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我第一次指挥作战,看来是大获全胜了吧。
甄以宁道:“统制,现在要当心蛇人孤注一掷,四散出击。”
我点了点头,道:“是。让诸军当心,慢慢缩小包围,一旦进入弓箭射程便以箭攻击,不让它们攻上船来。”
蛇人这一番战死的比我们要多得多。它们在水中,又不能射箭,几乎是我们压着它们在打。只消别让它们再凿破船只,那我们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时,那艘破船的甲板已到了贴水面相平的地方了。有个蛇人忽然游上那破船顶舱,大声叫了起来。
“伏羲大神!”
它叫的是帝国语,字正腔圆,如果我闭上眼睛,只怕真不相信那是蛇人的声音。以前那个蛇人山都就能说一口流利的帝国语,这个蛇人看来说话也不逊于它。
这一声喊出,以那只破船为中心,所有的蛇人忽然猛地下水,向四周游来,河里也一下翻腾起来。每个蛇人都有三个人那么长,剩下的也总有七八百个蛇人,一里多宽的河面上似乎都容纳不下那么多怪物了。这些蛇人本来各自为战,这回却象合成了一个有无数巨臂的怪兽。
蛇人是孤注一掷了。也不等我发令,迎着它们的两艘船上同时发箭。这一阵箭雨射下,简直不用瞄准,但那些蛇人却浑若不觉,仍是劈波斩浪,奋勇向前,这气势简直无坚不摧。
正对着的是邢铁风的船队,我的船紧接其后。蛇人这番攻击仍是冲着我来的吧,我以前在前锋营中与邢铁风相处得并不太好,这回却要他来替我抵住第一轮攻击。我不禁苦笑,道:“缩小阵势,将蛇人彻底打垮!”
方圆阵本就利守不利攻,而蛇人这般不要命地攻击,力量虽大,但也难以守御了。如果这一轮攻击撼不动我们的防守,那蛇人就再无他法。
“轰”的一声,邢铁风的座船忽然一侧,周围的士卒也发出了惊呼。蛇人这一轮攻击仍不可小视,他的船首当其冲,被一击凿破。但是这回他周围都有船只守护,他的座船受创,另两艘船马上过来夹持着他的船退开,其余的船仍然迫近来,蛇人要攻到我跟前,拖得一刻便更难一分。
当三艘船只受创退下,终于,方圆阵已经合拢,将剩于的蛇人围在一个只有二十丈方圆的小地方。现在这儿四周都有箭矢对着,蛇人只要冒出头来,便有五六支箭同时射下,那些蛇人东奔西突,哪里还冲得出去?随着它们一个个被射杀,此销彼长之下,已成了我们对蛇人的围歼。一时间,当中的河面上到处浮着蛇人的尸首,有时船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连蛇人的尸首浮上来也是一阵箭矢,每条蛇人的尸首上至少都有七八支箭了。
这么用法,我们的箭只怕没到东平城便会用光。但此时诸军都已不管我先前要节省箭矢的命令,只是拼命射着。河面上,不过翻起水花,而河水也已成了暗红色。
现在围歼已到了尾声。这一千个蛇人可能一个也没能逃掉,河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蛇人尸首。我走下顶舱,到了船头,曹闻道还在指挥士卒寻找冒出水面的蛇人,但现在要找到一个活的蛇人也难了,那些蛇人尸首几乎已挤满了河面。
我道:“曹将军,行了,让诸军暂时歇手吧。”
此时天也已快黑了,暮色罩在河面上,但帝国军中却一个个兴奋异常,尤其是前锋营士兵。这回我们虽也有伤亡,但比较蛇人的伤亡,实是不足挂齿。杀了一千余蛇人,自是个不小的胜利,但是这个胜利对士气的鼓舞也是不可限量的,我也不禁有种想要欢呼的欲望。
曹闻道听得我的声音,转过头来,猛地不由分说,一把抱住我,边上几个士兵也过来抓住我,把我抬了起来。我被他们抛到空中,耳中只听得他们的欢呼,似乎不如此便无法表达自己的狂喜。一时间,所有的船上,都发出了欢呼声。
不过,除了我这条船上是在喊我的名字,别的船上喊的都是“帝国万岁”之类。
这时甄以宁跑过来道:“快把统制放下来,几位将军都过来了。”
曹闻道他们刚把我放下来,陶昌时和刘石仙当先向我走来,身后跟着钱文义、杨易和邢铁风。他们到我跟前,忽然齐齐跪倒,道:“楚将军,此役得胜,统制已立首功。”
我慌忙也跪了下来,道:“大家请起。若无诸将精诚团结,哪会如此轻易取胜。”
钱文义笑道:“楚将军,此役我军伤亡不到百人,却斩杀数千蛇人,楚将军单凭此役,便已厕身名将之列矣。”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这些蛇人最多不过一千,钱文义足尺加码地说有几千,这个牛皮可别吹得太大了,让人觉得蛇人不堪一击,生了轻敌之心。我道:“此役任吉将军立功甚伟,首功实该让与他的。”
我倒也不算谦虚,蛇人攻破钱文义麾下那艘战船时,我本已乱了阵脚,若非任吉的雷霆弩稳住军心,只怕现在庆祝胜利的要是蛇人了。
我一说起任吉,邢铁风转头道:“对啊,任吉到哪儿去了?”
他一向对我爱理不理,这回让他做我的手下,一定让他很不高兴,不过这回连他脸上也露出笑意来了。
杨易也转过头去,忽道:“他们在捞取箭矢啊。”
我心头一亮,道:“对,还是任将军老谋深算,快把箭捞回来,能捞多少便捞多少。”
这些箭大多还漂在河面上,这次围歼蛇人,主要是靠弓箭之力。我们这六万支箭经此一役,只怕消耗了一半还多,实是该取回来了。钱文义道:“是啊是啊,快去,谁捞得多谁先得。”
雷霆弩的箭也不是特制的,就是平常的箭。以前在平地上战后打扫战场总会把箭收回来,可这回在河上搏杀,又是个对蛇人以来未曾有过的胜仗,谁也没想去收回箭来了。
陶昌时他们向我行了一礼,纷纷回去。我对曹闻道道:“走,我们也去吧。”
甄以宁在一边道:“统制,三艘船受损,伤者医治,这些善后的事不做了么?”
我挥挥手道:“甄以宁,你不是参军么?这些事便由你负责。”
他还想说什么,我已和曹闻道去放下小船了。甄以宁虽然年轻,但经此役,我知道他实是个精干之人,大有可为,这战得胜,我不想面对自己一方的损失来折了我难得的这股锐气。
河上,已漂满了蛇人的尸首,没射中的箭也漂得满河都是。我和曹闻道合乘一船,让一个士兵操桨,我们不时把箭从蛇人尸身上拔下来。
收了一阵,河面上的箭已不多了,曹闻道看看那艘破船道:“统制,我们去船上把战死的兄弟收回来吧。”
那艘船上的一百多人,战死了三十几个,尸身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甲板已经和水面平齐,那些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尸身被河水浸泡着,甲板也流淌着血水。我点了点头道:“好吧,不过这船破得太多了,让十个人上去收回阵亡弟兄的尸身。”
这条船上的士兵都是南征残部,有一个我还认得是当初前锋五营里的,我也曾带过。他们对战死沙场早有准备,可是也许没人想过,经历千辛万苦逃回帝都,只这么几天,仍然会死在蛇人手里。
曹闻道在边上指挥士兵收着战死者的尸首,有一具尸首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手臂了。那个人大概是曹闻道认识的,他骂骂咧咧地在甲板上转着到处看,脚下,那些血水也被踢起来。我看了看四周,这三十多具尸首都已搬空,舱中能用的一点辎重也搬走了,便道:“曹将军,回去吧,真找不到也只能算了。”
曹闻道道:“他妈的,一定是这些怪物吃下去了。这些东西……”他两眼血红,几乎要滴下血来,忽然走到一个蛇人身边,拔刀向一个蛇人尸首上砍去。只是两三刀,他砍下了一大块蛇人的尸肉,他割下一条塞进嘴里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骂道:“别以为你们吃人,老子也吃过你!”
我一样也吃过蛇人的肉,不过那是煮过的,哪儿象曹闻道这么生吃?这块蛇肉白里带着血丝,外面还有鳞片,看上去也让人恶心。我打了个寒战,也说不出话,却听得边上纷纷发出了刀砍之声,甲板上另外的士兵也学着曹闻道的样子,在蛇人尸身上砍下肉来生吃。
象是会传染的一样,前锋营的人几乎都开始割蛇人肉来吃了,另外船上的人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任吉手下的士兵在与蛇人厮杀时勇不可挡,现在也好象是吓着了。
我们这些经历过南征之败的人,在别人看来,几乎就是些生番了吧。我不禁暗自苦笑,但也不敢多说。他们心头的气憋得太久了,实在该发泄出来。可是,我心里的气呢?好象,我从来都不会这样不顾一切过。
也许,我已经是个想得太多的人了。
我抬起头,喝道:“传令下去,前锋营中军官一律随我上岸,将这些士兵埋了。”
曹闻道道:“是啊。来人,给我拿个碗来。”
我不知曹闻道要碗来做什么,这时有个士兵已从船上去取了个碗来,曹闻道拿着这碗走到一个还在微微动弹的蛇人边上,一刀刺入它的头下,割了条大口,从那口子里流出一些血来,他又割了几个,积了大半碗,交给一个士兵后道:“统制,军中无酒,就用蛇人的血来祭一祭这些战死的兄弟。”
我有些茫然在看着他。记得我们知道蛇人吃人时,都有些害怕,而蛇人看我们在吃它们,会不会也觉得害怕?若许,我们和蛇人也没有本质的不同吧。
将三十多具尸首运到岸边,前锋营的百夫长以上的军官都来了,陶昌时、刘石仙和任吉也上岸站到我身后。我拣了个干燥的高地,和人掘了三十多个坑,把阵亡者埋好,曹闻道把那碗蛇人的血递了过来。
血被风一吹,有点凝结了。蛇人的血和人血不一样,没有热气,但看上去也是一样,时间久了也一样会干,会凝结的。我接过血,只闻到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曹闻道和几个士兵在这些坟群前生了一堆火,把几条蛇人的尸肉扔进去烧,烧得一股焦臭。我端着那碗血,面前的篝火也不时把火星喷到我面前,我忽然心头一疼,把血浇进了火堆。
火堆发出“嘶”的一声,象是浇上的是油一样,火舌喷高了数尺。我嘶声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喊出这八个字,我将那碗扔到一边,双膝一软,跪到了坟群前。随着我跪倒,身后“扑通扑通”地,人们纷纷跪倒,他们也都大声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我不知道在这刹那间为什么我没有说是“以瞻家邦”、“以瞻山河”,喊出的却是向不为人看重的第三段中的话。可是,我好象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视死如归的士兵,他们舍生战斗,其实并不是为了空泛的家邦或者山河,心中所想,只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父母亲属吧。
天已黑了,火舌不停地把火星喷向天空,天空中,半圆的月亮已升到中天,象是把一切都结上了一层薄冰,有风吹来,其声咽然,卷过树林,传来了一阵阵苍茫无际的呼啸,象是应和我们那一阵阵几欲泫然的呼号,又阵阵远去。
蛇人的袭击,使得船队行程耽搁了半天。等我们修好伤船,重新整队出发时,天已快亮了。
站在船头,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看着天空中的半圆的明月,我觉得自己又困顿不堪。指挥诸军作战,尽管自己不曾冲锋陷阵,但是却好象比自己去厮杀更让人疲惫。蛇人这番袭击,不免令人担心。我们现在的位置是在这条河下游,距大江还有六百余里,大致再两天一夜就能抵达东平城。可是,我实在想不通,蛇人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发动伏击,和诸将战后商议时,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从兵法上看,这地方水面开阔,实非发动偷袭的地方,我们的船队可进可退,得以从容布阵,而蛇人纯是从水面发动攻击,毫无地形之利,可以说从一开始蛇人就已处于败势。说它们仍然是些生番,并不懂兵法吧,可是它们来偷袭我们的船队,又实在是很高明的用兵方略。我怎么也想不通,指挥蛇人的那个首脑有时显得高明异常,有时又显得蠢笨不堪。在守高鹫城时也一样,蛇人先是不顾一切地攻城,即使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也不管,后来却又法度谨严,轮番攻城,进退有序,实在让我摸不透。
我让曹闻道注意周围,不能大意,自己再也支持不住,回座舱休息一会。哪知头刚一捱到枕头,却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我揉了揉眼走出座舱,只见不少士兵正在船头看着什么。我走过去道:“出什么事了?”
甄以宁也挤在士兵中,他听得我的声音,转过头来道:“统制,你看,那儿有人在造堤。”
两岸原本也有些居民,但现在兵乱一起,这些居民全都北迁了,只剩下一片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