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我的脸大概也有些苍白了,喃喃道:“郑兄,承蒙你不杀,高谊可感。”他只是不能对我用读心术,摄心术依然可用的。如果他要杀我,一样也杀得掉。
郑昭苦笑一下,咳了几声道:“别以为这种杀心术是易用的,这是种借刀杀人之术,你若不动杀机,我根本杀不了你。方才这狄人少年杀机已然极盛,我不杀掉他,他马上就要砍落你的头了。”他咳了两声,道:“别说了,马上将那四个狄人杀了斩草除根!”
现在郑昭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会杀心术的事传出去吧。只是沙吉罕手头有一支三百人的狄人骑兵。虽然不多,不过狄人骑兵以悍勇闻名,也须小心从事。我本来想控制住沙吉罕,让他发布命令,逐步解除这三百狄人骑兵的武装,可是现在沙吉罕已死,这条计便行不通了。我想了想,道:“等一下再杀,有个人还有用,仍要倚仗郑兄你。”
郑昭犹豫了一下,他使出杀心术已极其疲惫,要他再用这种术法一定是勉为其难。但他也知道现在我们已是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要拼一拼了。他点点头,道:“好吧,我知道你想利用那会做人皮面具的塔卜里。这人意志远不及那沙吉罕,我还撑得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喝了一口,长吁一口气,道:“该怎么做?”
他打开瓶子时,我闻到一股忘忧果汁的味道。忘忧果汁服下立竿见影,能马上止痛提神,但这种果汁治标不治本,事后对人身体有损,因此只是权宜之计,给士兵在战场上受伤后服一口。我道:“好,你先歇一歇,等一下我会将那塔卜里带到这里,听我说‘动手’两字,你便控制住他。”
我将我的计划跟他说了一遍,郑昭点点头,道:“我记得了。”
我道:“你再休息一下吧,有劳了。”让他坐回隔帘后,我让冯奇将邵风观五德营统领还有小王子他们找来。
他们来得很快,邵风观进来时还想说两句笑话,但看我一脸凝重,便没说什么。我让他们坐下,道:“诸位,现在已是我们远征军的生死关头了。方才,监军沙吉罕与数人来行刺我。”
如何对付沙吉罕,我只约略向邵风观说了一点,五德营五统领都还不知道,但他们一定也猜到我迟早会解决沙吉罕。听我这样说,曹闻道“忽”地站了起来,道:“什么?统制,我去杀了他!”
我道:“不必了,沙吉罕已死。”
这话一出,不但是五统领,便是邵风观也变了脸色。曹闻道说是要去杀了沙吉罕,但谁也不会当真。可是如果我杀了沙吉罕,那就是公然反叛。我对邵风观所说的计划,也并不是要杀沙吉罕的。
杨易道:“都督,沙吉罕虽然最该万死,只是该如何向文侯大人交代?”
我道:“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的关键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付他那三百个亲兵。”
官场上这种事,用得最多的口吻就是“暴病身亡”,但说沙吉罕在我帐中突然暴病而亡,只怕是火上浇油。杨易踌躇了一下,道:“一不作,二不休,干脆……”
杨易的意思是趁消息尚未走漏,将那三百人一同杀了吧。这种时候本由不得我发善心,可要将那三百个无辜狄人一同杀了,这事我实在做不出来。我道:“全都杀了,太残忍了。我倒有个主意,那沙吉罕有个手下擅能制作人皮面具,沙吉罕方才便准备将我杀了,易容为我,让你们不起疑心。我们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这人来骗过那三百人。”
杨易道:“这人会听么?纵然威逼他,万一到时他变卦,岂不是弄巧成拙?”
杨易还不知道郑昭有摄心术的事。我微笑道:“他不会变卦的。”
曹闻道忽然道:“统制,那位郑昭先生是不是在这里?”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郑昭前来商议,此事极其机密,郑昭也瞒得极好。我不知道曹闻道是怎么猜到的,马上又想起当初曹闻道与我奉命捉拿郑昭时,都中过他的摄心术。事后曹闻道嘴上不说,但对郑昭一定耿耿于怀,现在想到能控制那塔卜里的最佳人手,便是这个能控制他人心神的人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好,身后忽然传来郑昭的声音:“曹将军果然神目如电。”
我扭过头,只见郑昭撩起隔帘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此时已恢复常态,倒是曹闻道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邵风观他们也没想到郑昭居然在我帐中,邵风观已吃惊道:“郑先生!”
郑昭微微一笑,向我道:“楚将军,这位杨将军所定之计才是上上之策。那三百狄人军不是易与之辈,留着总是祸害,不如解决了便是。”
你当然觉得杀了他们最好。我心底想着,还没说话,邵风观忽道:“郑先生所言有理,我觉得也是彻底消灭了为是。”
我心头一乱,道:“怎么消灭?”
廉百策在一边插嘴道:“让那人假扮沙吉罕监军,只消放出风说小王子奉命前来,诸军紧急检阅。再让小王子命沙吉罕交出监军大印,让那假沙吉罕假装不肯,起兵谋反,便可名正言顺地杀了他们。”
这计策很是毒辣,廉百策虽然没说支持哪一边,但他出了主意,显然也是支持将狄人军全灭的。军中成军,而且这三百人还是属于监军的,这实是兵家大忌,廉百策心里肯定也很想将他们解决掉了。
现在邵风观和两个统领都同意了全歼狄人军的事,我的心头一阵乱,道:“只是,这样太不讲信义了……”
邵风观道:“兵行诡道,哪有信义可言。”他抬眼看了看曹闻道、陈忠与钱文义,道:“三位统领意下如何?”
曹闻道敲了敲桌案,道:“统制,末将也觉得还是一举解决了为上策,不然便是块心病。”
陈忠看了看我,没说什么,钱文义却道:“都督不愿多有杀伤,自是仁者之心。”
我不由一阵苦笑。钱文义不愿得罪我,他虽然没有明白支持全灭狄人军之议,但这话里显然也有这样的意思。我还在犹豫,曹闻道低低喝道:“统制,现在已势成骑虎,纵然不杀这三百人,我们叛逆之名也逃不了的。唯一的办法,便是先封了口,只消能一举消灭蛇人,有了此功,回到帝都后纵然文侯大人想怪罪,也不会说什么话了。”
我脑海中一亮。曹闻道虽然有些莽撞,但他这话实是至理。我违背文侯意图与共和军联手,那已经形同叛逆,杀不杀这三百狄人军都改变不了叛逆之实。只是,那毕竟是三百条人命啊,要我这样毫无理由的一律斩杀,这样的命令我当真开不了口。我正想着,曹闻道又在桌上一拍,道:“统制,当机立断,杀了吧!”
我还没说话,杨易也已站起身,道:“统制,若不杀这三百人,势必酿起大祸。当机立断,此时不能由恻隐之心。”
如果我还是当初前锋营的那个小小百夫长,我一定会厉声斥责,说他胡言乱语吧。只是,现在我说不出来。杀了那些无辜狄人,我做不到。可是因为不杀他们,日后文侯清洗,我就要连累五德营中层以上的军官,这样的事我更不敢想象。
我的心里乱成一片,隐隐约约地,也有些能够理解当初武侯的决断了,到了现在这样的位置,许多事都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吧。我暗自叹息。假如我仍然是个只知冲锋陷阵的小军官,恐怕会更好一些。
陈忠道:“只是那三百人根本没有罪过,杀了他们,如何服众?”
曹闻道低低道:“他们属于沙吉罕的亲兵,这就是死罪了。一旦这三百人作乱,那要死的就远远不止三百人了。”
陈忠道:“可是他们未必作乱……”话未说完,便打住了,垂下了头。
邵风观道:“楚兄,现在该你下决心了。”
我看了看他们。现在代表五德营的五统领大半,还有代表风军团的邵风观,代表共和军的郑昭,都同意全歼狄人军了,我要做什么决策已是不言而喻。我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出颤抖,道:“好吧,就按杨统领的计策办。”
这正如郑昭所说是一条上上之计,但我的心头依然疼痛不堪。我蓦然又想到了百辟刀上的那八字铭文。“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当初觉得这八个字平平无奇,现在才越来越觉得其中的痛苦与悔恨。有时候,只能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
当年的李思进老来,只怕活在自责中,而我也会如此么?
有郑昭的主持,一切都依照计划运行。塔卜里被郑昭控制着改扮成沙吉罕的样子,沙吉罕因为长了一嘴胡子,年纪虽小,身材却相当高大,与我相差无几,塔卜里扮他比扮我更容易。加上是夜间,以小王子奉命前来接替监军之位为由阅兵,郑昭控制着塔卜里当众表示反抗。那些狄人军果然忠诚,根本无暇分辨这是真的沙吉罕还是假的沙吉罕,便当众作乱。只是五德营已严阵以待,狄人军还没来得及冲到我跟前,几乎是砍瓜切菜一般被五德营料理了。三百狄人军,包括塔卜里在内,一个都没留下,首级全部斩落。
我与小王子并辔站在观礼台上,看着那些狄人军在五德营的攻击下溃不成军。狄人都是骑军,可阅兵时都没骑马,他们不能一展所长,更不是五德营的对手。看着满地的残臂断肢,我突然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在战场上更血腥的场面都看到过,可是现在这种屠杀却让我极其不舒服。
“楚将军,你看那人,本领不错啊。”
小王子突然叫了起来,指着场中的一个狄人。此时狄人已经只剩下三四十个了,仍在垂死挣扎,其中一个持枪的狄人枪法大是高明,左右挡格,五德营结阵而行的士兵居然一直拿不下他。不过以那人的本领之强,仍然无法对抗结成阵势的五德营,正步步后退。而这时五德营围成的圈子已越来越小,再近得几步,那人便退无可退,只能死在刀枪之下了。
我道:“是啊,这人枪法不错。狄人枪法大多不佳,这人倒是个异数。”
小王子抓耳挠腮,道:“楚将军,我想……这个……那人本领很好,是不是让他死得体面一点?”
我道:“你想与他比枪?”
小王子点了点头。他嗜枪法如命,见那狄人枪法如此出色,难免技痒难忍。
我沉下脸来,道:“不行。现在你与他比枪,那才是看不起他,在他临死前还要戏弄他一番。还是让他死在刀枪之下吧,死得像个汉子。”
那人果然像条汉子,此时他已退无可退,四面皆是压上来的五德营,终于大吼一声,猛地向东边冲去。这拼死一击当真凌厉,他刚冲上两步,两支长枪已然刺穿了他的身体。但这狄人浑若不觉,仍然向前冲去,一枪刺向一个士兵。这种一命搏一命的拼死战法谁也挡不住,那个运气不好的五德营士兵被这一枪刺了个对穿。不等那狄人拔出枪来,前后左右同时有十几支枪刺过来,这一次他再想搏命也不成了,浑身上下皆是血洞,整个人都像浸在血里。
看到那狄人的搏命一击,小王子失声“啊”了一声。那狄人的枪法出色,但最后一枪却已不是枪法了,可偏偏是这一枪谁也挡不了。小王子的身体都有些发抖,大概想想方才如果真的去比枪,那人搏命杀来,他也未必能挡住。他喃喃道:“这算什么枪法。”
我道:“小殿下,战场上,枪术其实并不能决定对决的胜负。”
战场上你死我活,谁也不会来与你一招一式地比枪。武昭老师号称天下第一枪,假如他上了战阵,一对一时别人大概奈何不了他,但只消三四个士兵上前围攻,他就根本难逃性命了。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其实是一股悍不畏死的勇锐之气。只是小王子养尊处优,他可以将枪术练到精益求精,却少了这股气势。
小王子默然不语。半晌,他道:“楚将军,那么难道为将之道,别的几乎可以不用说,就是要心狠手辣么?”
我垂下头,道:“兵者凶器,终是不祥之物。虽然战场上要心狠手辣,但如果一味心狠手辣,你这人的本身也要成为一件凶器。为将之道,最重要的,该是仁者之心。”
“仁者之心?”
“是啊。仁者爱人,视天下人皆如己身,如此方可为将。”
我这样说着,心口又是一阵绞痛。这些话我能做到么?以前我还对丁亨利说他们共和军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可即使是我,岂不也是如此?仁者爱人,我能做到多少?
原谅我吧。如果你们化为厉鬼找人抵命,我愿随你们入地狱担荷此罪孽。
看着那最后一个狄人成为一具尸体,我默默地说着。那狄人虽死仍然不倒,站立在正中,血已将他周身都湿透了,眼里仍然透出愤怒与不解。
解决了狄人军后,我马上就调集诸军紧急出发,转道向东南方向。
我与郑昭走在队伍前面,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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