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原来上人去了茨城啊?」
一副上人是自个儿跑去的口气。
「那个檀家跑来向姑丈报告,说咱们村子尊贵的上人竟然被摆在见世物小屋里。姑丈听了血管都快爆炸了——据姑母说,姑丈气得几乎是怒发冲冠呢。」
「他不是剃光头了吗?」老师说。有够无聊的感想。
「所以说几乎嘛。姑丈火急赶到茨城,可是……」
「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了。」富与巳答道。
那种人总是溜得特别快。
「姑丈调查之后,发现那个展览以珍奇奥州博览会为名目,在茨城展览过三次了。有大熊的标本、大鼬的毛皮等等,搜集些有的没有的东西展示,最大的噱头就是固佛。那个和尚是比巡回表演师更恶质的览会屋啊。」
「览会屋?」
「是博览会的览会吧。」老师说,「我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听说明治到大正时期有这样一种——唔,也算是一种江湖艺人吧,是一群相当可疑的家伙。他们带着古怪的东西巡回全国,号称博览会,在小屋举办怪奇展览。也就是博览会屋,简称览会屋。」
「这……」
怎么说,我有种古怪的心情。
拼命修行——虽然我不懂修行为何,但总之是主动饿死,所以确实是拼上了性命——然后不管怎么样,总是有许多人因此受到救济。
即身佛身上背负着一种让人难以想像的时间、劳力与情感。
然而,
它却被拿来跟熊与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起四处展览。
暴露在与它毫无关系的人们好奇的视线中。
即身佛本身是尸体,不管被怎么对待,当然都不痛不痒,但它身上所背负的各种事物,究竟会变得如何?
「怎么会这样?」我问。
「就是啊。嗳,姑丈追上去寻找,却找不到,气得血压飘高病倒,脑溢血死掉了。后来三十几年,这个优门海上人一直下落不明。」
「原来如此,不是木乃伊自个儿拔腿溜走啊。」
老师说道,「叽叽叽」地尖声怪笑。真白痴。
「那你刚才是……」
我一问,富与巳便答道:
「所以啊,我听说有即身佛展示,心想搞不好是优门海上人。我也算是关系人嘛。所以我先前曾经来看过一次。」
「什么,今天是第二次了?」老师生气地说。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那种地方你竟然去了两次?」
「是啊,真不好意思哪。然后我觉得实在很像,便连络秋田,请他们寄来这张照片。干板好像在战争的时候弄丢了,不过姑丈为了寻找上人,多洗了几张,现在只剩下一张。」
所以才会热心地比对啊。
「结果不是呢。」老师说,「虽然像,可是手是反的。用不着比对,也一目了然啦。都变成木乃伊了,姿势不可能再变来变去啦。真遗憾呐。
「可是啊,」富与巳直盯着照片看,「很可疑呢。」
「不,没有怀疑的余地啦。」老师强硬地说,「又不是傀儡人偶,姿势变不了的啦。再说既然都在千叶、茨城那么多地方到处展览,我看览会屋手里的木乃伊其实应该不少吧。嗳,木乃伊的长相每个都半斤八两,看起来像是当然的呐。」
「唔,或许吧。留在寺院、现在仍然受人祭祀的木乃伊数量或许还更少呢。不过啊……」
富与巳不是向老师,而是向我出示照片。
「从这张照片看不太出来,不过优门海上人……右小腿上有一道刀疤。」
「刀疤?」
我接过照片观察。可是看不出类似伤疤的痕迹。
「位置不太好,是在下侧。坐禅的姿势很难看出来。据说那道伤是上人还是个莽汉农民的时候,和无赖之徒互砍留下的。姑丈说那可以拿来做为识别的印记,还画了这样一张图呢。」
富与巳从胸袋取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好像是和纸。
「喏,这是姑丈生前靠着记忆画下的优门海上人脚上的伤疤示意图。」
是一张毛笔画。
膝盖旁边到脚踝附近,画了一条く字型的弯曲黑线。
「这伤满深呢。」
「好像很深。然后呢……刚才的卫生展览会的……」
「周门海上人。」
「对,那个周门海上人的右小腿上,也有一道疑似刀疤的痕迹呢。」
「有吗?」
老师斜着眼睛瞪着我问。
连看得那么专心的老师都没看出来的话,我更不可能知道了。说起来,从我站的位置,根本看不见右脚的下侧。
因为有个大肚子挡在那里。
「有啦。」富与巳拿他的丹凤眼瞪了老师一眼,「看起来跟图示一模一样。这么一想,我就在意得不得了,所以才特地要亲戚寄照片过来,像这样跑来比对。但照片很晚才送到,勉强是赶上展览最后一天了。」
富与巳说道,不满地噘起嘴巴。
「今天是最后一天吗?」老师吃惊地问。
「你们不知道吗?今天是展出最后一天呀。我问了一下下一站会去哪里展览,工作人员却说不知道,搞不好会跑回出羽,不是吗?我没钱,去不了出羽那么远的地方。」
「可是结果并不是嘛。」老师再一次确定说,「真遗憾呐,真珠老弟。」
「嗯。」
富与巳莫名干脆地应道,转向我说了:
「可是啊,那个即身佛……有点蹊跷呐,小莲。疤痕的形状是很相似,但我仔细观察过一逼后,发现了一件事。刚才的那个即身佛啊……感觉很新。」
「很、很新?」
「像是疤痕……感觉不太对劲。」
富与巳说。
4
说到我当时的心情……唔,还是满没意思的。
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当然无从得知,而且这是一场一如既往的旅行,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一如既往,扫兴极了。
这里是出羽。
我们来到了出羽。
这是我们憧憬的东北之旅。
对我而言,这真是美梦成真,然而我的旅伴怎么会是这个家伙?——当时我的心中充满了这种发自根本而且不可能消除的不满。
我们的目的地会从神奈川变更为出羽,理由大半还是与笹田富与巳的再会。
那场卫生展览会后,我们也和富与巳见了几次。
每次见面,祂都向我们说上一堆他在战时度过的秋田生活。
结果我的心中源源不绝地涌出了那种近似乡愁的酸楚感怀。
另一方面,老师似乎也涌出了什么。虽然我完全不晓得他是肚脐涌出热茶来,还是脑袋涌出蛆虫来……
还是该去东北呀……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如此认定。
真想去变成要去,很快地变成去了之后要怎样,未来的东北行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会决定去山形,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没有选择青森、岩手、秋田三县,只是客气而已。
到底是对谁客气,这真的就不晓得了,但我们觉得贸然跑去青森似乎很危险。要是从北端出发,结果绕逼整个东北的危险性太高了。
话虽如此,选择最近的福岛的话,回程的路线上,至多就只有栃木和埼玉而已。不是说栃木和琦玉不好,但这儿已经是关东了,不是东北。
另一方面,山形位在东北正中央。
只要我们不要太离谱,应该不可能远征到青森或秋田去。但回程上有宫城、福岛及新泻可供选择。我们可以在归途上随兴造访其中任何一地。
决定的理由非常随便,说穿了就是想要去许多地方的诱惑,与不能去那么多地方的自律相互倾轧——而这也是要照着预定回家的决心,与反正没办法照预定回家的断念的相互倾轧……
而最后找到的妥协点,就是山形。
我们绝没有踏破出羽三山、或是穷究修验道之类的高尚意志。遑论主动涉入富与巳带来的事件,更是压根儿没想到。
结果,我们来到了出羽。
说是出羽,也十分广大。
置赐、最上、村山、庄内,每个地方景观都大相径庭。
正中央高高耸立着出羽三山,将出羽分割为内陆地区及日本海侧。
我提议先去酒田或鹤冈一带,绕过庄内平原后,沿着最上川,以迂回山地的路线去到新庄,看过最上之乡后,循村山、天童、山形南下,再到米泽。接着再去到福岛。我觉得这会是一场充实的旅行。
然而老师似乎相当不满。
那山怎么办……?
他这么说。
我说什么山?简单地说,就是难道不去汤殿山、羽黑山和月山了吗?就算问我,我也无从答起。
出羽的山十分险峻,可以想像翻山越岭绝非一件易事。再说山虽然是山,但就算山里有传说,我们也无从知晓。听我这么说,老师便冷哼一声,以瞧不起人的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不是有六十里越街道吗?」那是一条连结庄内与山形的越山道。
「那儿可是圣地啊,圣地。」
老师接着这么说。
的确,那里是圣地。出羽三山——有时候也包括鸟海山——从平安时代开始,就被视为神圣之地,一直是民众虔诚信仰的对象,也是山岳佛教的北方据点。那里在日本也是首屈一指的灵场。
可是我们又不是要去修行。
只是去看珍奇的东西,听珍奇的传说罢了。我们可是妖怪痴。何苦去翻山越绩?
可是老师怎么样都不肯接受。大概是看到真正的木乃伊,受到了刺激吧。富与巳的话也起了效果。
他整个脑袋全是即身佛了。
话说回来,那些地方光是要爬上去就不得了了,而我们只是妖怪痴,并非登山家。那真的是我们这些俗人去得了的地方吗?完全没有保证。不是都说未经沐浴洁斋,就没办法穿过结界吗?
我试着说服他。
老师不满了一阵子,开始说起至少要去优门海上人修行的仙人瀑布看看吧。
这也算是偶然或是有缘啊,他说。
或许是吧——我这样的想法,就是错误的开端。
仙人瀑布是汤殿山的修行场。那里似乎也被视为出羽三山的总奥之院。奇岩怪石覆盖瀑布,还有矿泉喷出,是个绝奇的圣域。
大井瀑布的登拜口好像还有七不可思议呢——老师说。
大日寺有你喜欢的呻吟石哦——老师如此怂恿我。
然后……
我被说动了。
我对石头和温泉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可是,把山也算进去的话,路线就得大幅变更了。
通往出羽三山的登拜口,好像俗称八方七口,所以似乎共有七处。
从地图上来看,其中日本海测,庄内有手向口、七五三挂口、大纲口三处,内陆侧村山一带有本道寺口、岩根泽口、大井泽口三处登拜口。剩下的一个我就不知道了。
参拜出羽三山的路线,从为数不多的纪行文来看,似乎多是从羽黑山巡至月山,再到汤殿山这样的走法。是因为奥之院位在汤殿山之故吗?
如果要依这样的路线走,就得从日本海侧上山,从内陆侧下山。因为相当于羽黑山门前的登拜口,是位于庄内的手向口。
如果要把山排进行程的话,首先把最上一带当做起点,移动到庄内,然后登山,再下到村山,最后去到置赐。
这样的话,确实可以细细地绕遍整个山形……可是不管怎么想,我们都没有这样的财力。
太花时间了。
再说,
羽黑山和汤殿山之间,好像有道看不见的鸿沟。
据老师说,肩负出羽三山信仰的宗派,似乎可以大分为羽黑山系和汤殿山系这二大势力。当然两边都是修验道,但听说有微妙的不同。
修验道的成立与密教密切相关。
也因为如此,江户时期幕府在推行寺院本末制整备政策的时候,修验道被强制分到天台宗系的本山派或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中的任何一边。
不过只有两个例外,九州的英彦山和出羽的羽黑山被承认为独立派阀。
可是……不久后,管理七个登拜口的寺院分裂成天台与真言两派,结果羽黑山成了天台宗系,汤殿山成了真言宗系。这两大势力也不能免俗,彼此之间好像并不和睦。
两者纷争的历史似乎十分古老了。
天台宗认为出羽三山的开山祖师是能除太子——崇峻天皇之子,也叫蜂子皇子,但真言宗说汤殿山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究竟怎么样没人知道,但两者说法不同就是了。除了这些差异以外,为了争夺奥之院的仙人瀑布一带的祭祀权,似乎也爆发了炽烈的对立。
奥之院属于哪边……?
这场自宽永时代揭开序幕的神圣之争,最后似乎以圣域为两方所共有——亦即不属于任何一方落幕。不过时代过去,到了现在,状况又变得不同了。
听说现在握有祭祀权的不是寺院,而是位于手向的出羽三山神社。
受到明治的神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