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我暗自苦笑,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心底却有点愧疚。如果不是小王子来看我,我哪里会想到要去祭一下郡主?
买了些香烛,和小王子并马向西郊而去。天还很冷,西山上积雪未化,国殇碑和忠国碑树立在华表山头,如两个无言的巨人,郊天塔虽然依旧挺立,却掩饰不住萧索之意。到了墓地,点上香烛,我还没跪下,小王子已抢着跪下道:“姐姐,姐夫看你来了。”
我也跪了下来,身后陈超航以降的随从们都纷纷跪倒。郡主的坟土还很新,上面盖着一层积雪,过上千百年,也会象寻常荒坟一样,谁也不知道这里埋过一个聪明绝顶,心比天高的女子吧?
我磕了个头,什么也没说。一阵寒风吹过,附近一棵树上挂着的积雪扑簌簌地被吹下来,仿佛更增寒意。
“回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小王子才轻声说道。我站了起来,因为跪得太久,两条腿也有点酸麻。我点点头,道:“好吧。”
临走时,我又看了一眼郡主的坟头。虽然春天还没来,坟头上却长出了一根细草。这根草被冻得蔫了,可还是倔强地活着。
我们都得活着,倔强地活下去。
地军团出发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七日。整顿了一个多月,四部将领都已相当熟悉。临出发前,我又和薛文亦吴万龄李尧天三人喝了一回酒,张龙友仍然没来,想必因为铁甲车演习失利,他越发要忙了,连一点空也没有。说起新组建的地军团,李尧天大为赞许,称之为近百年来少见的强兵。得李尧天称赞,我也大为高兴。尽欢而散,送薛文亦回家后,他妻子出来迎接,看她的身子已经圆滚滚的,生产的日子只怕就在这些天,只是生子之时我肯定得在外面回不来。
离开薛文亦的家,我和李尧天两人走在街上,问起那艘巨舰,李尧天说进程顺利,基本上能在文侯给的年前之限前落成。但他说起这事时却没一点喜色,我想起他说过,文侯建如此庞大的船只,只怕是为了海战,也不禁有些担心。
没着没边地说了两句闲话,李尧天忽道:“对了,楚将军,过些天,我也要去五羊城一次,你有什么事要我做么?”
我道:“这次是你护送?”李尧天点了点头。我想了想,道:“别的也没什么……对了,你说,要送朋友一点礼物,最好是送些什么?”
李尧天道:“给五羊城的朋友么?武器不要送了,帝都的特产么……呵呵,不能送个官吏吧。”
我也不禁失笑,的确,帝都实在说不上有什么特产,最多的想必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吏。只是李尧天也会说这些挖苦的笑话,我倒没有想到。我道:“说真的,那是个女子。”
李尧天道:“那送点点心之类吧,只是怕我送到后你那朋友也不敢吃。”
我想了想,道:“点心也不太好,还是买点摆设送她好了。李将军,陪我去东市看看吧。”帝都的摆设最有名是一种泥人,做泥人的艺人很多,东西两市都有,最有名的号称“东四西八”,东市的是“仇古方归”这东四家,各家泥人都很精致。这儿离东市不远,趁天色还早,我让李尧天陪我去看看。
李尧天却还没来过东市,到了里面,看什么都甚觉新鲜。那仇古方归四家中,古方两家主要做的是小孩的玩物,仇家做的则是套活,全是戏台上人物,一套少则十余个,多则数十个,唯有归家有样绝活是按人脸现捏,只是这样价钱就要大一点。送给白薇的话,如果照我的样子捏一个泥人,只怕要搅得郑昭多心,想来想去,还是去仇氏的泥人铺子里买了两套小泥人,准备给白薇和紫蓼一人一套。这套泥人价值不菲,小时候最想要的就是这样一套,只是那时根本买不起,只能看看,以我现在的俸禄,自然已不在话下。
让那店主东将两个木盒捆得整整齐齐,我看着摆列在柜上的泥人,越看越爱,也给自己买了两个。正要交给李尧天,却见他站在那归家的泥人摊前,里面一个匠人正看着他在捏着泥人。归家的匠人手艺名不虚传,手指运动如飞,捏出来的泥人十分神似。让了颜色后,放在边上阴干,李尧天掏钱付掉了,将那泥人托在手上看着,对我道:“象不象?”我笑道:“很象。李兄,你还有这份雅兴。”
李尧天只是看着那泥人,似乎没在意我的打趣话,道:“给我妻子放在桌前吧。下一次回去,想必儿子也该会叫爸爸了。”
我道:“你有儿子了?”
李尧天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些日子刚得的消息。唉,我还没见过他呢,真想看看他去。”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的尽是温情,哪里象个手握重兵,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勇将。我心中不禁有些妒忌,叹道:“真好。若没有战争,在家里与妻儿过过日子,也真个不错。”
李尧天笑了笑,道:“楚兄,你的志向也小了点吧?”
我道:“可是我真是这么想的。唉,我宁可建不了什么丰功伟业,只望天下太平。”
李尧天也沉默了一阵。其实,有谁不那么想?也许只有想在战争中得到好处的人才会希望遍天烽火吧,只是,我当真不想。
将那两套泥人交给李尧天,与他分手后,我回到家中。天也黑了,我点着蜡烛,将那两个泥人放在桌上。这泥人极是精致,捏得维妙维肖,连衣上的皱纹都捏出来了。看了一阵,眼前忽然一阵模糊,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在高鹫城时的武侯宴上,她低着头弹着琵琶。
二太子叛乱时,她已身怀有孕,再过几个月,大概要为太子生一个小王子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每过一天,她就离我远一分,在我记忆中也模糊了一些。
我取出薛文亦给我的那套刻刀,从中拿出块木头。这是在海上时拣来的沉香木,据朴士免说,这沉香木极为难得,为南海的檀木在海上随波逐流,浸得年深日久才形成的。虽说檀木在海上浸得久了,受风浪侵蚀,总有一些会化成沉香木,但是沉香木比水要重,一旦化成沉香木就会沉入海底,再也找不到了,而时候不到,沉香木纵然已有变化,也松散之极,毫无用处。这块沉香木是有一天朴士免偶尔发现的,截下来后只有这一小块最佳,便给了我。
初学雕刻时我就有一个念头,想把她刻下来,现在我的技法虽然还不是太熟,但我怕过一阵后我就会忘掉她的容颜,再也记不起来了。用这块沉香木刻她,也许,多半也是个安慰。
刻刀吃进木头里,木屑落下来,簌簌有声。朴士免说过,雕刻有挑、剔、切、削、抹、退、割、拢八法,下刀之时要狠,不能犹豫,因为雕刻最讲一气呵成,纵然一刀有错,仍然错有错着,可是如果犹豫不决,刻刀停停落落,反而不可收拾。我下了几刀,已经约略刻出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之形了。
刻好轮廓,拿在手里又看了看。沉香木很名贵,我也想尽量少刻掉一些,只是这个轮廓就更显粗糙了,实在没信心再刻下去。以我现在的手艺,刻点寻常的东西大概也可以被人称一个“好”字,但离神似还有十万八千里之遥。我把它放回那刻刀盒中,找了另一块普通木头,顺手刻下去。
这回刻的是一匹马。在五羊城时,我最想念的倒是飞羽,因此刻了许多,其多大半都不太好,但刻了那么多,手也已经很熟练,现在刻的马倒是颇有几分神似。这回落刀无意,刻出来反倒更加出色,刻出轮廓后便显得这匹马神骏不凡,我被勾起兴趣来,细细地刻下去。马蹄,马鬃,甚至马铃都细细地刻了出来。等落下最后一刀,看看成品,自己也大为得意。
这匹马刻得大有神气,是我到现在为止刻得最好的,只怕以后更有长进,也未必都能刻成这样。我托在手上看了又看,直到睡意袭来。
第二天就是十七日。一大早便要出门,看看昨晚刻的那匹马,实在爱不释手,也带在身边,准备有空时向曹闻道他们炫耀一下。去了一趟五羊城,我还多了这件本领,他大概还不知道。刚向下人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在我出门时自己照料便是,门外忽然响起了小王子的声音:“楚将军!”
小王子一大早便过来了?我有些意外,道:“小殿下,请进……”话还没说完,赫然见小王子与安乐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随从。一见安乐王,我大吃一惊,抢上前去,一下跪倒,道:“王爷。”
安乐王脸上也不见什么神色,只是扫了我一眼,道:“楚休红,起来吧。你要出发了?”
我站起身,道:“是,王爷,末将奉命增援,马上就要去东平城。”
安乐王看了看周围,哼了一声,道:“闹中取静,倒是一处好宅院。”
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安乐王的来意。这次回来,我一直不敢去见安乐王,不知他会不会兴师问罪来了。小王子突然看到我放在桌上的那匹马,尖叫一声,一把抓起来,道:“楚将军,这是谁刻的?好漂亮啊!”
我道:“禀殿下,这是末将闲来刻的。殿下喜欢,拿着玩吧。”
小王子道:“楚将军,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父王,我说楚将军很厉害的,是吧?”
我有点哭笑不得。作为一个将领,会一手雕刻看来也与厉害无关。安乐王仍然只是哼了一声,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小王子讨了个没趣,抓起我那个木盒,打开了道:“这是刻刀么?盒子也真精致。”他一打开,正看见那块沉香木,道:“这是什么?”
我吓得魂不附体。虽然现在只是个轮廓,但万一被安乐王发现那是她的样子,这个漏子可捅得不小。我拿过来,干笑道:“这是沉香木,还没刻好呢。”哪知安乐王忽道:“拿过来,给我看看。”
到了这时候,我也不敢不给,硬着头皮把盒子递过去。安乐王打开盒子看了看,脸上阴晴不定。我正在担心,忽然见他眼角滚落一滴泪水。他侧过身子,伸手极快地拭去了,将盒子还给我,道:“楚休红,好好刻吧。”声音却温和了许多。
我有点呆了,也不敢多说,只是道:“是,是。”
安乐王又看看四周,道:“楚休红,等你此番出征回来,常到我王府中走走。”
我道:“是。”心中却仍是疑惑不定,不知他要说什么,却见安乐王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我道:“楚休红,你拿着吧。”
这块玉佩温润无比,看样子就很名贵。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却听安乐王叹息一声,道:“这是小茵随身携带之物,本来是成婚之日给夫婿的。今天给你,虽然晚了点,却也不迟。”
我再也忍不住,一下跪倒在地,想说两句,却哽咽着说不出来。他没再多说什么,拍拍我的肩,只是对小王子道:“走吧,别让楚将军误了卯。”
他先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仍然捉摸不透。小王子临走时,小声道:“楚将军,好好刻啊,刻得象一点。”
安乐王是误把那当成郡主的像了!我猛地回过味来。这块沉香木还只是个毛坯,我是知道到底是什么形状,安乐王却只能约略看出那是个女子的形状。一想通这点,握着那块玉佩,我心头突然象刀绞似的疼痛。
第十七章 跨江而击
地军团此次出师,我作为前部横野将军,身负先行之职。杨易伤势未痊,我留下了两个伤兵在帝都服侍他,将部下分为两大两小四部,钱文义和曹闻道各统一军在前,斧营与箭营则与我跟随在后。
从帝都南门出发,经过北宁城时,只见一片残破。北宁城本是屠方居城,当初帝国军在此与蛇人相持了长久,经过无数次苦战,最后才不敌退却,在北宁城损兵极众。屠方经过北宁城时,让全军停下一会,为死难将士默哀。说也奇怪,原本天气晴朗,当我们进入北宁城时,却风雪大作,一下子冷了下来。在风雪中看着北宁城的残垣断壁,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屠方见到这副情景只怕也别是一番心情。
这几年战争,先是共和军,再是蛇人,已经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死在战火中,以后还不知要有多少百姓丧生。龙战于野,生灵涂炭,不论是改朝换代还是抵御外敌,只要有战争,最苦的仍然是天下苍生。
离开北宁城继续往前行军,一路所见,仍是盈路白骨。原本从帝都到东平这条大道十分繁忙,两边村落不断,现在却残破不堪,没到北宁城时偶尔还见得到几个村庄,里面住的也是稀稀落落几户人家,等过了北宁城就是一片荒芜了。
从帝都到东阳城有一千余里,如果骑着快马拼命赶路,三到四天可到,行军的话却总要在十天上下。在风雪中,两万人马绵延数里,大旗招展。回头望望北宁城,在漫天大雪中已经只剩一个轮廓。
地军团走得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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