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出书版) 作者:京极夏彦.译者:王华懋(完结)
我不禁叹息。
——这个人是何方神圣?
「这位先生只是想要表达这是一桩原因和理由都难以理解、状况和过程亦难以掌握的神秘失踪事件。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便挑选了神隐来形容。很遗憾,并没有发生有人被天狗带走,或是被隐座头捉走这类事件。」
「隐、隐座头!」
老师的后脑勺在痉挛。
一定是陌生男子说出和妖怪有关的名词,让他兴奋起来了。
「隐、隐座头……」
老师重复。男子扬起单眉,略略眯起了眼睛:
「所以我说这与隐座头并没有关系,多多良先生。」
「这、这样啊……难、难道你、你对妖怪、欸、沼……」
又在「沼」了。
妖怪爱好者有着独特的气味。就算对话中只出现一丁半点具有妖怪味道的单字,我们这种妖怪痴也会敏感地反应。这名男子虽然看似难以亲近,但他的话里充满了妖怪味。
「恕我冒昧……」
我上身前倾,像要窥望情况。
「我们是旧书贩卖业者。」男子答道。
「是、是旧书商吗?」
「没错。我的店在东京,这位先生则是在青森经营旧书店。其实这一带有个藏书家在大前年行踪不明,两年以上都没有现身,他的家人想要将他庞大的藏书处理掉,所以我们才会前来。」
「哦……」
「然而我听这位先生说明状况……啊,不,这不是该对旅行中的人说的事呐。」
男子迅速地站了起来。
「陆奥书房先生,我们就别在这儿谈了。看来还得说上许久,可能会吵到这两位,我们换个地点吧。我看看……要不要移到我住宿的旅馆去?那里的住宿费就由我负担吧。这里反正明天就要退房了吧。」
老人说:
「去你那儿是无妨,可是住宿费……」
「别客气,这次就算扣掉旅费也能赚上不少。这一趟真不算白跑了。而且也得谢谢你的介绍……」
老人说道「这样啊」,站了起来,扛起庞大的行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样才好。」
男子披上挂在墙上的黑色和服外套,接着望向我和老师:
「打扰了。」
「打、打扰的是我们……」
我忍不住低头行礼。老师愤然不已。为什么我得替他道歉才行?或者说,为什么这个人不低头?男子面对老师这无礼至极的态度,却似乎不放在心上,殷勤有礼地说:
「啊……看两位似乎长途旅行十分疲惫,进了旅舍,却被迫站在走廊上,真是抱歉。这儿从现在开始不再是通铺了,请两位不必客气,慢慢休息。」
「好。」
老师呆呆地说。人家都说成这样了,「好」是哪门子反应?
一阵停顿。
里头的人出不去。
老师的大肚子和大背包挡住路了。
我推开老师,进入室内,再把老师的巨躯拖进里面。接着我缩起脑袋望向先来的客人们。
「不好意思啊。」老人小声说,出了走廊。我目送着老人背上的巨大行囊,不知不觉间黑色男子已经去到走廊了。真像个幽灵。
我还在茫然自失的时候,男子扶住纸门说:
「最近世道不太平静,请两位路上千万小心……」
纸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我望着那沾满污渍的肮脏纸门……
「你在干嘛啊?快点坐下啊,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是骂声。回头一看,老师已经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了。真不知道是迟钝还是迅速。
「他们自个儿离开了,这不是很好吗?有人在会拘束嘛。」
老师说,从挂在脖子的袋子里取出相机。
就我来说,两个人独处感觉更尴尬,但老师和刚才那个奇妙的男子交谈后,似乎把我们先前险恶的气氛给忘光了。
——嗳,算了。
我坐下来除下旅装,解开绑在肚子上的钱兜带。这钱兜带里装了两人份的全部旅费,非常重要。
「刚才那人,」我把钱兜带搁到行李上,「……是什么人呢?」
「人家不就说是旧书商了吗?」
「不,是这样没错,可是他异样地……」
我没办法切确地表达。
就算说「有妖味」,老师也不晓得究竟听不听得懂。
「他好像很熟悉民俗学方面的事呢。」老师说得很简单。唔,这样说也太直接了吧。
「老师是不是想和他再多聊聊?」
「可是他看起来有点恐怖,很难亲近的样子。」
老师边清洁相机边说,「叽叽叽」地怪笑。他的感想真是不清不楚。
「不过……他说了神隐什么的吧?」
「不平静呐。」
「这一带说到神隐,果然还是天狗吗?」
「我觉得一提到山岳宗教就想到山伏、天狗,也太不经思考了。所以想请教一下他这方面的事,可是他们也不是当地人嘛。那么问了也是白问。」
「既然他们会住旅馆,当然不是当地人啦。」
我总觉得……这真是好没意义的对话。
结果我们沉默下去了。也没必要勉强交谈。而且肚子也饿了。我们没吃晚饭。这沉闷的时间持续了三十分钟有吧。
纸门突然打开了。
入口站着一个中年男子,头上绑着天竺木绵的修行者头巾,一身白色装束。
男子缩起脖子微微低头,说了声:
「晚安。真是抱歉,听说这儿是通铺……」
「哦……」
那个老爷子,才刚走了一个人,好像又接了个通铺客人。男子迅速解下头巾,露出底下的秃头,深深向我们行礼。
「我可以进去吗?」
「啊,那当然、呃……」
我不知为何直起身子,说着「请进请进。」连自己都觉得这德行也太谄媚了。
至于老师,他什么也没说,大摇大摆地坐着。他可能没有恶意,但我总觉得这样给人感觉不太好。
新来的客人说着「不好意思」,走到房间角落,将手中的行囊摆到墙边后,跪坐着转过身子,自我介绍说,「我叫浅野六次。」向我们低头行礼。
我也端正坐姿,说:
「我姓沼上。啊,这个是……」
老师微微缩起下巴,「我叫多多良。」
浅野说着,「今晚还请多多担待。」再一次低头行礼。我嘴里说着,「我们才是。」心里觉得有点吃不消。不是受不了对方毕恭毕敬的招呼,而是受不了自己像个小丑般巴结奉承。唔,毫无反应的老师也是让我有点受不了啦。浅野一脸和善地问我们,「两位是一道旅行吗?」真讨厌的问题。我不想老实回答。我暧昧地回话:
「唔,差不多。」
「我是做生意的。」
「我们是游山玩水。」我说,但老师同时回答「是研究调查」。两人的话叠在一块儿,没办法听清楚吧,不出所料,浅野「这样啊。」地做出微妙的反应。
我遮掩过去说:
「不,我们是在参观名胜古迹。」
「旅游啊?真是教人羡慕。」
「是趟贫穷旅行,没什么好说的。顶多只是泡泡温泉,看看神社佛阁罢了……」
虽然也不是撒谎,但我模糊语尾带过。
「温泉很棒呢。」浅野说,「我现在住在越后,但原本是这附近出生的。是汤殿出生的人,所以喜欢泡汤呐。」
「汤殿……汤殿山这个名字,果然和温泉有关系吗?」
「是啊。奥之院有个叫做御宝前的巨石御神体,像这样约有五间※大小。听说那颗巨石会流汗似地冒出热水来,所以才叫做汤殿呢。」
〔※间为长度单位,一间约1。818公尺。〕
「奥之院……」老师用鼻子喷出气来,「那、那是仙人瀑布吗!」
「是的。」浅野答道,「出羽御山的御神体就是那块石子。」
「石子!」
老师的腹部震动。
「温泉!」
「你那是什么反应?」
「这什么话,沼上,仙人泽有石头也有温泉呢!石头和温泉,不是完全符合你的兴趣吗?多棒啊。决定要去,真是做对了。」
的确,说要去的是老师,但变得差点不能去,也是老师害的。
「两位要参拜御山吗?」浅野吃惊地说。
「嗯,我想三山全部都去可能太勉强……不过只有汤殿山一定要去,或者说,奥之院的……」
「两位要去到御宝前吗?」浅野再次吃惊地说。
「不、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怎样?路太险吗?」老师采出身体。
「说险也是险,不过唔,这一带的男人一到十五岁,每个人都得上山。」
「每个人?有这样的习俗吗?」
「我是不懂什么窸窣,不过以前只要成人元服,全都要上山。现在大家也会上去参拜吧。庄内那里也是。在庄内那里啊,甚至还说没拜过羽黑的人不可以嫁娶呢。」
「那,男女老幼全都上过山了!」
「我是不懂什么难你老油,可是庄内那里,女孩子也会上山。这一带是只有男人啦。也有些地方规定女孩子只可以去到志津。汤殿山跟月山是女人禁制嘛。」
「女……」老师本来想说什么,又打消了念头。
「一到十五,家里的屋顶就会摆上叫梵天的,像这样的御币束※。那是为了祭拜祖先呐。然后一星期前就沐浴戒斋,不吃腥,忌辣味,然后参拜镇守神什么的,再进行水垢离※……」
〔※一种祭神用品,为一木棒上绑白色纸条。〕
〔※为了向神佛祈愿,以冷水沐浴净身,以去除身上的污秽。〕
「水垢离……得这么严格地沐浴斋戒才能上山吗?」
「那儿是净土啊。」浅野说,「家人上山参拜的时候,待在家里的人也必须斋戒。就连钱都不可以带上山呢。」
「钱!」
「参拜的人连香油钱都要洗干净,要用盐清呐。此外的钱都被视为不净,不能带上山。」
「这、这与芭蕉同行的弟子曾良写下的文章,自此携入奥之金银钱不持归,落者不得取云云吻合呐。」
「是啊,」浅野仰起身子,「因为钱不可以带上山,所以我也听说钱会直接扔在途中。说什么参道的路边掉了一堆道者扔掉的钱。」
「掉了一堆钱!」老师再次探出身子,「掉了一堆钱耶,沼上!」
「知道啦。话说回来,浅野先生,你说的道者,是指修行的人,修验者吗?」
「不是,是参拜的人。哦,我也是道者。这是道者装束。」
「那……」
老师说到这里,望向我,说了声「沼」。
我不理他,问道:
「如果不在一星期前就沐浴斋戒,并穿上那样一身打扮……呃,就不能上山吗?」
那样就没办法了。
「虽然也不是不行啦……」浅野答道,思忖了半晌,「可是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办的嘛。不能说去就去,毕竟是参拜嘛。」
是参拜没错。
我望向老师,「不行啦。」
「上不了山嘛。」
「没那回事。借个装束,斋戒一下就行了。」
「什么斋戒……」
「两位真的打算上山登拜吗?」浅野确定似地问。
「这怎样了吗?」老师学浅野的乡下腔说。
「你学人家干嘛……难道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这个嘛,若是祈愿,请人家代参怎么样?彼岸啊正月等等的,很多人上山参拜,但也有没办法上山的情况,所以这一带的村子就成立了叫做讲的制度,由村子代表上山参拜……只要拜托他们,他们可以代客祈愿。」
「代为祈愿啊……那……」
我斜眼瞧去,老师不停地左右摇晃脸颊上的肉。他是在说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又不是要去祈愿。若是不亲身走一趟,亲眼瞧一瞧,就没有意义了。」
「那当然啦。所以……」
「我们斋戒吧,沼上。」
「唔唔……」
怎么瓣才好?
「我们哪做得来?我们可是旅人耶。」
「就算在旅途中,也可以斋戒啊。又没规定说旅人一定得是腥腥臭臭的。既然是斋戒,就是少吃东西,没有大吃大喝的斋戒嘛,反而是不能奢侈了呢,那么就不会花上多少钱啦。反而省更多呢。」老师劲头十足地说,「剩下来只要保持清洁就行了嘛。」
「虽然你这么说,但住宿费怎么办啊?斋戒期间要住在哪里?就连这么便宜的地方,住上一星期的话,荷包也会大伤的。」
「伤是会伤啦。」
「你少说得那么轻松。这种情况,是只有钱不断减步耶。斋戒不就像闭关吗?这段期间哪儿都去不了耶。」
我指着钱兜带说。
「你看看,这是我们花了半年才存到的宝贝呢,有效利用它吧。接下来我们还预定去许多地方呢。难道那些全都要放弃吗?要放弃那些地方,待在这儿洁身沐浴吗?」
?