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听说龙鳞军是天下第一强兵,那你的本领一定好得不得了了?”
他说这话时撇了撇嘴,我不由一阵苦笑。前锋营也自认天下第一强兵,不过没有龙鳞军那么经常挂在嘴边。这贵公子要是知道我原先是前锋营的百夫长,只怕更要撇嘴了。我道:“不敢。”
“那好,你就来试试我的枪吧。”
他从马上摘下了枪。他这枪也华丽之极,一杆长枪用金水刷过几遍,金光耀眼,枪尖下,一个血红的缨子垂下来,好看之极。不过,他一摘枪我就知道,他这把枪枪头还不到我以前所用的三分之一,这种枪无非是公子春狩时打打麋鹿野猪之类,真要上阵,只怕一碰就折。
他将枪取下,那陈管家已惊道:“公子,您万金之体,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么?万一,你大爷知道的话……”
这少年也有点迟疑。不知陈超航嘴里的“大爷”是谁,他多少也有点忌惮。但他刚才话说得大,要他收回也不太容易。我心底暗笑,心知道等公子哥,捧捧他就是了,犯不着真与他放对,道:“公子出枪,一见便是行家,末将不敢和公子比试。”
我自觉自己不太会溜须拍马,但这几句话说得也不算太离谱,这少年正要顺势收枪,忽然他眼睛一直,呆呆地看着我。我只道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对,伸手摸了摸脸,却见他的目光浮移不定,原来也不是看着我,而是在看我背后。我扭过头看了看,却见那辆车的车帘拉开了,在赶车的车夫背后,她们三人正向外张望着,看着我和这少年。她坐在三个人的当中,另两个女子也算千里挑一的美女,却丝毫也掩不去她的美丽。我不由得向她们笑了笑,让我高兴万分的是,她嘴角也浮出一丝笑意。
那种笑意,一如春花般灿烂。
忽然,我听得这少年喝道:“小子,你受死吧!”
我年纪比他大好几岁,他反倒叫我小子。这般突然翻脸,只怕是因为在她们面前,这个少年很想表现一番。他提枪向我当胸刺来,那血红的缨子也翻出一个花。
真个上阵时,这缨子只能碍事,只有在仪仗时才装饰一下。这少年大概连这道理也不知道,出枪的手法倒也不弱,明显是经过名家指点,只怕也是我的枪术老师武昭指点的。这一枪花哨之极,陈超航在一边喝彩道:“公子,好枪法!”说着向我横了一眼。
这意思我自然知道,我当然也不能真的去和这少年大打出手。那少年一枪刺出时,我便打定了主意,让他占点上风后认输。这少年到底不比周诺,让他自以为凭自己本领取胜,我自认游刃有余。我道:“真是好枪法!”摘下枪,只用三分力气,却装得很费力的样子,让他的枪在我胸前还有半尺远时才一个蹬时藏身,连消带打,用枪挡开他的枪。
如果走上几个回合,我可以认输了吧。为了好看点,我可以装着摔下马来。好在这些山马个头不高,地上又是绿草如茵,摔下来也没事。只消给他点面子,不至于和卫越豪为难便是。
哪知我刚侧身,枪正要崩开那少年的枪,他忽然大喝一声,枪尖一下缩了回去。
二段寸手枪!
这正是武昭老师的绝技,他虽然在军校当老师,这二段寸手枪却很少有人能学会。这一枪使出,接连两枪,第一枪只是虚招,第二枪才是实招,第一枪缩回后,第二枪突然发出,有如飞电惊雷,力量也要大一倍。我的马上枪术不算最高明,在武昭当年教的这一批学生中,却也是难得的学会这路枪法的十几个学生中的一个。此时见他突然使出这路枪来,我不由大吃一惊。
本来这寸手枪使出,若是能在第一段发枪时便将他的枪崩出,不让他使出第二段来,这枪便不破而破了。不然,便只有以枪对枪,以同归于尽之势迫对方收枪。但现在我刚才太过托大,装着用尽挡开他时也装得太过份,枪已磕空,中门大开,就算能和他同归于尽,此时只怕也收不回枪来了。
我心头一凛,若是对手是以前蒲安礼那等级数的好手,我是必死无疑。但眼前这少年枪法稚嫩,虽然这一枪大是高明,第一段出枪速度虽快,但收回二段出枪时,当中已有滞涩,速度大减。我正待趁势落马,但身体情急之下,竟然鬼使神差地猛然直立起来,甚至不等我转过念头来,左手已一把抓住他那枪尖下的枪竿,右手的枪“呼”一声抡了过去。
“糟糕!”这一枪刚抡出,我心头便已痛悔不已。我也算身经百战,身体的反应比脑子竟然更快,这少年本领再强一点,只怕我心知不敌,便已趁势落马。但他的本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让我抓住这反击的时机,却连脑子都不用过。
这一枪抡到,我已用了一半力道,那少年只怕会被我打落马来,手臂说不定都要打折。此时我们两匹马已是马头碰马头,他正从我马匹左边冲过,我的枪成后手抡出之势,也根本收不回来。此时我们两人都是脸色煞白,只怕我的脸色更要白些。
这时,忽然一道人影疾闪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枪头,正是陈超航。他本就离我们最近,这一下冲入,硬生生地挡住我的枪。我借这力量,两手同时松开了枪。但我抡出这一枪虽然只用了一半力量,陈超航却在马上只有单手之力,枪竿仍是在那少年身上一磕,他连这点力量也已受不了了,人登时摔下马来。
他一落马,我耳边只听得一阵呼斥,五支枪同时对准了我。这五个随从动作极快,已呈半圆形围住了我,封住我每一个死角。此时我的枪被陈超航抓着枪头夺去,他一只手用力太过,也被枪头割得鲜血淋漓,那少年的枪也被我扔在地上,本能地伸手到腰间要去拔刀,手一碰百辟刀刀环,才猛然醒悟过来,不由怔住了。
那少年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刚才一磕的力量本也不大,他倒没什么大碍,只是他一脸惶急,翻身起来便怒喝道:“他妈的!快宰了他!宰了他!”
陈超航将我的枪扔在地上,伸手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包住伤口,跳下马走到那少年跟前,道:“公子,你没事吧?”
此时唐开也已下马冲到那少年跟前,一下跪在他跟前道:“公子,请您恕罪。”
这少年浑身也没受伤,无非落马后,一身华服沾了点春草上带露水的泥土。他站直了,又恢复了刚才的雍容华贵,喝道:“你是西府军唐开么?”
“正是末将。”
“你难道没教过这人道理么?”
这少年也算不讲道理的,我心头怒意升起,但也不敢多嘴,翻身下马,也跪在那少年跟前道:“末将失礼,公子的枪法实在太高明,迫得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了,请公子恕罪。”
说他“枪法高明”倒也没错,他的枪法的确高明,只是出枪力道速度远为不足,根本算不得厉害,便是这么说,我也只觉有点脸红。这等言不由衷的话,实在不肯出口,此时也不得不说了。
唐开在一边道:“公子,楚将军是龙鳞军统领,正是万军阵中杀出来的,请公子看在他万里护送,前来朝贡的份上,恕他失礼。”
这少年听得唐开的话,倒也露出笑意,道:“好吧,我饶你一次吧。”他打了个呼哨,那五个随从一下收枪在手,整齐划一,不论哪一个,都比这公子的本领高得太多。
陈超航用左手扶着那少年上马,道:“公子,可要将他送大理寺么?”
刑部、督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分典刑狱,都是会审重刑犯的地方。陈超航说什么要送我去大理寺,那是要把我当罪犯的意思,我不由心一寒。这少年能送人去三法司,不要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么?
那少年还没有答话,这时从前面传来了一阵喧哗,他脸色一变,陈超航道:“大爷来了!”
这少年瞪了我一眼道:“快!你们快点站好,谁也不许说刚才的事!”
卫越豪也已被人扶上了马。他的一只眼睛被陈超航抽中,肿得象个胡桃,也不知有没有事。我也翻身上马,夜摩大武已过去将我的枪捡起递给我道:“楚将军,小心点!”
来的那“大爷”会是什么人?我不禁一阵诧异。这少年无疑是个纨绔子弟,他口中的“大爷”多半是他的哥哥,而他的哥哥多半也是个纨绔子弟,要再是那么个不讲理的,那真是要头大了。
我本以为也只有十几个人,哪知过来的,竟是黑压压一大片,足有一百来人。这些人极有秩序,象潮水一般分开,当中涌出一辆大车。这辆车也不知有多少匹马拉的,走得不快,我一见这车,只觉脑子里“嗡”一声,人都差点晕了。
帝国之制,帝君出巡,为十二匹高头大马拉的御辇,一品王公是八匹,文武二侯是是六匹,以下都只能乘驷车,也就是四马拉的车,一般庶民的马车最多由两匹马拉。但这人所坐的马车,竟然有十匹之多。能有那么多马拉的车,只有帝君妃和东宫太子!
我打的,竟然是帝君的小王子!
这也难怪,这一代帝君妃子太多,恐怕自己也不见得知道自己有多少儿子,那些小王子并不如何值钱,但太子只有一个,这个小王子只怕是和太子是一母同胞,而现在也正是春狩之时,大概是他们一同出来打猎的……我背上一阵阵发凉,有点不知所措。
太子的车慢慢驶过来。马太多了,车子反而驶不快。当车驶到我们跟前时,陈超航转过头,小声对我们道:“跪下!跪下!”唐开反应倒快,已是一挥手,身后的西府军同时跪了下来。我夹杂在人群中,也跪倒在地。
车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年纪与我也相差不太远,衣着反而没有小王子那么华丽,只是态度雍容之极,几同天人。他背着手走下车,看了我们一眼,挥了挥手道:“都起来吧。”
小王子头一个站起来,道:“大哥,你来得这么快?”
太子大概是与他同时出发的,落后那么多,当然不能算快。只是在小王子心目中,自由自在的日子总是多得一刻便是一刻。太子微微一笑道:“你没惹事吧?”
他本来是看着小王子的,忽然脸上一怔。我有点诧异,偷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刚瞟了一眼,我的心又一下抽紧了。
他看的,正是她坐的那辆车。她们的车帘还没放下,三个人坐在一处,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不知怎么,我突然感到心底有点酸酸的,尽管太子的样子英挺俊朗,可在我眼里,他这样子怎么看就怎么不顺眼。
似乎,在内心深处,我希望她只能让我一个人看到一样。
“你们是……”
太子忽然向着我们问道。他的声音也平和清雅,很是动听,可一样的,我听着仍是一股不舒服。唐开已忙不迭地道:“微臣西府军侍卫官唐开,会同焦文裕大人,奉周陶两位都督之命,为庆帝君四旬大寿,贡上寿礼,礼单在此,请太子过目。”
焦文裕此时也已出了车,从怀里摸出一卷帛书。太子接了过来,拉开了一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的这车辆,道:“真是费心了。”
那焦文裕此时已回复平常了,朗声道:“太子殿下,吾等忠于王事,不惜肝脑涂地。”他这两句话中气十足,慷慨激昂,任谁听了也不会想到从曾望谷伏击后吓得整日躲在车里不敢出来的也是他。
太子只是微微笑了笑,右手五指灵巧地卷动帛书,左手则放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西府军也不知献些什么礼品,但既然是贡品,总不会差。
当帛书卷到最后,太子突然眉毛一扬,脸上露出了笑意。我看见唐开和焦文裕对视了一眼,脸上也都微微有点笑容,大概是他们投太子所好,送的贡品恰到好处,现在不禁得意起来。
太子将帛书重又卷好,道:“唐卿,焦卿,远来辛苦,你们办得很好。将贡品送入内务府后,来东宫领赏吧。另外,那四个女乐便直接送到我宫中来,不必到内务府报号了。”
他的话依然温和轻柔,但却象个晴天霹雳,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
他最后说是,是“四个女乐”!
西府军并不曾有什么女乐,那么这四个女乐就是她们了。这时,陶守拙那古怪的笑意又闪现在我脑海中。
周诺本来是要把我留在西府军,但后来突然改变主意,大概也是听从了陶守拙的劝告。但是我一直以为陶守拙只是跟周诺说些我是远来之人,不能重用之类的话,根本没想到他出的会是这种主意。
将这四个女子也当成贡品献给帝君,西府军自也早就知道帝君和太子的嗜好,这笔礼物那当然妙不可言,于贡品实有锦上添花之妙,只怕在太子眼中,那十车贡品也没有她们四人好。
这时,我越想越怒,身子一长,便要走上前去,告诉太子说她四人不是贡品,哪知刚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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