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无痕(非悲剧)
刚刚一脚迈进大门,迎面又有几人走来,叫围观之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几人形貌好不吓人,都是半夜能止小儿夜哭的角色。
为首之人左眼深陷,一团烂肉叫人作恶,显是被人挖了眼珠,却不用眼罩遮挡。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耳畔,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他身后一人披头散发,眼如铜铃,厚厚的嘴唇殷红得仿佛刚刚嗜过血,加上健壮如牛的身材,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恶魔。
这恶魔旁边之人,相貌倒是正常,但光着的上身显现出他比非洲难民更胜可与骷髅媲美的皮包骨头的“魔鬼”身材,让人心中之打冷战。最恐怖的,是两个长长的铁链从他的琵琶骨处穿出,又在那细长得几乎扭扭头就能断裂的脖颈上绕了两绕,然后搭在双肩之上。
面对三人森冷的目光,天修怡然不惧,但宽厚的大手却悄悄的覆上了安逸的手。
被妹妹们拉着看了无数场恐怖电影的安逸,哪里会怕了眼前这几个假鬼真人?朝三人的方向走去,想起以往妹妹们拽着她的袖子,拉着她的胳膊,甚至抱着她的脖子或尖叫,或瑟瑟,惹得一旁的兄弟们愤恨不已的时光,心中涌起一股温馨,随即展颜一笑。
柔光、轻云、微风、细雨……三人不知自己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只是愣愣的立在那儿,连阻挡安沈二人的任务都不知道抛到哪里了。
形同恶鬼的三人,何时博得过他人如此的微笑?没有惊恐,没有鄙视,没有厌恶,没有怜悯,有的只是亲切的包容,多年挚友的关怀,那是久违的平等的问候。
他们伪装了多年的凶神恶煞的外壳,几乎被瞬间敲碎。
安逸并没多注意三人,倒是被他们身后的景象吓了一跳。
得意楼大门后的院子,原本的青石路上,一条鲜红的地毯直通正楼,煞是惹眼。地毯两旁,六名腰间佩剑的秀气白衣少年亭亭玉立,尽管外边吵得厉害,仍目不斜视,纹丝不动。
安逸这才注意到,其实这条地毯式延伸到了大门外的。
门口三人回过神来,那独眼龙拱手道:“二位公子留步,我家公子今日已将得意楼包下,还请二位改日再来。”若是别人,他哪里会这么罗嗦,早就不分清后造白的动手了。
想起温馨过往的安逸已经恢复了正常,不想与他们为难,温和道:“我本便住在这里,只是去后院,不会打扰到你家公子,还请三位行个方便。”
那人一听,上下打量了一下安逸道:“原来是安公子,方才不知,多有得罪。敢问这位可是沈天修沈殿主?”
“正是在下。”
“我家公子向喜结交豪杰。公子吩咐过,若是二位,便请到前厅一见。”
二人走入正楼,便见四人负手而立,气息沉稳,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恢宏的气势。
他们身前所坐之人确是普通至极,只是浑身透着股顽劣不羁。
桌上的菜肴,精致奢华,却不是得意楼的菜色,甚至不是蜜洲任一家大酒楼的菜色。
酒具乃碧玉所制,色纯而通透,显是玉中极品。整套器具刀工精湛,绝非出自凡人之手。即便得意楼是整个江南数一数二的大楼,却也不会用此等价值连城的酒具招待客人。
斟茶倒酒之人,也是几个相貌出众的少年,而非得意楼的丫环。
苏爱爱眉开眼笑的站在桌子对面,口中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楼里的姑娘。
有人将沈安二人的身份报与那公子,公子起身笑道:“天痕沈天修,玉面书生安逸,在下东醒之,久仰二位大名。”
安逸一见,居然还是旧相识,庆幸当初没有得罪这纨绔子弟,拱手道:“东公子客气。咱们也算有缘,今日再次相见,在下也算半个地主,倒该请东公子好好喝上一杯。”
东醒之闻言大笑,道:“上次我便说过,定要来得意楼拜访小小姑娘,如今佳人却不肯来此相会,让在下好生失望。不过安公子既然一直等我到现在, 我怎忍心让你白等一场?来来来,咱们痛饮几杯。”
安逸不禁一愣,随即释然,不禁为之气结,心道我哪里是在得意楼等你?不过他倒是没对那自大狂说什么,拉了沈天修入座。
“安兄,自上次一别,小小姑娘的英姿便深深映在了我的脑子里,我是朝思暮想,只盼能再见上她一面。安兄,咱们朋友一场,就别藏着掖着了,让小小姑娘出来见一面。我别无他求,只想和小小姑娘聊几句,听她谈首曲子。”东醒之紧紧盯着安逸道。
安逸心想,咱们上次还打得不亦乐乎,你还害得我受伤,差点让我暴露了一身的道法,什么时候又成了朋友了?但又不能直说,只好道:“东兄,非是我安逸阻着小小。小小是我的朋友,我尊她、敬她,视她为红颜知己。我不能替她做什么主。若是东兄想见她,只管派人请她,同不同意,都是她自己作主。不过她这些日子为歌会忙碌,的确是累着了,没精神出来见客,还望东雄不要勉强。”
“呵呵,安逸啊,既然小小姑娘是你的朋友,你又是我的朋友,那她也便是我的朋友了。朋友相邀,总不能拒绝吧。嗯,她今日既然有恙,那改日再由你帮我引见好了,只是下回你可不能推拖哟。来,安逸,天修,没有小小,咱们也要好好喝酒的,就为我们的缘分,咱们干了这杯。”
安逸心道,你那都是些什么逻辑?他见过的怪人不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不过这人倒也有趣,交这么个朋友倒也不错,便默认了他的说法,干了杯酒。
沈天修那里倒是别扭的很,怎么就叫上天修了?我认识你是谁啊?!不过安逸既然没说什么,他也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三人便你一杯,我一杯的畅饮起来。边饮边聊,气氛也热烈起来。
这位东公子倒也真是个妙人,天南地北,走过不少地方,妙语连珠,让安逸了解了不少各地的风土人情。安逸着实佩服眼前这位,不知道他整日介带着大堆的厨子、仆人、保镖、名贵餐具甚至是豪华帐篷的人,是怎么了解到各地的实情的。
聊兴正浓,东醒之却停了他的长篇大论,斜眼看了安逸,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天修闻言眼光一冷,有如实质的目光射向东醒之,阵阵杀气迫得他浑身一颤。
“天修,别这样瞪着我,会吓出人命的!安逸啊,看你吃饭的样子,也太扭捏了点吧,比个大家闺秀还秀气三分,哪里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只可惜了一桌子的好菜,我到替我家厨子有些不平了。”
“喂,谁说过男人就不能小口吃饭了的,我这叫优雅,这叫高贵,哪是你这个粗鄙的暴发户能够懂得的?”安逸笑着道。
“再高贵人家的千金我也见过,哪里有像你这样吃饭的?看你长得比个小姑娘还漂亮,来来来,安妹妹,吃一口猪蹄儿,美容养颜,让你的皮肤更加娇嫩动人!”说着夹了块儿猪蹄儿到安逸碗中,“你已经够瘦的了,不用为保持身材而不吃肉。”
沈天修听着便要发作,安逸却不生气。若是这些话出自别人之口,恐怕会让他觉得无法忍受,但由这东醒之说来,不知为何,却会让人感到朋友间的亲密无间。他不由想起过去与朋友们斗嘴的情景,只不过那时都是别人挖苦她绝不是个女人。
看着碗中的猪蹄,安逸犯愁:吃吧,是为了美容养颜,不吃吧,又是要保持身材。
正在安逸举着筷子左右为难之时,眼前一道影子一晃,猪蹄儿便不翼而飞。抬头一看,沈天修正啃得津津有味。
吃了几口,天修缓缓道:“醒之出门带着这么多的保镖,又娇气得连餐具都要自己带,我到怀疑,你是个没出过门的千金小姐女扮男装了。”
呀?天修竟也会用言语挖苦人?
第三十五章 国事
吃了几口,天修缓缓道:“醒之出门带着这么多的保镖,又娇气得厨子餐具都要自带,我到怀疑,你是个没出过门的千金小姐女扮男装了。”
“啧啧——”东醒之了嘬了口杯中美酒,得意洋洋的道:“少爷我生来便是如此,这是身份使然,跟性别有什么关系?”说着吃了口菜,又慢悠悠的道:“我说天修啊,不管大小,你好歹也是个头头,做事要稳重。不是我这个做大哥的说你,这嫉妒之心虽是人人都有,但以你的身份,一定要将它小心的掩盖起来才是。”
安逸看着这个人前铁血的家伙竟被人如此调侃,心中乐不可支,但偷眼瞄向天修,见他只是淡笑,又觉无趣的紧。
果然,除了安逸的事,沈天修永远都不会喜怒形于色。
将眼光重新放到东醒之的身上,安逸虽然不着恼与他的口无遮拦,乱开玩笑,但方才确实被他抓住了痛脚,捅到了软肋——安逸多么的怀念过去大口吃肉的日子啊——所以,当然要回击以进行报复。
“嫉妒你做甚?要我们学你做个蛀虫?这世上就是太多你这种靠这祖上的余荫,只能享乐,不知民间疾苦,整日游手好闲,坐享其成、百无一用的大少爷。瞧瞧你这排场,一人游玩,要带上几十人的马队,搞得街上人仰马翻,多少家人生存的那点希望被你的马蹄践踏得成了泡影?”说到这里,安逸倒真有点生气了,“你一人吃饭,要做上一桌子十几个菜,一会儿都要倒掉不是?你知不知道,现如今有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你这一餐饭,能让人家吃一辈子!包下得意楼?!你银子多了没地方使是吧,买上百车粮食,去扶弱助贫啊!”说着说着,安逸仿佛又在臭骂那帮子祸“果”殃“米”的兄弟们了,也只有这个时候,那些家伙才说她像个女人——罗罗嗦嗦,唠唠叨叨。然后她总是继续作深入的思想教育,把浪费每一粒米都上升到男人的尊严志向,社会的安定团结,人民的整体素质,国家的未来希望,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直道那帮人口吐白沫跪地求饶,声称自己对不起党的栽培,对不起人民信任,通敌叛国罪该万死……
“喂,哪里有那么多人需要救济?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各地都大丰收,据说好多菜都烂掉了也卖不出去。我买了他们的菜,便是帮了他们,买得越多,帮得也越大。就算这菜没进我的肚腹之中,也抹煞不了我对他们的帮助嘛!”
“啧啧,你还真不是人间烟火阿!”安逸轻蔑的道:“没人需要救济?那些乞丐难道你从没见过?”
“那是他们好吃懒做。”
“好吃懒做?中国的农民是最勤劳的,哪里有那么多好吃懒做的?”
“有地不种,偏要在城里窝着,不是好吃懒做,又是什么?”
“有地种?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地种的?”
“咱们大夏当年立国之初,有那么多无主之地,由农人分了去,他们好好经营,怎么会沦为乞丐?”
“你也知道那是立国之初了!那时什么时候的事?快两百年了吧。那时候战火方熄,人口几何?这田地父传子,子传孙,可一父多子,一子多孙,这一块田地,又能经得起几次分家?这些年是风调雨顺,可近两百年,有过多少次天灾?贫困人家,又有多少人祸?那些田地,每年所产,除了吃,能有多少剩余来帮他们渡过为难?而就像你这种纨绔子弟,又有多少就喜欢做那种趁火打劫之事,或是灾时屯粮抬价,或是趁人之危兼并土地,农人不得已,卖了地后再卖身,受尽欺压凌辱。哼哼……这样下去,大夏早晚有一天会被受不了压迫的人推翻。”其实安逸并不真的了解这个社会,他只是下意识的用自己能想得到的与东醒之辩驳罢了。这是一种惯性,一种很久以前便养成的,和兄弟们争论时的惯性。
这个有些飞扬跳脱的贵公子,不知为何,就是有那种魅力,认识不久,就能让你将他当成多年的老友。
东醒之眉头一皱,道:“你不要危言耸听,土地兼并,这种事情,自古有之。天下承平久矣,国富民强,咱们大夏怎么就被你说得似乎摇摇欲坠了。”
“摇摇欲坠?虽还不是,但我看也快了。”安逸继续说他那大逆不道的话。周围得意楼的侍女们听言,都渐渐向后退缩,准备躲掉了。
沈天修停了箸,看着安逸,只觉得安逸与平常大为不同,生动热烈,神采飞扬,整个人都焕发着异样的光彩。
安逸说在兴头上:“纵观历史,历代王朝,其兴何其勃,却总不过三四百年,便匆匆而亡,何也?都道是有暴君佞臣,但书史者,具都是下一朝之人,哪里会不多诬蔑些亡国之君以媚主?其实,君主固然有过,但真正导致这个怪圈的,确是土地兼并了。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在大多数人失去了土地之后,自然是贫困潦倒,无奈之下,只能起来反抗,若是碰上个无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