缩到一边,偷偷看过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扇窗子。我看到了萧心玉的侧脸,因为天冷了,她在那件黄衫外罩了件毛绒背心,在黑暗中,脸颊雪白如玉,象开出的一朵白色的花朵,让人油然而生呵护之意。我心中一甜,只觉有种莫名的欣喜。
以萧心玉的品貌,并不比她逊色多少,能得到这样的一个妻子,一生也算不枉。也许,方才是我的幻觉?
她关上门,道:“是风。”
我的心顿时凉透了。她这话,绝不是在自言自语,在她的房里一定还有别人!
她说过,晚上都让下人回家了,还会有谁?
也许是她一个人住在这儿,让个女伴来陪同吧。我要是冒冒失失跳进去,连她的女伴都连带着吓一跳,那可唐突了,我这个前锋营统制未免太失威严。我正想爬下去重新从正门进来,这时突然有个人道:“要小心点。”
听到这个声音,我已惊得如遭雷殛。
这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人在拼命压着自己的声音,一时也听不出是谁,但很是熟悉,一定是我认识的。我的心头象被什么东西咬着一样,又是痛苦,又是愤怒。
里面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声音很轻,我根本听不清。过了一会,椅子发出“嚓”一声,有人站了起来。我将身一侧,人贴到墙边一动不动,听着里面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现在树上的叶子并不繁茂,如果他们走到院子里,大概会看到我的,我不敢再呆在树上,又小心地爬出墙外,人紧紧贴着墙壁。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人走了出来。他居然还敢走大门,实在让我吃惊。当先有个人低声道:“萧小姐留步,不要送了。”
这是唐开的声音!
象是当头一闷棍,我只觉头一晕。唐开是周诺的徒弟和心腹,方才那个人跟我说这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时,我还觉得可能是陶守拙另有图谋被这个不知面目的人发现了,而这个人很可能是周诺的手下。陶守拙向文侯告密,纵然口封得很紧,周诺也可能已听到风声,事实上我并不敢完全相信陶守拙,甚至觉得真正想谋反的是陶守拙也不一定。可是这人居然是唐开,我方才的想法又一下全然不成立了。萧心玉竟然和周诺有密谋,可是她明明是陶守拙送给我的,如果说萧心玉是周诺布下的一枚棋子,那陶守拙难道是周诺布下的另一枚棋子么?他们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脑子被搅得一团糟,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时唐开已经走远了,萧心玉也已掩上门走上楼去。我重新翻上墙头,纵身跳进了院子,刚踩在地上,却听得萧心玉低声喝道:“什么人?”
她听到了我跳进来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手上握着一把雪亮的短刀。我没想到她身上居然还一直暗藏利器,对那人说的“死到临头”的话又信了几分,对萧心玉的那种爱怜之意也已荡然无存,冷冷地道:“萧小姐,别来无恙。”
萧心玉听得我的声音,脸上露出笑意,把短刀收了起来,微笑道:“楚将军,是你啊,怎么这么说话?”
我冷笑了一下道:“自然。方才有谁来过么?”
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道:“是个下人,我让他回家了。”
“是么?”我走上一步,她也已察觉我有些异样,退了一步,强笑道:“楚将军,到楼上去吧。”
我看着她,心里却突然有一阵痛楚。她的样子娇媚可人,可是我实在不敢信她了。我低声道:“唐开是你的下人?”
她一怔,脸色也沉了下来:“楚将军,你知道了?”
我一把抽出百辟刀,低喝道:“我不想被你当猪一样耍。说实话,你和他谈些什么?”
她站在门口,有风吹来,淡黄衣衫也被吹得皱起,如一池春水。院中那棵大树上,也有一片树叶被吹下,打着旋落到身前。我们看着这片树叶,一时都沉默着不说话。
半晌,萧心玉低着头,幽幽地道:“楚将军,你是个好人。”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句话,哼了一声道:“你总不会和唐开说了半天我是个好人吧。”
她没理会我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道:“唐开和我自幼相识,当我十三岁时,曾对他说过,日后必定会嫁给他。”
我又象被人在后脑勺上重重敲了一棍般,嚅嚅地道:“什……什么?”如果她说和唐开有什么密谋我倒不会太意外,可万万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后来我家家道中落,家父因为得罪了李湍被处斩刑,我和妹妹都被卖作官妓。记得十五岁时第一个来梳栊我的,是个从五羊城来的茶商,那时我已不愿再活下去。”
她的话有些哽咽,我也一阵黯然。官妓的生涯很是悲惨,帝都北门外有一块“埋香冢”就是埋妓女的义地,名字虽然好听,但埋在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