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出什么事了?”
曹闻道走了过来,脸涨得通红,到我跟前行了个军礼道:“楚将军,有个新兵竟然持刀杀伤同伴!”
以前武侯治军,还曾经在暗地里鼓励士兵互相决斗,认为这样可以增加军队的勇悍之气,此风在帝国军中仍然存在,但我领兵以来,就明令士兵不得互相决斗,违者军法处置。听得有人居然敢冒大韪杀伤同伴,我心头也升腾起一股怒意,道:“是什么人?”
曹闻道扬了扬手,有个人被反剪着手拥了过来,边上一个士兵捂住肩头,肩上还有血流下,想必便是那受伤的士兵了。我看了看那行凶者,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行凶的士兵抬起头,道:“统制,属下第七营简仲岚。”
这人的名字居然如此清雅,我倒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这简仲岚年纪很小,不过十五六岁,大概是我在雄关城时补充兵员中的一个,相貌也十分俊朗,没想到下手如此之狠。我看了看那受伤的士兵,道:“马上去医营包扎疗伤。”
那士兵答应一声,由另两个士兵扶着走了。我让反剪着简仲岚双手的士兵放开他,道:“简仲岚,你为何对同伴动手?”
简仲岚仰起头道:“统制,属下有一破敌之策,刚才和钟涛说了说,哪知他笑话我是胡思乱想,还辱及我的生身父母……”
边上一个士兵插口道:“简仲岚,你也不要乱讲,钟涛不过是说了你那狄人的妈,他可没说你爸的坏话。”
这简仲岚的母亲是狄人么?我看了看简仲岚,但狄人与中原人相貌相差无几,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我道:“即使他出言辱及父母,你也不该动手。军法第五,杀伤同伴者,不论何因,罪轻者责打,罪重者杀,你不知么?快去向他赔礼,然后回来领打。”
简仲岚道:“我不去!他说我是狄人野种……”
他说得如此强硬,我心头也有了怒意,道:“简仲岚,难道你不愿领打,宁愿受斩么?”
我是想吓吓他,只消他软下来,也马马虎虎打上几棍便成了。哪知道简仲岚一梗脖子,怒道:“凭什么我去向他赔礼?我宁可受斩!”
这简仲岚也实在太不知好歹了。我怒意已起,喝道:“简仲岚,你若是再如此,我便只能动用斩刑了。”蛇人就在城外,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性命还有多久,这些士兵一定会有许多战死在沙场上,我实在不想动用军法中的斩刑。虽然军法中说什么“杀”的多了,我却还从来没用过。
简仲岚也怒道:“统制,你赏罚如此不明,算什么统制!”
这个简仲岚实在太不明白事理,边上曹闻道也听不下去,喝道:“简仲岚,你怎敢如此对统制说话!”
简仲岚叫道:“我不管!就算是帝君,我一样要说!他辱我母亲,我恨不得一刀把他的头砍下来!”
边上的士兵都有点骚动,我没想到这简仲岚居然还如此强硬,当即举起手喝道:“推下去!马上……”
我正要说“斩首号令”,有个人忽然从我身后伸过手来,搭在我的手上。我扭头看去,正是张龙友,他向我摇了摇头,小声道:“楚将军,这小卒大有气概,他这条命还是留着杀蛇人吧。你还记得当初你那护兵么?”
张龙友的话很温和,我的心却象被刺了一下。他说的是祈烈,当初我在前锋营当百夫长时的护兵。后来我调到龙鳞军当统领,祈烈就继我为百夫长。当武侯因为高鹫城绝粮,决定斩杀城中妇女以人肉充作军粮时,祈烈为了一个女俘,不惜以张龙友为质,威胁武侯。那时我去劝过祈烈,但祈烈在知道此举无用后,绝望得杀了那女子后自杀相殉,我一直引为深憾。张龙友又提到了这件事,我也不由得又想起了祈烈。
那时我的情形与祈烈差不多,我也想过不惜一死也要保护我帐中的女俘,但最终还是借醉逃避了。我没有做到的,祈烈却做了出来,如果那时我也和祈烈做了同样的事,也许我也早被武侯斩杀了吧?
张龙友一说起祈烈,我嘴边“斩首”这两个字便说不出来了。我看了看那简仲岚,他仍是傲气十足地看着我,我微微吐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愿赔礼,那就加倍责打。拖下去,十军棍。”
军棍其实主是枪杆,很沉重,特别是把人摁在地上,一棍打下去,当时便能出一条淤青,十棍打下去,后背两腿就会黑紫一片。我本来不想把他打这么重的,只消他赔礼,打个五棍便最多了,那个被他砍了一刀的士兵也多半可以心平,谁知他会如此倔强。
十棍打完,简仲岚已站都站不直了,边上有个士兵扶着他过来,他勉强向我行了一礼道:“谢楚将军责打,但我是绝不会赔礼的。”
这简仲岚年纪不大,如此之硬也令人赞叹。我正有些不知该如何收场,那个叫钟涛的士兵正好回来了,他冲过来道:“统制,请你不要责打小简了,我这张臭嘴也不好。”
这钟涛身上吊着白布,没想到他会给简仲岚求情。我看了看东倒西歪的简仲岚,他疼得嘴唇都失了血色,我低低叹了口气道:“送简仲岚去医营医治吧。”
军棍打下后,他后背两股全是血泡,得及时放出淤血,才不至于有什么后患。简仲岚向我行了一礼,一瘸一拐地便走,钟涛连忙过去扶住他,小声道:“小简,对不住了。”
这钟涛甚识大体,总算圆满解决了这事。我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喝道:“弟兄们,我们身在行伍,当有同袍之谊,如今大敌当前,万事皆以战事为先。自己一军兄弟,纵然旁人偶有失言,也不能对兄弟动武器。再有这等事情发生,定要斩首号令全军,以儆后患。”
前锋营都是些精壮汉子,有些年纪比我还大,他们看了看扶着简仲岚的钟涛,同时低声道:“遵命。”
处置好此事,让曹闻道和钱文义接着领他们操练,我向张龙友笑了笑道:“张兄,我带兵不严,这等危机关头还会出这等事,让你见笑了。”
张龙友却没有什么取笑的意思,喃喃道:“令行禁止,令行禁止!楚将军,你可渐渐已有古大将之风了。”
令行禁止,这是《胜兵策》中提得最多的话。这话原文是“为将之道,令行禁止,虽误亦行。”也是说,既使这命令是错误的,也得执行。
在军中,威严比明察秋毫重要得多,要统御士兵,便要在士兵中树起绝对的权威,只有这样,这支队伍才称得上具有战力。可是,我却实在不喜欢这样。
可也只能这样吧。
第四十章 帝都决战
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
现在所有的士兵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虽然一直在和蛇人战斗,但蛇人围城以来,帝国军一直采取守势,从未出击过,当要决战的消息传来,新兵还跃跃欲试,反倒是老兵的情绪有些波动。对于新兵而言,蛇人无非是种不曾见过的野兽,没什么可怕的。
这是决定帝国存亡的一战。如果再坚守下去,自然要再守两三个月也不在话下,可是谁都知道,帝都虽然号称“铁打雾云城”,却不是真的铁打的,城墙虽然高峻坚实,仍然会有被打破的一天。
文侯这些天都在视察诸军,而城中的士农工商各层每天都有人上城头劳军,他们也一定觉察到这一战的重要性。如果不是文侯严令不得让不相干的人上城,只怕城头上会挤满或惊慌或好奇的城民。与其说他们是在劳军,不过说是想看看到底有几分胜算。即使文侯宣称这一战已经策划得天衣无缝,胜机极大,帝都仍然笼罩着一片惊恐,仿似末日将临。
现在城中粮食虽然还不曾告竭,却也已经有即将不继的迹象,可是我们的伙食却比平时好了许多。那都是城民们自愿送上来的,平时帝国的士兵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城民们还有什么“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闲话,此时士兵却象真成了再生父母,大大受人尊崇。
送走两个城中米行的劳军代表,我觉得有些疲惫,正想就在城头歇息一会,钱文义突然跑了过来,一脸的惶恐,我正待问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已先行叫道:“楚将军,快点齐弟兄们,帝君来阅兵了!”
帝君!我吃了一惊。这一代的帝君号称“太阳王”,年号天保,但上天却显然一直不太保佑他。我上过几次朝,但每一次都不敢面对他,而帝君也一向深居简出,整天躲在后宫里。现在他居然会上城阅兵,实在是难得的事,我几乎想说两句挖苦的话,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道:“好吧。”
钱文义大概见我没有他那样激动,诧异地道:“楚将军,你好象有点不以为然啊。”
我的心事也不想和他多说,只是笑了笑道:“今天很累。快去吧,要是帝君上了城我们没列好队,那可丢尽前锋营的脸面。”
等我们在城头排列整齐时,帝君一行也已经过来了。说是阅兵,帝君只是坐在一个无顶的八人大轿中,一路向着士兵们摆手。当他走到前锋营这一片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
他们大概为帝君的莅临欢呼吧。我在人群中举了举手,看着那个坐在轿子里只挥挥手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听说帝君还不到五十,但看上去却已经足足有六七十了,脸色焦黄,一副病容。
我们流洒鲜血,付出生命的代价,保卫的就是这个人么?我有些想笑。帝国上上下下的官吏们总是时不时地宣称说帝君就是帝国的象征,可这个象征无非也和一个废物相差无几。
如果有人知道我想的是这些,大概够得上死罪吧。我暗自想着,但仍然想笑。我们为什么非要有个帝君?象共和国说的,以人为尚,以民为本,那么没有帝国,我们岂不是一样活下去?而且不用把那么多东西去养活那么多毫无用处的宗室,老百姓大概还会过得更好一些。这也是当初共和军一起便成燎原之势的原因吧,只是如果战后我真的能与郡主成婚,那时我还会这样想么?
我不禁沉默下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站在百姓立场上,但一想到如果我也成为宗室的一员,只怕我也未必还会这么想了。看来,想想总是容易的,真的要做时却往往做不到。
我有点颓唐地低下头,也不管是不是会被别人当成对帝君的大不敬。反正这次上阵,我的性命多半要丢掉了,好歹也让我死前痛快一点吧。哪知我刚低下头,曹闻道忽然小声道:“楚将军,太子也来了。”
太子来不来其实也不关我的事。我有点厌烦地抬起头,浑身却猛地一震。
是她!
她坐在太子身边,木无表情。虽然一身都是绫罗绸缎,可是在我眼里,依然还是那个怀抱琵琶,穿着黄衫的女子。我只觉有一个巨锤猛地从我头顶砸下,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差一点就是高声叫起来,可又马上醒悟过来。
现在,她已是太子的侧妃,听说也已经身怀有孕了。太子自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很喜欢她,所以后来专门向帝君要来做侧妃的吧。太子一正二侧三妃中,她是首先有身孕的,如果她生了一个王子,而太子正妃没有子嗣的话,说不定她还有可能成为太后。
象一个越来越远的幻影,再过些日子,也许我连她的样子都要忘掉了。可是,她的影子我会忘掉么?不会。那就象刻入石块的痕迹,即使被岁月侵蚀得渐渐漫漶,但我知道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她坐在太子身边,也没有抬头。我的心头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叫着,越叫越响,希望她能看一下我。她还记得我么?
也许她已经忘记了我们一起逃出高鹫城的事了,现在和那时毕竟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太子的车已经过了,我有些失望地看着她的背影,正要垂下头,忽然,我的心头又是猛地一震。
她回过了头!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我,她只是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我身上的战甲也与别人的没什么不同,只怕她并没有发现我,但我总觉得她一定在心底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她是为了在那些千篇一律的人群中找我吧。我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再不顾一切,猛地冲了出去。
我刚上一步,却惊愕地发现所有人都向前走来,并且全都在欢呼着“万岁”,我只来得及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便又转过头去了。我大声喊着,举起手来,但眼前已是千万条手臂在挥舞,耳边也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就象一棵水珠淹没在大海中一样淹没在人群中。我想要挤上前去,不顾一切地向她说我想念她,即使当场被恼羞成怒的太子杀死也在所不惜,可是人群在我身上挤作一堵坚实的围墙,任我如何努力也休想再挤上一步。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了。我呆呆坐着,听着耳中不绝的“万岁”声,泪水却不由得流出了眼眶。
我答应和郡主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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