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这在大陆也是一样的。」老师说,「中国也有崇拜木乃伊的风俗。从《续高僧传》、《宋高僧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断谷是基本。是借由过度的减食,来去除体脂肪呐。」
  「你也快断谷吧。」我和富与巳异口同声对老师说。
  「什么啦?这什么话?为什么我非入定不可?」
  不用入定,至少去掉体脂肪吧。或者我想应该也有人希望老师快点入定,不用去除体脂肪了。如果老师入定了,大概不会有人去把他挖出来。不用变成木乃伊,可以永远活埋。
  「你直接入定就好了。」我说。
  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呐,沼上。告诉你,僧侣原本就不吃肉,要是断谷,不就会严重缺乏蛋白质跟脂肪吗?断食的话,肠子也会空掉。这是要改变体质,好更容易木乃伊化。用嘴巴说很简单,但这可是非常痛苦的修行呐。」
  「唔,我想应该是很痛苦吧……」
  可是人家是怀着崇高的心志,而且是主动希望这么做的,我觉得痛苦这样的形容并不适当。
  「比起那些,」富与巳说,「更麻烦的是之后的处理呐。光这样是不行的。」
  富与巳接着说完,再次伸手拿糯米丸。这个人真会吃。
  「光这样不行?」
  「后续处理好像很麻烦呢。」
  「还要后续处理吗?」
  不是会自然木乃伊化吗?
  「要等三年。」富与巳说,三一年后挖出来。」
  「中国也是等三年。」
  「不用管中国啦。」我制止老师。
  「怎么可以不管?在中国,是在挖出来的木乃伊上面涂漆。禅宗的六祖慧能也成了木乃伊,而且被涂上了漆。慧能的枯骸现在好像还安置在南华寺里,但因为是从衣服上浇漆,听说变得就像个人像呢。不过一般是等完全木乃伊化之后,在皮肤上涂漆。」
  听了好痒。
  「日本也有涂漆的例子。」老师说,「建永时期※,有个人叫天竺之冠者,他把母亲尸体的内脏取出,干燥之后涂上漆,做成木乃伊赚了一笔。这事记录在《古今著闻集》里。是〈后鸟羽院御世,伊豫国博奕者天竺之冠者事〉。这家伙好像是赌博的头目,是个诈欺师,利用涂了漆的木乃伊,散播假的灵验之说,大捞一笔。」
  〔※建永为妗智捌谀旰牛嫘奔湮?206…1207年。〕
  「那是编的吧?《古今著闻集》不是虚构故事集吗?」
  「是真实故事。」老师说。
  「不是改编自唐天竺的故事吗?」
  「不是啦,是真实故事啦。」老师愤慨极了,「因为《明月记》里也有天竺冠者被捕入狱的记录啊。天竺冠者这个人是真有其人,而且被逮捕了。也就是他做过犯罪行为吧。如果这是事实,涂漆木乃伊也是存在的。」
  「那又怎么样了?」富与巳问。
  「哦,如果这是事实,就表示中国在尸体身上涂漆保存的技术也传到了日本啊。」
  「所以呢?」
  「所以啦,」老师用力地说,「天竺冠者大捞了一笔,表示许多人看到了涂漆木乃伊吧?就算不一般,也某程度为人所知。然后呢,同一时期,还有另一个知名的木乃伊。在高野山。」
  「高野山?」
  是真言宗的大本山。
  「对。有个叫琳贤的僧人的木乃伊——我想记录上是用全身舍利这样的形容,这也可以在《高野山往生传》、《高野春秋编年辑录》等看到,可是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不过有尸体被祭祀似乎是事实,后鸟羽上皇也曾经御览。当时就有参拜入定佛的习俗了。」
  「所以怎么样嘛?」
  富与巳一脸迷惑。
  确实,老师说话,有时候实在看不出究竟是不是扯远了。虽然有些部分的确还有关联,但他究竟想要说什么,或是有什么关联,本人也不明白。
  「我是说,」老师再一次加重了语气说。「那是同一个时代,而且琳贤的入定佛也并非全无可能是涂漆的啊。」
  「是这样没错……可是既然都说是全身舍利,感觉应该是骨头吧?如果要说的话,是不是白骨化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以为。上面写着『坐,全身不散』嘛。所以我想是连在一起的骸骨状吗?可是啊,后鸟羽上皇御览琳贤的木乃伊,就要开口对木乃伊说话时,木乃伊的眼珠竟然掉了下来。」
  「眼、眼珠?」
  「眼珠。眼珠跟骸骨,这样的组合不太可能吧?这应该还是普通的木乃伊吧。然后呢,听好喽,上面说『漆涂,佛,眼珠落』呢。」
  「所以这怎么样了嘛?」
  「我说啊,沼上,你不是跟着我研究了一年以上了吗?你也差不多该想到了吧。喏,我从去年开始研究的主题。」
  「石燕吗?」
  老师自从去年的山梨事件以来,就倾注心血解读鸟山石燕所着的妖怪画。
  「上头不是有个叫涂佛的妖怪吗?」
  「哦……」
  我记得那是张从佛坛探出身子吓人般的奇妙妖怪。
  这么说来,那个妖怪的眼珠子蹦出了眼眶。
  「嗯,涂佛。那张图怎么样都解读不出来呢。民间会不会流传着这类逸事呢?」
  「然后呢?」
  「不会吗?」
  「这我怎么知道嘛?你说的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嘛。」
  结果他只是在想妖怪而已。
  富与巳叹了一口气:
  「我说啊,即身佛并不是涂佛啊。汤殿山的即身佛是不涂漆的。」
  「不涂漆?」
  「不涂。不过好像会涂柿漆。」
  好像团扇——我当下心想。这样想或许不太检点,可是没办法。虽然我不晓得为何会涂柿漆,但口公栅行为的话,和制作柿漆团扇是一样的。
  不管怎么样,假设入定的和尚心怀高尚的意志——所以纵然那是一种自杀行为——一直到入定,都没有问题。可是,
  在遗体上加工,这究竟该怎么说呢?如果活生生地埋入土中的行为——姑且不论它的是非——是究极的修行,那么在土中入定的阶段,修行应该就已经实现了。在这个阶段,尊贵的活佛已经完成了,不是吗?但又把它挖掘出来加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不能就这么埋着不管吧?」富与巳说,「得挖出来,确定有没有好好变成即身佛才行啊。入定的时候,会用石头盖个尸柜。」
  「尸柜?」
  「是个像石室一样的东西。」富与巳说明,「那里很冷嘛,条件应该比关东以南更好,可是就算是这样,日本湿气重,有时候会没干透。而且中间还会经过夏天,会吸收水分。就这样不管,是会腐烂的。」
  「唔……是吗?可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这跟修行无关吧?就算腐烂了,崇高的心志也不会改变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腐烂的话不就没了吗?那就不能拜啦。」
  「所以别挖出来不就得了吗?」
  埋着拜就好了嘛。
  何苦挖出来到处炫耀呢。
  「不,即身佛就是要好好地祭祀在该祭祀的地方,这样才算完成。而且有许多都是当成秘佛来祭拜,不是拿来展示炫耀的。简而言之,重点在于能不能保存到未来。将肉体保存到弥勒之世,以结果来说,也是入定的上人的愿望嘛。而且难得为了众生牺牲自我,若是没有人帮忙挖出来,腐烂掉就没有意义了啊。所以要在差不多变成木乃伊的三年后挖出来,看看情况。」
  我觉得……似乎可以理解。
  我望向老师。
  他半张着嘴,这家伙真的在听吗?
  「那,挖出来看情况,然后呢?」
  我催促下文,总觉得话题没有进展。
  「首先……要整理形状。」
  「不是硬掉了吗?死后僵硬什么的……」
  我话才刚说完,老师立刻元气十足地说:「你真是笨呐,沼上。」看来只有我的失言,他绝对不会放过。
  「你是在说死后几天什么的,是吧?那都过了三年啦,早就不是那种状态了。变得就像青花鱼干一样了,对吧?对吧?」
  富与巳没有理他,继续说下去:
  「暧,本来就是坐禅的姿势,应该不需要太多矫正,不过喏,遗体会因为温度和湿度伸缩,有时候也会因为痛苦而挣扎,所以要用绳子固定住……」
  「好像饴糖人呐。」老师板起脸来。
  「才不是那样哩。」富与巳应道,「总之,要弄到尽可能接近入定时的姿势,然后干燥。」
  「干燥?」
  「我刚才也说过了,要绝对避免湿气,所以要阴干。然后用烛火去烘,使其干燥。有时候视情况要用熏的。」
  「薰制火腿啊。」老师说。
  每一个比喻都冒渎极了。
  「想要保存,这是最好的方法。用芥草熏或焚香烘。然后穿上衣服,安置在适当的场所。很麻烦吧?」
  「唔……」
  是……很麻烦吧。
  「即身佛就是留下来的弟子和檀家像这样同心协力祭祀起来的。」
  「噢噢。」
  这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点,即身佛是被当成共同体的象征受到祭祀的。
  修行是个人问题,但信仰就不是个人问题了。为了共同体而进行非凡修行的同乡圣者,由共同体齐心协力将之祭祀为即身佛——意义或许就在这里。
  「像这样费尽千辛万苦,做为秘佛祭祀在优门院奥之院※的优门海上人,后来也成为村人信仰的中心……据说特别是在祈雨方面极其灵验。过了大正中期,有个自称优门海上人师弟的孙子还是什么的和尚来访优门院。」
  〔※奥之院指比寺院本堂更里面的地方,被视为最神圣的场所,通常安置灵佛或开山祖师的灵位等等。〕
  「师弟的孙子?这关系也太疏远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富与巳说,「可是呢,乡下人很纯朴,不知道怀疑别人。」
  「可是很可疑啊。」
  「姑母也说她当时觉得非常可疑。可是呢,过世的姑丈这个人——哦,他相当于优门海上人的侄孙,也是上人的孙弟子。」
  「好复杂呐。」老师盘起胳臂,「就不能换个简单点的关系吗?」
  「怎么可以?这是事实啊。然后呢,姑丈因为自己也是僧人,说不能怀疑同是佛门子弟的对方,暧,就信了他。然后呢,那个和尚在寺里待了半个月,说他对优门海上人的灵验佩服万分……恳求姑丈把优门海上人借给他。」
  「借给他?」
  借木乃伊?——我大声问。
  「那种东西平常能借吗?」
  「不,这是有例子的,沼上。」老师一脸精通内情的表情,「大正时代好像有人拿借来的即身佛四处巡回展出呢。我千叶的朋友说,以前还巡回到小学展出呢。」
  「巡回展出……木乃伊?」
  「对,我朋友的父亲说他亲眼看过,所以是事实。木乃伊呢,就像劳军那样巡回过来,说是特别开龛。」
  什么劳军……又不是艺人。
  「可是这是事实啊。」老师说。
  富与巳点点头:
  「好像是呢。似乎有相当多的即身佛被拿了出来。刚才老师提到的奥州货好像流行一时……嗳,要是江湖巡回艺人跑来说要借,姑丈绝对会拒绝,但拜托要借的是个和尚,又是同门同宗,而且更是叔公、大师父优门海大师的师弟孙子嘛。借的理由又好像是想要治好自己村子的病人什么的。」
  「他借出去了吗?」
  「借出去了。就是这一步错了。当时好像是大正六年还是七年吧。姑丈取出秘佛,照了这张照片做为替身,拿它当代理来祭祀。因为秘佛不在的期间,还是会有信徒过来嘛。听说是以一个月为期限,把上人借给了那个和尚。」
  出借即身佛。
  这真的会灵验吗?
  「一个月过后,姑丈收到了信。」富与巳说。
  「信啊……」
  「对。我也看了那封信,现在还保留着。信上写着,因为上人实在太灵验了,邻村也希望能够暂借,请务必也借给邻村寺院。」
  「哪有这么刚好的事。」老师说。
  「因为是骗人的嘛。」富与巳说。
  「是、是骗人的吗?」
  「骗人的。那家伙是个花和尚,是诈欺师啊。他说的那座寺院也是,调查之后,才发现老早就废寺了,那个人似乎居无定所,就此音讯全无。不管再怎么等,上人都没有回来。不久后,信徒和檀家开始抱怨了:你把我们村子的即身佛上人借给谁了?事情闹了开来。可是那个混帐和尚下落不明。然后接近大正末期的时候,一个檀家去了茨城。」
  「去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吧。那个人……说他在茨城看到了。看到上人。」
  「原来上人去了茨城啊?」
  一副上人是自个儿跑去的口气。
  「那个檀家跑来向姑丈报告,说咱们村子尊贵的上人竟然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