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我这么一说,二太子不由吁出一口气。他笑了笑道:“楚将军远来辛苦,今晚请来我军营喝一杯,商议一下以后的战事。”
二太子的话很随和,可是我却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边的邵风观身上了。
邵风观和劳国基、邓沧澜、毕炜并称为那一年军校毕业生中的“地火水风”四将。名列第一的劳国基已经在高鹫城战死,一事无成,至死也是个百夫长,名列他后面的邓沧澜和毕炜是文侯爱将,邵风观当初也与邓毕二人并列,现在却已成为一城守城,按军衔已在邓沧澜和毕炜之上。
人的命运,真的不可预知啊。也许,其间的差别,仅仅是因为劳国基是平民出身,而其余三人都是世家子弟。听说邵风观的父亲也只是个中级官吏,并不算豪门,但如果他仅是个平民,只怕也会象劳国基一样泯然众人,不可能升得如此快法,三十岁不到便成为镇守边陲的大将。
二太子说完,邵风观也过来说了两句,明显只是应付而已。我本已猜到邵风观定是与文侯反目,所以他对我也是爱理不理的。这次的援军是文侯派出来的,主将又是曾与他并级的毕炜,看来日后两军的磨合定大是问题。不过好在他和二太子明显颇为接近,而且大敌当前,总不至于两军自相掣肘。
诸葛方将我们安排在城中后,向我告辞走了。这个诸葛方貌不惊人,处事却巨细无遗,井井有条,看来也是个颇为精干的人。我们的军营就在东门口,我指挥着士兵把辎重搬下来后,将破船交付随军工正修理,带着曹闻道和甄以宁去看一下军营。
一路连番作战,前锋营损失不大,倒是狼兵损失惨重。到了狼兵驻地,看着那些不可一世的狼兵都有点怔忡,大概还没从刘石仙战死、七百人阵亡的剧痛中恢复过来。我走进去时,陶昌时正指挥狼兵搬运刀枪箭矢。他倒好象没受什么打击,仍是声音响亮。一见我过来,他迎过来行了一礼道:“楚将军。”
北门是水门,易守难攻,蛇人又没有战船,因此兵力薄弱。城中战船虽然损失了大半,水军已无战力,但以前东平城通过水路能够补给不断,有这批船总能保障后勤,如果船只尽毁,那东平城势必成为孤城,重蹈高鹫城覆辙,这么来看,按我预先设想那样慢慢过来,虽能保证自己不受大损失,却又使得东平城雪上加霜了。从这方面来说,狼兵的损失倒是很有价值。
我回了一礼道:“陶将军,贵部损失甚大,让弟兄们好好休整一下吧。”
这也只是没话找话,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说才是。陶昌时又向我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日后请将军行军务必小心,不可大意。”
他这话让我有些不悦。这等大剌剌的口气,好象是在教训我一样。这次行军,我是够小心谨慎了,可他这话好象狼兵的损失都是我的责任一样,我差一点便要说:“是陶将军要先行的”,可看他一脸沉重,我心头有些不忍,只是道:“是。”
胜败是兵家常事,可对于士兵来说,将官的一次失误却要他们的生命做代价。走出狼兵营地时,我仍是满腹心事。
天已亮了,东平城中倒没有多少战时的气氛,许多店铺仍是好端端开着,但也有不少人家已经大门紧闭,大概阖家避兵去了,不过和当初高鹫城那种末日将临的气氛相比,东平城里还算祥和。这也是邵风观守御有方吧,要是城民惶惶不可终日,谣言四起,那么守城也要费力许多。
我和曹闻道、甄以宁两人正在街上走着,突然听得有人叫道:“楚将军!”
这是路恭行的声音!我又惊又喜,向边上看去,正见一列士兵扛着粮包过来,领头的正是路恭行。我迎了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路将军!你去哪儿了?”
路恭行回了一礼道:“刚才蛇人退去,我正指挥部下加紧修理城防,听说带援军的是你,就赶紧过来了。”
能看到路恭行,我也有些喜形于色。路恭行是个很好的长官,以他的家世,定会青云直上,飞皇腾达。以后还能在路恭行帐下为将,倒也是一件快事。路恭行看到我也很是高兴,拍拍我的肩道:“楚将军,你也来了,英雄终有用武之城啊。”
我看着他身后那些士兵道:“怎么?粮食不够么?”
“不是,今天是为给你接风,二太子命我来买些好米。东平城中现在粮草充足,你不必担心。”
我讪笑了笑。经过高鹫城那等绝粮之苦,我现在几乎有些过敏了。这时曹闻道和甄以宁走了过来,我道:“对了,路将军,文侯命我以南征军残部重整前锋营。这次我带的一千三百人都是南征军的余部,这位曹将军本来就是陆爵爷的部下。”
路恭行突然一怔,好象对我的话听而不闻。我不禁有些不悦,在见到二太子时,二太子也曾这样子发了一会愣。难道路恭行是跟二太子学的?不过路恭行马上又变得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他陪着我们回营,一路上还向我说着先前的战事。
东平城地势远没有高鹫城险要,但也有一点是高鹫城所不及的。东平城北门是道水门,又是依山而建,从北门进攻,除了水军硬攻外别无他法,这也是东平城能源源不断补充辎重的原因。而之江省向来富庶,气候也较一年到头雨水甚多的南疆为好,粮仓充实,存粮足可置放五年不坏。这也是二太子决心与蛇人打持久战的原因吧,虽然蛇人以人为食,吃一顿可以十数日不饿,但这样耗下去,虽然将代价巨大,蛇人却是消耗不起的。
只是,战事已持续了那么多日,城外的蛇人仍然未露疲态,二太子的战略不知最终结果如何。
和路恭行分手后,路恭行很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告辞,我慌不迭地还了个大礼。他的军衔现在是偏将军,仍比我的下将军高一级,我也不知他怎么行这样的礼,大概是征战已久,他也有点昏了头吧,以为我真是文侯的心腹。
在营中小睡了一阵,天擦黑时,二太子派来接我们的马车到了。我们的营帐设在城南的一块空地上。东平城人口虽没有高鹫城多,现在也足足有二十余万,加上守军,大概也达到二十五万了。因为东平城富庶,大多数人家都是一些大屋,但除了原先的两万驻军有营房外,二太子所率援军一律搭帐歇息,二太子自己的帅营也不过是个大一些的帐篷。走进二太子的营帐时,我一方面为这营帐之大惊叹,另一方面也不由为营帐的简陋赞叹。武侯虽也颇为体恤士卒,但他的营帐仍是军中最为华丽的,二太子战术不知如何,但这等不扰民的做法,实是大有古之良将之风。我对二太子的看法也登时提高了一档。和一味喜好音乐词章女色的太子相比,二太子倒更有望成为贤君,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以文侯识人之明,为什么不去辅佐二太子,而要对那个庸碌的太子忠贞不二。
如果文侯能辅佐二太子的话,帝国中兴之望才更有把握吧。
我们一走进二太子的营帐时,二太子站了起来,笑道:“楚将军,你来了。”
我带着曹闻道和甄以宁两人在二太子跟前跪了下来,我高声道:“殿下,末将楚休红有礼。”
“起来吧,请坐。”
我的桌案已放好了。曹闻道和甄以宁现在算我的亲随将领,才可以随我出席二太子这个宴席,连钱文义他们那三个统领和狼兵千夫长陶昌时也没资格出席。我看着坐在二太子身边偏席上的路恭行,不由有些百感交集。以前路恭行、蒲安礼和邢铁风和我都是前锋营百夫长,路恭行本身比我们高一级,蒲安礼和邢铁风却和我是完全平级的。如今我和蒲安礼都升上了将级军官,邢铁风却要比我们低一级了。如果那时他来得比我早,那说不定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便是邢铁风了。
二太子的宴席倒颇有些美味的东西。之江省的人心灵手巧,菜肴糕点颇为精致,上了一道又一道,实是让我大开眼界。我虽然没把注意力放在吃上,曹闻道和甄以宁却是吃得不亦乐乎。席间,二太子问了我很多,事无巨细,样样都问。在交谈中我发现二太子对兵法也相当熟悉,《行军七要》中的句子,他是信手拈来,比我还要顺。
宴席散去的时候,天也晚了。我向二太子告辞后,带着曹闻道和甄以宁回营休息。还好二太子不太爱喝酒,席上酒喝得不多。但东平城的酒是用大米做的,虽没有木谷子酒那种清甜香味,也很是醇厚,我骑上马时,也陶然微有醉意。
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月色。今天是三月十五,月亮圆圆的,映在青石路面上,皎洁如冰。在看到这轮月亮时,我一阵晕眩。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苏纹月。
离开东平城后,我很少想到她。但现在,我突然想到这个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我虽然曾对她说过要娶她为妻,但是我也知道,那更多是怜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
我爱上的女子,只有她吧……
我抓了抓头。好几天没洗的头发也有些痒。虽然手上这样漫不经心地动着,可是,我心里却象被利齿咬着一样疼痛。
曹闻道在一边打了个饱嗝,忽然道:“统制,二殿下手下可很有几个强将啊。”
我回过头,只见他坐在马上,头盔也歪了,人醉态可掬,但一双眼睛仍是明亮如灯。我道:“是么?我都没注意。”
我说的也不是假话。二太子问我的每一句话,我虽然看似回答得很随意,但每一句我都仔细想过才敢回答。二太子与文侯不睦,我是早就知道的,二太子未必会有对我不利之心,但天知道他的问话里有什么陷阱让我跳,我不敢不防,所以连酒也不敢多喝。
曹闻道笑道:“楚将军,你大概是太紧张了才没注意的。方才有个裨将来倒酒时,手一滑,酒壶滑出了手,但他极快地左右一换手,用左手抓住酒壶。这等动作,若非久练箭术之人是做不到的。”
甄以宁忽然道:“论箭术,大概会是邵将军最高。我见他喝酒喝得很多,但不管喝得醉态多重,他提起酒壶来倒酒,绝对不会洒到酒杯外,便是将酒壶提得比头还高也一样。手如此之稳,必是箭术练到了极处。”
听着他们的话,我不觉又是一惊。曹闻道粗中有细,眼光甚利,我已是知道,甄以宁小小年纪,竟然似乎比曹闻道更高一筹。而且甄以宁看样子是个世家子弟,如果他真的是文侯的子侄,他的前途只怕真个不可限量。
我道:“邵将军原先在军校中名列‘地火水风’四将,箭术那时就是军中第一,自然很了不起。”
甄以宁忽道:“对了,统制,我早就听说过军校中地火水风四将之名,火将是毕炜,水将是邓沧澜,风将是邵风观,那地将是谁啊?是你么?”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会是我,他们比我高好几届呢。不过地将原先倒和我做过同僚,和我一样,也是前锋营的百夫长,名叫劳国基,在高鹫城中战死了。”
甄以宁“噢”了一声道:“他可没名气啊。真奇怪,当初四人齐名,现在差那么多。”
我叹了口气道:“人命由天。一个人除了才能以外,运气实在也很要紧。劳国基兵法枪术无一不佳,但一辈子只是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来不及建功立业便战死,这也是命吧。”
曹闻道哼了一声道:“命!什么命!老子可不信命。就算老天要我死,我也要先打他两拳赚回本钱再说。哪有什么命!哼!”
他是有些醉意了,这些话说得很是粗鲁,平常时他对我相当恭敬,绝不会这么说的。我也没有在意,点了点头道:“曹将军,你说得也没有错。纵然有命注定,但人生一世,自不能随波逐流,无论如何,都要搏一搏。”
甄以宁点了点头道:“楚将军,我听说过一句话,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便是说天道无常,非人力所能左右,但人总要自强不息,绝不能认命。”
他说到最后,声音也大了些。这个少年人有种不同于他年龄的老成,说这话时更是老气横秋。我听着他的话,却不由得心头一酸。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是我算是自强不息么?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在这道洪流中,我又能做多少?
我看着天空。圆月斜斜挂在天上,水一样的月光流泻下来,就象水。
也象泪。
第十六章 闪电一击
回到军营时,已是深夜。但走到门口,却听得里面仍是传来一些声音。
我和曹闻道、甄以宁在营门口跳下马,两个站岗的士兵过来牵马,我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还有人不休息?”
蛇人偷袭失败后,今天也没有再来攻城,因此前锋营和狼兵都趁这个机会在休息,我也想不出有谁精力如此旺盛,这么晚了还不睡。
?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