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听说现在握有祭祀权的不是寺院,而是位于手向的出羽三山神社。
受到明治的神佛分离令波及,许多寺院似乎都改宗为神道系了。
为了存续,这也是情非得已吧。没有改宗而留下来的寺院,失去了祭祀奥之院的权力……变成这么回事吗?
即使如此,出羽三山信仰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各寺社一样拥有许多自古以来的信徒。
换言之,状况变得相当复杂。
不仅如此,真言宗系修验道做为据点的汤殿山,好像长期以来都被当成秘密的地点。
不晓得是否因为如此,不管是老师提到的大淀三千风还是松尾芭蕉,虽然都描述了羽黑山及月山,但对于汤殿山,就像秘密一样,几乎是只字未提。
听说芭蕉是从羽黑山上山,参拜了汤殿山的奥之院后,再返回羽黑山下山的。松尾芭蕉这个人好像与天台宗的大寺院——上野的宽永寺有关系,因为这个缘故,他没办法从真言系的寺院管理的登拜口下山吗?
虽然只是猜想罢了。
简而言之,汤殿山不太为人所知。
例如即身佛好像也不是羽黑山系,而是从汤殿山系的信仰中诞生的,不过即身佛的存在某程度为世人所知,似乎也是明治以后的事了。至于我,甚至还怀疑它的真实性,别说是解明实态了,它根本没被当成研究对象。
一切都原封未动。
即使看地图,也看不出个端倪,但汤殿山和羽黑山的境界似乎有道相当深的鸿沟。我觉得我没那个力气去翻越那条沟。
所以如果怎么样都要去汤殿山的奥之院的话,我觉得只能从内陆侧三个登拜口的其中之一登上汤殿山,再从内陆侧的随便一个登拜口下来。
月山和羽黑山就不去了。我觉得这样比较妥当。可是这么一来,庄内平野之旅就不得不省略了顺带最上一区也得省略。
这是上山的代价。
老师主张,就算不去月山或羽黑山,也要翻山。的确,如果翻山的话,就可以去到庄内了。可是山中的行程是未知数。万一在途中用光资金,不晓得会落得什么样的处境。就算能够翻山,翻山之后会变得如何,也没有任何保证。
参拜羽黑山和月山,还有庄内及最上的传说之旅应该放弃。
如果要配合老师的期望、我的嗜好以及预算和日程,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走法。
结果……细细推敲之后,我们决定走访山形、寒河江一带之后,从本道寺口爬上汤殿山,从大井泽口下山,然后再去到米泽。关于山中的路途,我很怀疑真能顺利走完纸上拟定的行程吗?但我觉得现实应该也差不了多远吧。
然后,
我们到了山形后,先是头也不回地直达上山温泉——别名鹤胫之汤——首先泡了温泉。
接着去了蛙不泣之池和源义经休息过的石头、藏身过的石头等地。
然后参观了据说有亡者灵魂沉在里面,每四年会拉一个人下水的死之沼,回到山形,游览传说西行法师和小野小町都来参拜过的歌悬稻荷、专称寺的夜泣力士的束柱等。那个柱子传说雕在柱上的力士像每晚都会溜出柱子找人相扑,寺方不得已,只好用钉子把他钉住,结果力士每晚哭泣,十分奇妙。
不出所料,柱子据传是左甚五郎所雕。
到这里都跟平常一样,十分顺利。嗳,一开始总是顺利的。我们去了鹤塚、乞雨山王神社,随着接近寒河江,我们两人也一如既往,气氛愈来愈险恶。
每件事都教人火大。仔细想想,我们说的话都没什么,但不管听到什么,都教人莫名气恼。
老师说冷,我就觉得又不是我害的。我说累,就被老师顶说又不是他害的。然后我们就想:不不不,明明就是你害的。
真扫兴。不,旅行本身很好玩。
我们看过种在据传是达磨大师结庐之处的达磨樱后,在达磨寺看了传说会眨眼睛的眨眼达磨挂轴,前往寒河江八幡宫。接下来预定要去有七不可思议的慈恩寺。那是一座有天狗岩还是天狗相扑场的古刹。
然后……
原本的预定是沿着寒河江川前往本道寺,然而老师却说他想沿着最上川北上。
没错,那里的确也有许多好玩的地点。像是与次郎稻荷或井手的七大不可思议,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掂掂荷包的重量,还是教人犹豫。
不,应该要犹豫才对。再说,寒河江川沿岸也有很多有趣的地点,从那里登上汤殿山,是这次已经决定好的事,所以我想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
可是老师不肯退让。
他说他怎么样都想亲眼看看井手的七大不可思议。
这我明白,但山怎么办?
说起来,最先说山怎么办的可是老师。我就是听从了他的意见,才把起点改到村山盆地的。难道他忘记了吗?
那场激烈的争论算什么?
不久后,老师竟开始说起山从哪里登都行。只要从大井泽口下山就行了,从哪里上山都一样。
太乱来了。
哪有可能随便一个地方就可以上山?
难道要叫我们从没路的地方爬上山,踏破无人之境吗?
那要是痴肥的运动不足男和不健康的平头男可以轻易登上的山,山伏会在那里修行吗?这种说法岂不是对天下第一灵峰太失礼了?
的确,要是就这样走下去,是可以抵达其他登拜口吧。可是最上的登拜口现在似乎已经失去机能,连地点在哪都不太清楚,那么就得去到庄内才有登拜口了。
不能那样吧?
这样就比研究到最后,判断不可能而作废的路线绕得更远了。先前不是就已经判断出总之绕遍山形县全区的大旅行是不可能的了吗?钱不可能够用的。
所以才决定要上山的话,就要放弃庄内最上了啊。
就我来说,比起深山,我更想以村里为中心旅游,所以可是含泪割舍的呢。
硬要入山的是谁?
嗳,如果放弃上山的话,或许有法子可想。效率多少会差一些,但从新庄一带到米泽,只要搭火车什么的回去就行了。那样的话,或许行得通。或者不要太深入北方,早点折返,前往本道寺口,这也是个法子。
可是老师那个时候已经陷入入意气用事的状况了。
虽然我也是。
山是一定要登的!老师怒吼。
你不晓得高山彦九郎吗!老师说。
高山彦九郎与林子平、蒲生君平共称宽政※三奇人。他对朱子学、国学造诣极深,也曾旅行全国。据说彦九郎曾经走过从米泽到山形,经汤殿山穿过大馆这样的旅行路线。
〔※宽政为江户后期年号,一七八九~一八〇一。〕
老师的歪理好像是,宽政时代的人都办得到了,我们怎么可能办不到。暧,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并非任何事都是说做就做得到的。
我不高兴地这么回答,被顶嘴说,「不走走看怎么晓得。」
话是没错。
或许没问题,
但也有可能出问题。
明明就那样好好地讨论过,说这次绝对不要再冒险了、不要再干出那种恳求村木老人才能死里逃生的事了,老师却忘个一干二净了。
就是疏忽了这一点,差点送命或是差点被捕,都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或者说,每次都是不是吗?
一点都没有学到教训。
我们决裂了。
我们哪里都去不了,脚步在这里停下了。
不久后,太阳西下,异境的景色转为黄昏。我们逼不得已,只能彼此默不吭声地寻找旅馆。贵重的时间大幅浪费掉了。
所以……我才觉得扫兴极了。
「怎么办啦?」
沉默了快一个小时后,我迫不得已开口。
「什么怎么办?」老师应道。
「还有什么?住的地方啊。」
「快决定啊。」
「你那是什么话?呕什么气嘛,就算那样闷声不响、拖拖拉拉地走,也哪里都走不到啊。」
「闷声不响的不是你吗?」老师停步,「我说沼上你啊,每次碰上不顺心的事,马上就那样生气。你那种态度真的让人很不舒服耶。有空在那里争辩些有的没的,都够绕上两三个地方了。动不动就喊没时间没钱,有空在那里抱怨那些,快点前进不就得了?那才是浪费啊。」
「你才没资格说我。」
我只能这么答。
老师说的每一句都对,我觉得他的主张是正确的,可是他完全没有反省自己。老师把自己装进箱子捆包起来加封放进行囊塞进最上面的架子最深处,装作没看见。
「什么嘛。」老师说,「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就住这儿吧。」
老师以短指指着自己旁边。
停步的地方好像正巧是旅店。老师的脸旁边,就垂挂着一面写着「客栈」的木制看板。
好像是一家老旧的行商客栈。看起来很脏,价钱也很便宜吧。我已经厌倦了一切,也不回话,比老师先一步钻过门帘。
一个臭着脸的老爷子出来,只说了句,「我们只有不附餐的大通铺。」
「随便啦。」我答道。
我真的很不高兴。
5
我一生都忘不了进入那个房间时的不可思议印象。
廉价旅馆非常拥挤。
不,与其说我们进入的廉价旅馆——看板是写客栈,但说白了就是廉价野店——生意好,大概是其他正经旅舍都客满了吧。
我不晓得是碰上参拜客很多的时期,还是观光季节,或是有其他理由。城镇本身感觉人并不多,而且这里也不是会有游客来游山玩水的地方。
我打开臭脸老爷子指示的房间纸门一看,约十张榻榻米大的阴暗房间里,已经有两个人在里面了。
不,正确地说,房中的两人之一,是来拜访住宿客的访客,不过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我一开门……
心里头吓了一大跳。
挂着电灯泡的房间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一个是老人。看起来像个行脚商。没什么根据,只是印象。可能是摆在老人背后的紫红色大包袱给我这种印象。老人的脸细纹纵横,满是斑点,晒得黝黑,使得理短的白发更显得醒目。
另一个人……是黑的。
不,男子只是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但他的周围很阴暗,好似只有那里明度下降了一般。男子背对我们,纸门一开,立刻机敏地回过头来。
那是个身形削瘦、面相凶恶的男子。
不晓得是因为穿着和服之故,还是房间灯光使然,男子的风貌就像个肺病病人,不健康极了。眉间的皱纹和垂落在额头上的几丝浏海,更加深了这种病态的印象。那与其说是眼神凌厉,更接近阴险。
——好可怕。
我这么感觉,这个人教人害怕。
老人的表情看似困窘,又像悲伤。
老人看到我,视线游移了一下,接着转向又黑又瘦的男子说:
「我想……果然还是神隐吧。」
「神隐!」
背后传来大叫。
是我不怎么想听到的熟悉声音——旅伴的声音。这个老师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只会对某类词汇敏感地反应。
「你、你刚才说神隐,对吧?发生神隐了吗!」
老师推开我,把大脸探进房间里。削瘦男子露骨地摆出令人害怕的表情。
「你是……同房的旅客吗?」
削瘦男子以沉稳至极的声音,对慌得离谱的肥胖男子说。
「那种事不重要!」
肥胖男子——老师这么答道。我觉得这问题很重要。
「我啊,在东京研究妖怪,叫多多良胜五郎。是很多的多多,加上优良的良。然后是获胜的胜和数字的五郎。」
说明字怎么写干嘛?
「神隐这种现象,与我的研究对象——妖怪现象有着密切关联。在民俗社会中对于失踪者的解释,就是这类怪异……」
「真有意思呢。」男子以极清晰的嗓音说。
老师的话顿时中断了。竟然能够打断暴冲的老师,这个人真不得了
「神隐这个词汇正如你所说,在民俗社会中的主要机能是对于神秘失踪事件的一种说明体系。可是并非所有的失踪事件都被称为神隐。共同体究竟将什么样的事例称为神隐,又有哪些事例不会被这么称呼,两者之间的区别究竟如何界定,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此外,被视为神隐的情况,认定的原因,也依地区和状况不同。拐带的神明是天狗还是别的?我认为这部分的总括性调查会非常有意义。不过刚才提到的神隐这个词汇,不是做为民俗语汇来使用,只是这位先生一时想不到可以代用的词汇,才选用了神隐这个词罢了。」
「啊……」
我不禁叹息。
——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这位先生只是想要表达这是一桩原因和理由都难以理解、状况和过程亦难以掌握的神秘失踪事件。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便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