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我有点吃惊地看了看他,简直不信这还是以前在辎重营里见到的那个有点傻乎乎,差点被德洋杀掉的张龙友。我道:“那张反对票也是你投的吧?”
他点了点头,道:“是。君侯于我有知遇之恩,但此时有违天理,纵然只手难回狂澜,我也只能反对。”
我本以为那张反对票是陆经渔投的,没想到是张龙友。我的心头一阵痛楚,为自己,也为那个一直在我心目中有如天人的陆经渔。
在最后关头,陆经渔还是屈膝了。可是,我却不敢责怪他,此时,我才发现,与其说是我反对武侯的决议,不如说,我的真实想法是为了她,也为了苏纹月。
我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尚啊。
回到西门,和张龙友分手后,我没有回营帐,先上了城头。城头上,金千石正带领一些龙鳞军在抢修刚被砸坏的雉堞。现在蛇人大概知道我们要吃掉它们的尸体,也学乖了,大多用石炮发动攻击,不再攻上城头来。那些石炮没有我第一次在东门见过一炮便可以在城墙上打出一个洞来的那么巨大,但也比帝国军中用的大多了。同时,蛇人的阵营又向前推进了几百步,现在在护城河外五百步处,便已是蛇人的营帐了。
蛇人的总攻已迫在眉睫了吧。我刚走到龙鳞军的阵地,金千石一见我,忙过来道:“统领,你回来了。君侯又有何命令?”
我叹了口气,道:“君侯下令,明日将诸军中所有的女子集中起来。”
金千石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那还不如先把肚子的事解决掉,君侯还想着为帝君选美的事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金将军,你也想得太简单了。”
他忽然睁大了眼,身上也是一抖,道:“难道……难道……”
我低声道:“不是难道,是真的。”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惧色,又平静了,居然也笑了笑道:“这样也好,省得操心。只是统领,你帐中的那个苏纹月也保不住了,没让统领早用几天,真对不住您了。”
我哼了一声,道:“我不会把她送出去的。”
金千石脸色一变,道:“统领,若抗命,那只是犯斩罪的。”
我看了看外面的蛇人阵营,又哼了一声,道:“斩就斩吧,反正也支撑不了几天的。总之,我绝不会将她送出去。”
金千石急道:“统领,你忘了栾鹏了?栾鹏没干什么事情便败露了,虽然陆将军也为他讲情,君侯照样将他斩了。”
我说出那话来其实也是一时冲动,可是此时却觉得我应该如此。只是,我没办法去护住她,虽然她这一次准能逃过一劫,但照此下去,最终还是难逃的。如果是她还不是苏纹月,大概我会甘之如贻的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间也觉得无地自容。我自以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是听了张龙友的话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为了那两个女子,现在才意识到,说到底我只是害怕她也会落得这种下场,如果允许她们两个保留一个,我说不定会将苏纹月献出去的。
我也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尚啊。
可是话已出口,也不能收回了。我只是道:“我意已定。”
金千石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逃过他的视线,道:“你们在这儿看着吧,我困得不行。”
昨日夜里蛇人曾经来夜袭,忙乱了一整夜才发现原来那是佯攻。蛇人现在行动来去如风,每次攻击都绝不拖泥带水,说走就走,不象最早时那样死斗不休,看来,蛇人也在变强啊。它们的佯攻让我已一整天没合过眼了,现在也的确有些困。
回到自己的营帐,苏纹月正给我补着一件内衣。她一见我,脸上带着笑意站起来,道:“将军,你回来了。”
我颓然坐倒,道:“你不要离开我,记着,绝不要离开。”
她有点不知所措,道:“出什么事了?”
我喝道:“你什么也不要问,总之,绝不能离开我身边。”
她吓了一跳,也许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这些天来,我一向对她和颜悦色,她也已露出少见的笑容了。我这般一声喝斥,她脸上又有些惶恐。我看得有些心疼,道:“反正你不要一个人出去就是了。”
“可将军你要是集合……”
我一阵心烦,喝道:“不用你管。”
这时,门口有人道:“统领。”
那时金千石的声音。我道:“金将军,进来吧。”
他抱了个坛子,一手还拎了一大块肉进来。苏纹月一见他,脸色变了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颊上有些沱红。我看了看他手里的肉,那是一条腿,不过绝对不是人腿,也不会是蛇人的肉。我道:“这是什么肉?”
金千石露齿一笑,道:“将军,我把飞羽杀了。”
飞羽是他的座骑。那可是龙鳞军的第一匹好马,脚力极快,我到龙鳞军后,给我的座骑够好了,可和他的座骑比起来还差一筹。前些日子这马前腿上中了一枪,因为吃得太差,一直没好。武侯要各营斩杀病弱马匹时,金千石却死活不肯杀掉飞羽。这个金千石,侍妾可以送我,马却看得比谁还重,他竟然把飞羽杀了,那其实也是为了做给我看的吧。
我不知是感激他好也是怨恨他好。飞羽这等好马,好好调理还能复原的,杀了连我都觉得可惜。可是,他为了劝我,连爱马也可以杀掉,我也实在有几分感激他。
他把坛子放在案上,道:“统领,这是最后一坛酒了,今天一醉方休。”
我虽然没什么酒瘾,但一闻到酒香也不禁有些心动。他将那一只马腿也放在桌上,拔出腰刀割下一块后放到炉上去烤,一边道:“统领,今日我的来意想必不说统领也明白。”
我点了点头,道:“这哪有不知道的。但我意已决,金将军不必多说。”
我也割下一块肉,放在炉上烤着,叹道:“就象你的飞羽,你今日杀掉它时不心疼么?”
我在说话时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苏纹月。她也许以为我在说马匹的事,脸上也平静得很。
“统领,我说过不谈这些,只是一醉方休。”
马肉在火上烤得热香四溢。我把烤好的一块放到碗里,道:“苏纹月,你吃吧。”
那倒也不是在金千石面前故作姿态,我分到的吃食一向和苏纹月平分。她接了过去,道:“谢谢将军。”
金千石看着她,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对我道:“来,干杯。”
我喝了一口,只觉这酒醇厚得非同寻常,有几分当初张龙友在城头浇下去的两桶那种样子。金千石将他烤好的马肉割下一半,道:“统领,请。”
马肉的味道很是粗糙,但是在饥饿时吃来却是无尚的美味。我咬了一口,正想说什么,金千石已给我倒上了酒,道:“统领,再干吧。”
这一天我不知喝了多少,只觉越喝头便越醒,可看出去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在喝下一碗后再支持不住,倒了下来。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喊了我一声,我也没答应。
醒过来时,我头痛欲裂,周围已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也知道那不过是睡起时的暂时失明的正常现象,也不用担心,只是努力睁开眼,让自己适应这一片黑暗。
此时眼前也渐渐能看到东西了,帐中没有灯,外面的一枝火把燃着,把一团不停跳动的光投射到营帐壁上。
帐篷里,暗得象什么也没有。在一片黑暗中,忽然,一个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两朵将要开放的蓓蕾压在我的胸前,柔软而又不象真实。
我吓了一跳,但醉意却让我无法动弹。马上,两条手臂围住了我的脖子。在黑暗中,苏纹月轻轻地说:“阿红,你醒了。”
她从来没有那么温柔地叫过我。这十七天来,虽然她名义上是我的侍妾,却一直只象以前的白薇和紫蓼一样,只给我洗衣服,擦拭战甲,恭恭敬敬地称我为“将军”。这么叫我,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
我有点局促不安。这样的肌肤相亲,我也是第一次。我道:“你……是你……”
“是我。”她轻声说着,“天还没亮,现在还是夜里。”
她紧紧地抱住我,双手按在我的背上,让我觉得有种很舒适的刺痛。也许是她的指甲刺入了我的皮肤,但是这种刺痛却让我有种想忘却一切的冲动。
“天还没亮,睡吧。”她喃喃地说着,象是梦呓。也许这也真的是场噩梦吧,一梦醒来,什么蛇人,什么共和军,全都不在了,而我还在军校里,等着明天和同学去那军校之花的酒店里喝上一小杯。可是,我左臂上那还没有彻底好的伤口不时传来一丝丝刺痛,却告诉我那不是个梦。
那不是梦,即使我宁可那是个梦。
我抱紧了她,无声无息地吻上她的嘴唇。在我嘴里的一片酒气中,她的嘴唇象枝头过早开放的花瓣一样,带着一股清新的芬芳。她扑到我的身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坠入了一个深深的幽谷。
象是忘记了一切时的一失足,沉没在一片蔚蓝色的天空中,穿过白云,那些絮状的烟气从我身边,从肋下,从指缝里不断划过,任是绝望地挣扎,依然是一片空虚。
只是那绝望也是美丽的。
雨还在下着,但已小了许多,现在打在帐篷上的是些温柔的碎响,细细密密的,象一张用无数小珠子穿成的珠帘,被风吹得起了波纹。
她低低地呻吟着,外面的火把透过帐篷,我也只能看到她的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动,更象一个虚像而不是真实。
我再也忍不住,用无力的双臂一把搂住她,让她伏在我身上,低声地抽泣起来。
她紧紧地抱住我,象要融合在我身体里一样,只是喃喃地说着:“夜还长,睡吧,这是我生命里最长的一个夜。”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拼命地抱紧她,象是生怕她会象一片羽毛一般飘然远去。可是醉意让我的手臂象不属于自己一般,我都感觉不出自己怀里的那个人。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着:“这一切有你这样一个人的话,那也已不枉这一世了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觉得她的身体又开始发热,象一块渐渐融化的冰块。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我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你听到什么了?”
她的眼里满是泪水,象一朵已将要凋零的花,已不胜一涓滴晨露。
久久无语。雨洒在帐篷上,沙沙的,把透进来的火把的光也逼得暗淡了许多。
醉意又开始一阵阵袭来。
等我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根红色的发带缠在我手腕上,象是血。看着这发带,我感到一阵茫然,象是从心底抽去了什么,连站都站不稳了。我穿好衣服,走出营帐。
金千石站在门口,背对着我。我走过去,站到他身边,小声道:“是你跟她说的?”
金千石看了看我,又躲闪着我的目光,也没回答我。我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那不能怪你,我只觉得我是个卑鄙的人。”
金千石抬起头,道:“统领,你别这么说……”
我不敢再看他,只是抬头看着天空。今天是阴天,也许过一阵仍然要下雨,灰云堆满了天空。我背起手,道:“金将军,我只以为自己算是个正直的人,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不是,我只是个卑鄙的小人。”
他叹了口气,道:“统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儿女情长,你可不要怪我……”
他还没说完,我忽然抽出了百辟刀。他脸色一变,还不等再说什么,我已在自己的左臂上割了一刀。
血象泉水一般喷涌而出。
金千石惊道:“统领,你做什么?”他一把夺掉我的刀,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条,绑住了我的伤口。我没有说话,好象那条手臂并不长在我身上一样。
血流下手臂,手腕上那条发带现在隐没在一片血痕中,也看不清了。我看着天空,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出。
我并不是不知道醉了后就会人事不知,但我还是醉了。那也只是因为想借一场酒醉来逃避那个责任吧。可是现在我除了自责以外又能有什么?知道自己并不象自己想的那么高尚,倒更有了种自暴自弃的快意。那种对苏纹月的内疚和对自己的痛恨交织在一处,只怕现在血流光了我也不会在意的。
天空中,云越来越厚。云层后,恍惚又听到了第一次看见苏纹月时她胆怯的声音,和我一块儿喝粥时的少有的快活,以及,昨夜她那幽幽的叹息。这一切,都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象一堆火一样来灼痛我的记忆。
如果我能有记忆的话。
信使派出后的第二十三天,依然没有消息。武侯已派出五批信使,按理,最后一批出发的也该回来了,可是一个也没有。
坐在城头,我捧着一碗刚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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